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還找來了于謙和王文,于謙是農莊法的宣講政令的人,這些個百姓都認識于謙,王文兼任通政使,對百姓的事兒,也極爲了解。
即便是如此,朱祁鈺找來的百姓,進門之後,就嘩啦啦的跪到了一大片,高呼萬歲。
朱祁鈺發現,皇帝的確是如臨九霄,即便是和這些百姓們,真的坐到一起,這些百姓們,不見得敢說什麼。
朱祁鈺示意他們平身,這些百姓愣了許久,纔有人起來。
朱祁鈺和百姓們聊了片刻,百姓們面對這個大明的新天子,只有感恩,卻是一句意見都沒有。
這讓朱祁鈺頗爲失望,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每次上課,都坐的筆直的掌令官,一節課,一動不動,眼睛能不眨就不眨,正襟危坐的模樣。
皇帝畢竟是皇帝,他出面,不見得百姓敢說話。
他離開了座位,坐到了屏風之後,氣氛果然活絡了起來。
他一直坐在屏風後面旁聽,他遇到關心的問題,就會寫一張紙條,讓興安送給王文,讓王文開口去問。
于謙並不願意攬權,所以他只是和百姓們,扯扯家長裡短。
王文則是詢問着陛下關心的問題。
比如大明的基層里長、甲首制度,到底是怎麼被破壞掉的?
從鄉民的百姓中,朱祁鈺才瞭解到,原來是各種所謂的正役。
所謂正役,就是裡甲供應。
裡甲供應這一項,已使里長和甲首,不堪重負了。
如每個州、縣的里長、甲首,出役之時,輪到他們家當里長、甲首的時候;官首到任之時,也就是各地方的青天大老爺,知縣事等到任。
這些大老爺們,先要收拜見銀,四五十兩,少亦不下二三十兩。
就是收見面禮,否則你這裡長和甲首,都不要做了。
正佐、首領各有等差,甚至吏書、門皁也有分例,而且還定下分派的日程,到期不差,就會變爲攤派。
此外,里長和甲首,還要輪流供應買辦包括但不限於下程、陳設、酒席、交際禮儀、各衙門油燭、六房紙札、差人盤纏等等數不勝數之類,每月所費不下數百兩銀子。
這麼重的攤派,里長當然不能自辦,勢必要再往下分攤到各個甲首。
最後的結果就是,誰也不願意當里長、甲首,最終這基層就徹底被破壞掉了。
百姓們反應了很多情況,都是朱祁鈺從沒想到過的問題。
比如勞役折糧,如果想要免收勞役之苦,只需要給錢七千文,就可以免一年,算下來四兩多的銀子。
比如私租問題,大明收元末兼併之家的田畝,充作官田,租給百姓,但是有司就利用官田,加官田的私租,形成了亦租亦稅的局面。致使無人耕種官田,這個和軍衛法被破壞,是一個道理。
比如秤的問題,田主並未用官斛,而是採用租秤和發秤。收租時用租秤,每石達二百二十觔;而出糶時,則用發秤,每石僅爲九十觔。這一進一出,每石就差一百三十觔。
大斗進、小鬥出,盡顯剝削的醜惡嘴臉。
朱祁鈺都不敢這麼玩,但是這些個田主,就是如此爲所欲爲的對下剝盤。
比如婚喪慶會等事的高利貸問題,也就是驢打滾,上次於謙也報過此事,只是在農民口中,朱祁鈺才知道這種現象已經到了如何地步。
鄉村的彩禮之重,已經達到了讓人驚恐的地步,一家所費不過七石五斗,折銀不過五兩,但是彩禮卻要數十兩之多,而且還要置辦婚宴酒席等事。
這就得去拆借,去哪裡?借驢打滾。
驢一打滾就是渾身的利錢,這些驢打滾的錢莊,一旦開始催收,那就是破家滅門之禍。
一個老農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一種叫青稻錢的高利貸,就是專門在黃青不接的時候,放貸。
按一石米粱三分到六分銀不等放貸,但是百姓借了青稻錢,還要給主翁禮錢作爲擔保,借一石米糧,至多得三分銀罷了。
一石米糧至少三錢銀以上了。
是所謂收成甫城,貧傭已無寸儲矣。
這些百姓反映的問題很多很多,朱祁鈺在屏風之後,愣愣的聽着這些人間苦難。
他自認爲已經是很關心民間疾苦的君王,但是這些事,他如臨九霄,窺不到全貌。
隨着朝政的順利推行,他的確是有些驕傲,但是這種驕傲隨着百姓感時觸事,聲淚俱下的描述,逐漸瓦解,路還很長很長,自己只是開了個頭。
百姓們離開了泰安宮,在過年之前,會被送家裡去,每人只給米兩石、肉五斤、油四升,以資過年之用。
朱祁鈺從屏風之後,走了出來,坐在長案之前,一言不發。
于謙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諸如此類,都是舊事了,農莊法推行以來,官吏買辦經紀供應之物,悉數取締了。”
“還有這青稻錢類似的借貸,皆不法之徒所爲,多數都被收監,或徙或流,已經大有改觀了。”
于謙對這些事兒頗爲熟悉,他整日裡巡撫,不就是巡撫這些嗎?
每到一地,雖然略有不同,但是卻相差不多,大同小異,都是此類的問題。
恢復基層組織建設,是重中之重,掌令官、里長、甲首管理方式,讓這些問題,都得到了大範圍的解決。
于謙巡撫河南的時候,開封府衙有個前宋時候,包青天的包公廟,百姓們每到秋收的時候,都到包青天廟裡上香,然後轉頭去開封府衙進行訴訟。
城裡人到鄉野行騙,而且有名有姓,被騙了錢到百姓,到城裡敲鼓鳴冤,就會有訴棍蜂擁而至。
官司尚未開始,訴棍、官府、有司、文吏等等,一片欣欣向榮,都把這羣百姓當做送上門的肥豬,準備時刻開宰了。
百姓見到知府、知縣,那少數得百兩銀子。
至於辦事?最少都得五百餘兩。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這種情況已經好了許多許多。
于謙是怕朱祁鈺動怒,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勸仁恕幾乎是于謙的下意識反應。
朱祁鈺嘆了口氣說道:“但是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京畿、一省,山外兩府,其餘之地呢?”
于謙大驚失色,俯首說道:“陛下,此事萬萬急不得啊,臣誠知陛下憂思民生,更知陛下不忘四民,但是農莊法剛剛在京畿推行過半,其中問題極多,貿然推而廣之,恐貽害無窮。”
“陛下春秋鼎盛,急於一時,若急行推廣,臣惶恐天下有變。”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皆因兵禍四起,縉紳不顧安方牧民之責,急竄之。
這纔有了農莊法的基礎,若是農莊法不成熟而直接推動,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朕的確是有些心急了,下次朕就換身衣服,佯裝以小吏,百姓們也換個地方,在泰安宮裡,他們還是放不開手腳。”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總比問題多。
朱祁鈺還年輕,自己又住在泰安宮裡,固若金湯,水潑不進,連皇后、貴妃有了身孕,羣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總有一天,要把這些困擾百姓的事兒統統解決掉。
按照勞動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這一尺度,去思考問題,解決好了百姓的事兒,大明百姓們就會獲得喘息之機,大明就可以不斷的強橫下去。
朱祁鈺與王文、于謙聊了很久,關於朝政,關於年終總結。
姑老太爺趙輝還在查補,但是五品按察司僉事趙縉的事兒,第一次查補完了。
除了文賢、文讓、康夢鶴、田芳蓮這四條人命之外,趙縉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條之多。
趙縉是山東按察司僉事,整個山東的官場的糜爛,可見一斑。
有些事是趙縉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趙縉做的,但是趙縉卻承認了下來,這極其反常,盧忠用盡了辦法,也撬不開趙縉的嘴。
“臣無能。”盧忠稟報之後,俯首說道。
朱祁鈺擺了擺手說道:“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死亡更加可怕,趙縉以爲,他交待了,他會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價。”
“趙縉這個犯人現在的心態是最頑固的時候,爛命一條,把所有的事情承擔下來,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擊破這種心態,其實非常簡單,送太醫院轉一圈。”
盧忠愣愣的說道:“送太醫院轉一圈?”
朱祁鈺是看過陸子才和欣克敬的關於《解剖論》的手札,看似簡單的一句話,比如膽汁侵漬這四個字,就已經可以管中窺豹,其血淋淋的背後。
陸子才和欣克敬等一衆太醫院的一生,是抱着爲醫學進步的心態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醫者仁心。
朱祁鈺用奇功牌肯定他們的作爲,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設。
但是被剮的人,可就沒這種醫者人心的心態了。
“對,你讓陸子纔好好的給趙縉講解一下,人體是如何運行的,估計他就全撂了。”朱祁鈺讓盧忠去試試。
盧忠帶着人來到了太醫院,剛押着人犯走到東郊米巷,就發現了異常。
太醫院門前整條街上,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太醫院有兩道門,一道門是太醫們去宮裡門,是正門。一道門是惠民藥局的門,是偏門。
惠民藥局的偏門的門前的人羣,熙熙攘攘。
而東郊米巷的正門,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的避開了這條冷清的街道。
風甚是喧囂,夾雜在狂風之中的是落葉、雪花和絲絲鐵鏽的味道。
盧忠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帶着四騎來到了太醫院的門前。
陸子才接到了敕諭來到門前相迎,他滿是笑容的說道:“來了?”
這個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盧忠和一干緹騎,忍不住的打了個哆嗦,感覺一種冰冷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渾身冰冷。
這是怎麼樣的笑容?
盧忠見慣了生死,人人皆稱盧忠乃是酷吏,北鎮撫司的天牢裡,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長吟。
但是陸子才站在太醫院門前的這個笑容,還是讓盧忠膽戰心驚,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陸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醫院的大門,笑容未變,但是卻立刻讓人如沐春風。
陸子才撓了撓頭,站在太醫院裡,他甭管做什麼,都會嚇到來往的人。但是走出了這道門,所有人都覺得他慈眉善目,醫者仁心。
他有個雅號,叫人間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