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爲何如此惶恐?”朱祁鈺有些奇怪的看着顫顫巍巍的蒯祥。
蒯祥何許人也?
江蘇吳縣一個小民,匠戶出身,跟隨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上,負責營建京師,整個皇宮,整個京師,都是他親手設計,並且監工打造。
工部尚書石璞在推薦人選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蒯祥,這也是明朝工匠憑藉着手藝當官的人。
他做石景廠總辦,朱祁鈺是極爲放心的,蒯祥是大明對於大型工程,最有話語權的人了。
“臣未曾…未曾辦好陛下的差事,還延誤了工期,勞陛下調動京營,臣惶恐、臣有罪。”蒯祥趴在地上,更加顫抖。
昨日孫鏜帶人來到了石景廠雖然很客氣,但是蒯祥總是心有惶恐,再加上,坊間多傳聞,陛下好殺人。
蒯祥能把整個大明皇宮都給建好了,這石景廠雖然新鮮,但是問題並不大。
他主要是沒人,京師民力不支,實乃是有點力不從心。
但是皇帝派下來的任務,沒有完成,講那麼多理由,又有何用?
他以爲陛下是來興師問罪的。
朱祁鈺搖了搖頭,自己大約是美名惡名並列了,一方面是真武大帝轉世傳聞,一方面又是個嗜殺成性的大魔頭。
他搖頭說道:“起來回話。朕知道你們難,才讓十二團營的工兵營來幫忙。”
“帶朕參觀下這石景廠吧。”
朱祁鈺負手而行,他打造的這片廠區,規模極大,大約七十多萬平方米,和故宮差不多大小的面積,但是這裡全是廠房。
徐四七、陳慶義、黃旭池、劉毅勇,都被叫了過來,陪着陛下視察着整個石景廠。
鋼鐵司有景泰爐十八座,而且設置了上料用的腳手架等鋼製框架,還有巨大的一片廠房做砂模。
“陛下止步。”徐四七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攔住了陛下前進的步伐說道:“這已經開工了,裡面鋼水飛濺不止,還是太危險了,前幾天就鋼包翻了,死了三個人。”
徐四七在阻攔陛下,還是意圖謀害君父這件事上,還是選擇了阻攔陛下。
王恭廠那爐子實在是太小了,這石景廠的景泰爐,真的要鋼水傾了,他一家老小,都得搭進去。
朱祁鈺止住了腳步,他是來看自己的寶貝工廠的,而不是給石景廠搗亂的,這要是影響了生產,反而誤事。
徐四七看陛下沒生氣,倒是鬆了口氣,陛下還是那個陛下,從來不對工匠們急眼。
他俯首說道:“陛下若是要看,可以看看鋼料倉,裡面都是成品,也沒什麼危險。”
朱祁鈺來到大明有幾次的震撼。
第一次是古今通集庫那浩渺如煙的書籍,第二次在於謙彙報大明武庫司的軍備的時候,第三次是內承運庫那數都數不清的金銀牙角珊瑚那些寶物金光閃閃,第四次是京師百姓們高歌的紅巾歌送新組建的京營,出城拒敵。
這一次次的震撼,無不告訴朱祁鈺,這大明朝,多麼的強大!
但是如此強大的大明朝,土木堡精銳盡喪,差點陷入播遷之禍之中。
這一次,他再次見識到了工匠們的力量,他們只是缺少一點系統性的總結,缺少系統性的制度去引導,所以纔是一盤散沙一樣。
當擁有了匠爵和職業技術學院之後,大明的工匠們再次爆發出了他們鋼鐵一般的力量。
當鋼料庫打開之後,是一陣鐵鏽的味道傳來,鋼錠整整齊齊的碼在了巨大倉儲的角落裡,生產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京營消耗的速度。
現在鋼鐵司還開始負責打造了一些民用的農具,去配合正在推行中的農莊法。
“好,很好!”朱祁鈺負手而行,漫步在這剛料倉內,有送去盔甲廠製備盔甲的鐵錠片,有負責送去武庫司打造長短兵的片鋼,還有負責打造農具的白口鑄鐵以及三腳架鋼。
還有諸多軍器司騙軍費的鋼製火銃的圓鋼,口徑大小不一。
朱祁鈺還看到了很多鋼釺,這些是要給工兵營打造開山鋪路工具的鋼料。
種類五花八門,堪稱百花齊放。
“很好!”朱祁鈺看着偌大的鋼料倉再次肯定了徐四七他們存在的價值。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年底的時候,石景廠四司每一司評選出一個對生產有重大改進的工匠,授予奇功牌,其功等同於上陣奪旗。”
“再評選出一百個有傑出貢獻的工匠,給予頭功牌,等同於梟首一級。”
“最後評選出千人勞動強人,每一司一千人,給予齊力牌。”
興安一臉肉疼,陛下這發了功賞牌,等於從內承運庫裡往外掏錢,大明內帑、國帑涇渭分明,若非他經營有方,陛下這麼花錢,那是要破產的!
但是興安也沒法攔着陛下花錢不是?
朱祁鈺接着說道:“王恭廠和臺基廠、以及紅螺廠,興安你回頭寫個奏疏出來,按比例算出功賞牌人數,年底一起授勳。”
“謝陛下隆恩。”徐四七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那功賞牌可是大明極爲緊俏之物,因爲坊間盛傳大明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轉世,所以功賞牌那可是有鎮宅安家之能!
但凡是家裡壓一塊這樣的牌子,哪怕是齊力牌,那也是莫大的榮光。
“好!”朱祁鈺再次說了一聲好,看着偌大的鋼料廠,頗爲確信,自己這一步,沒走錯。
大明有全世界最多、最精良、最善於生產的工匠,大明地大物博,有足夠的的礦藏,只要有心去做,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
總歸要在徐有貞修的堤壩潰堤之前,把大明的生產力再推高一層!
朱祁鈺沒能如願參觀了燋炭司,這裡面太熱了,天氣已經變熱,燋炭司裡更熱,朱祁鈺這一身常服要是壞了,夠燋炭司燒三天燋炭了。
主要也是危險。
鋼鐵司已經完全投入使用,而燋炭司則只有十五眼燋窯投入了使用,另外一半還在營建之中,工匠們在日夜趕工。
“那邊那一片的工地在建,是什麼?”朱祁鈺有些好奇的問道。
那不是駕步司,駕步司就在朱祁鈺的左手邊,裡面是臺基廠的宦官和工部辦公的地方。
他的右手邊是一片營建中的工地。
“正在籌建的炮藥司。”蒯祥趕忙說道:“於少保說,隨着熬硝營擴張,王恭廠地方有限,就將木料和硫磺的製備打算放到了京師之外,等到研磨成粉,送到王恭廠,最後成藥儲存。”
朱祁鈺自然知道此事,只是沒想到規模會這麼大。
大明的勞動分工正在形成,一來,可以提高工匠們的熟練度,二來,可以減少工匠們轉場時候損耗時間,三來,由工匠們發明創造,便利和簡化勞動的工具。
在可持續竭澤而漁這件事上,于謙和大明皇帝已經保持了高度的一慣性。
至於王恭廠會不會炸…最起碼,朱祁鈺不住皇宮,泰安宮離王恭廠還隔着三個坊,一個皇宮呢。
他來到了石景山腳下,讓所有人止步,再次奔着煤井司而去。
煤井司在西山,除了皇陵附近,其餘地方的私窯全都被整飭了,這也是延期的最主要的地方。
朱祁鈺和于謙關於農莊法,是有小小分歧的,比如,懶漢的處理。
他主張餓死,慈父就是餓死懶漢。
于謙主張教化,在於謙這種士大夫眼裡,人之初性本善,他們只是沒有得到正確的教化,纔會懶惰成性。
此時活躍在石景廠的乞兒們,做工十分賣力。
是朱祁鈺輸了,但是朱祁鈺輸的很開心。
這羣乞兒們在工兵營三個月,總算是有了個人樣。
幹活十分賣力,開井掏水,營建廁所、工棚、廠區,都有他們的身影。
最主要的是和過去朱祁鈺見到的乞兒不一樣,他們腰板挺直了,眼睛也有神了,身體也變得壯實了許多,身上還多了一股子勁兒。
並非之前那種行屍走肉、終日無所事事,強乞路人,甚至合起夥來,跑去商鋪裡,跟打劫一樣,住在京師的商鋪之中。
果然,大明的百姓是勤勞的。
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財富,也可以活的很好。
只是缺少引導,缺少教化,纔不知道,該怎麼去用雙手去打拼。
孫鏜低聲問道:“陛下,這工兵營還可以嗎?若是不行,再狠勁兒操練一番。”
孫鏜是怕陛下不滿意的。
這件事涉及到了各個農莊裡,那些懶漢以後的生死之事。
于謙特意叮囑過孫鏜,一定要竭盡全力的將乞兒訓練出來。
“好,很好!”朱祁鈺對孫鏜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這也是他今天說的最多的幾個字。
從東直門外四武團營,再到石景廠,最後到煤井司,這都讓朱祁鈺非常的滿意,一切都是欣欣向榮,一切都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朱祁鈺十分志得意滿的說道:“就現在的訓練強度就可以,也爲於少保、金尚書們將懶漢送回來,打個樣兒,做個參考。”
“就照於少保所言,那些村子裡的懶漢們,全都送到京營來練練,練練就好了。”
于謙再次勸諫成功,雖然這次的勸諫時間極長,但是于謙這次的勸諫,卻是勸仁恕之道的大成功!
比陳循唸經不知道高到了哪裡去。
“黃旭池,你來說說,煤井司有何難點?”朱祁鈺看着這漫山遍野的開井取水之地,頗爲感慨的問道。
肯定有總辦和會辦無法解決的問題,否則這煤井司的進度不會這麼緩慢。
黃旭池面色猶豫的說道:“是天壽山正統陵寢,天壽山正統陵寢營建好了,卻是阻攔了礦路。”
天壽山正統陵寢,是朱祁鎮爲自己修的陵墓,由會昌伯孫忠督辦,一共修了十二年,已經修好了。
“孫指揮,帶着人,毀了吧。”朱祁鈺點頭,平靜的下了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