興安拿過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長,約有三千餘字,而且公文沒有句點,看起來非常的費勁兒,之乎者也一大堆,讀起來頗爲困難。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鈺晨練結束纔看完了奏疏,卻是完全看不出什麼問題來。
“寫得好不好?”朱祁鈺收功吐氣,天氣雖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卻冒着熱氣,晨練軍陣之法,着實費力。
興安愣愣的說道:“寫得好。”
奏疏說的是,陳邊務十事,樁樁件件,都說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讀下來,邏輯清楚有理,似乎是隻要做了這十件事,大明邊患即可安寧。
朱祁鈺擦了擦額頭的汗,笑着說道:“寫得好,但是裡面含沙射影,夾棍帶棒的說了誰?”
“你品出來了嗎?”
興安俯首說道:“臣愚鈍。”
“他在諷刺朕啊。”朱祁鈺點了點那本奏疏,笑着說道:“樁樁件件都在理,說的不錯。”
“你看那奏疏裡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說賞罰,但是卻有一句:臨陣退走而不問,軍法所難容,而石亨,始終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說的是石亨,但是卻是在說朕。”
“朕下旨,逃營者不殺,石亨執行朕的命令,有錯嗎?”
“但是這麼一句話,卻將臨陣和脫離軍戶,混爲一談,這叫什麼?”
“這叫混淆是非。”
朱祁鈺得虧是從後世來的,後世是個信息時代,信息鋪天蓋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熱點的事,總是反轉又反轉。
他對這類的消息,只要讀下來,便知道了他們的落腳點到底在哪兒。
只需要讓子彈飛一會兒,事實的真相就會浮出水面。
朱祁鈺還是有耐心讓子彈飛一會兒的,比如魏興之事,就補差了將近兩個多月。
估計這個翰林院的庶吉士,還洋洋得意:我偷樑換柱的說你皇帝兩句,你卻還不知道。
朱祁鈺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們每天上那麼多的奏疏,其實就是在構建信息繭房。
沒辦法把你老朱家關進皇宮那個豬舍裡了,就想辦法把你關進信息繭房的豬舍裡。
這一點,于謙在他的奏疏裡也說的很明白。
「人君負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衆謀,而後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業,從古以來未有不謀而成者。」
「也往者太監王振以藻飾太平爲名,壅塞言路,下情無法上達,也先遣小人陳友等,北虜連年以進馬爲由,因此探知中國虛實,遠來寇邊。」
「王振素不習邊務,又不納羣言。輕導乘輿遠出,以挑禍釁邇者,猾虜又假以送駕爲由,深越關隘,直抵京師。」
于謙說王振藻飾太平,通過走私軍馬,讓敵寇查探了京師的虛實,還不納言,最終導致了大明京師被圍的羞辱。
于謙逮着一個已經被錘爆了腦袋的太監罵,他閒得慌嗎?
是于謙在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道理。
于謙唸經和別的士大夫唸經,總是有些不同,他會舉例子,說現象,找原因,說解決的方案。
別的士大夫唸經,那是真的純粹唸經,喋喋不休,車軲轆子話,車軲轆的說,很難提取到關鍵信息。
“真可謂是九分真來,一分假。”朱祁鈺又去梳洗了一番,纔回到了書房。
“陛下,昨天臣得到了消息,送給了錦衣衛,盧忠抓到了三個奸細。”
“兩個是太上皇身邊近侍喜寧的徒子徒孫,其一人是忠勇伯把臺麾下的指揮使安猛哥。”
“忠勇伯把臺,自土木隨侍上皇,把臺戰敗後降虜,爲虜所用。”
“這指揮使安猛哥交待,瓦剌人謀劃着,明年春夏時,復入寇,所以讓三個人來京,策反我大明將帥,許以厚禮高官。”
朱祁鈺看了興安遞過來的奏疏,頗爲滿意,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安猛哥的交待,和于謙的判斷完全一致。
瓦剌這羣狗韃子,賊心不死,意圖再犯入寇!
於少保再一次預判了瓦剌人的行動。
朱祁鈺點頭說道:“這三人和那個劉玉一併剮了吧。”
興安沉默的片刻問道:“一起剮了?”
朱祁鈺理所當然的說道;“一起剮了,太醫院的陸子才、欣克敬,讓他們好好觀摩。”
“這可是醫術研究,讓他們一定上心!”
“以後都循此例,抓到了奸細查實剮了就是,不用再問了。”
發展現代醫學的重任,就落在了這羣二鬼子奸細的身上了。
他們每多一個,陸子才、欣克敬的解剖學,就會詳實數分。
爲醫學研究,持續貢獻自己,真的是大公無私!
“哦,對了,你這燕興樓辦的不錯,這麼快就有效果了,可以。”朱祁鈺對興安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非常的專業,非常的人性化,燕興樓的每個賓客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興安俯首說道:“陛下,燕興樓最近又買了一個太白樓。”
“這個月因爲太白樓的修繕,燕興樓只盈餘三千兩,若是進展快的話,明年入夏,就夠收第三棟樓了。”
“這第三棟,臣以爲還是買在南京妥當。”
“很好,繼續發展。”朱祁鈺滿意的點了點頭。
興安這又準備奇思妙想,辦連鎖酒店搞情報工作了?
腦袋確實靈活的很。
興安繼續稟報道:“陛下,臣還未找到那太常寺唱帝姬怨的淑女,是臣失職。”
帝姬怨?
朱祁鈺這纔回想起來興安說的是誰。
他滿是疑惑的說道:“你找那女子作甚?”
興安趕忙解釋道:“陛下後宮僅有皇后和賢妃二人,臣作爲陛下大璫,自然有花鳥使之職責,採擇天下美女,以充後宮是臣的本分。”
啊?
朱祁鈺眨了眨眼,咳嗽了兩聲說道:“人家唱個歌,你就打算把人搶回來當朕的壓寨夫人嗎?”
“朕這裡又不是賊寨,使不得。若真是要充後宮,朕自然會天下選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這都從哪裡學到的昏招?”
興安愣愣說道:“太上皇的大璫王振、郭敬、金英都這麼做啊。”
朱祁鈺擺了擺手說道:“這個事,日後再議,日後再議。”
“臣領命。”
“陛下,這是侵佔窯舍名錄,全在上面了。”興安把一張紙放在了桌上。
這是他忙了一夜的事。
有些人在朱棣頭上動土,設窯挖煤,興安已經盤的很清楚了,都寫在了紙上。
盧忠也有一份類似的單子,朱祁鈺把這一明一暗的名單一比對,都在單子上了。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朱祁鈺放下了名單說道:“臺基廠是不是把圖紙圈好了?”
臺基廠負責官舍圖紙和石景山燋炭鋼鐵廠的圖紙,這份圖紙,已經畫了一個多月了。
“盧忠!”朱祁鈺喊了一嗓子。
盧忠從外面走了進來,俯首聽命。
“你帶緹騎,在年前,把石景山到西山這塊全都圈起來,就以瓦剌南下,驚擾皇陵爲名義。”
“在按照名單,挨門挨戶去敲門。”
“這正統一十四年的窯廠收益,讓他們吐出來,朕不管他們什麼理由,若是不肯吐出來,不肯體面,朕就幫他們體面。”
“這裡面有很多買辦和經紀,讓順天府府丞夏衡一道把這些人抓了,先扔進刑部大牢,查補之後,全都扔到西山煤窯做工去。”
這是正統一十四年來的弊政,當時八議範圍內的人,全都在朱棣的頭上開井挖煤,沒人管,連朱祁鎮都要開井外媒。
朱祁鈺要管,這些人若是肯吐出來,那便罷了。
若是不肯交出來,那朱祁鈺就真的不客氣了。
“臣遵旨。”盧忠垮好了自己的繡春刀,領命而去。
陛下交待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圍地,一件事就是去要錢。
要錢這事,是個精細活,首先得把那羣買辦和經紀給抓了,否則這錢是要不回來了的。
人人都有絕活兒,徐有貞的絕活是治水,于謙的絕活是料敵於先。
盧忠的絕活兒,就是抄家。
這得讓所有人當體面人,這要是不交出來,陛下聖旨一下,就是人頭滾滾。
還是交錢的好。
這錢是誰的錢?這是個問題。
這錢,是大明的錢。
朱祁鎮能帶着官僚們,在朱棣皇陵上開井挖煤,能帶着官僚們一起賺錢。
朱祁鈺不能。
他也早就理順了這個關係,就是帶着他們一起賺錢,他們會支持自己嗎?顯然不會。
那還不如逼着他們把錢交出來,當官就當官,別沒事手亂伸。
把貪官污吏,剝皮衝草這件事,不這麼做,太久了,久到一些官僚已經忘記怎麼做官了。
盧忠走出了郕王府大門,不幾日就過年了,追繳之事,得快,可不能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在休沐結束之前,這件事必須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