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歡喜幾家憂,朱瞻墡和羅炳忠說說笑笑,鄭王回到鄭王府的時候,如喪考妣。
他坐在椅子上一直遲遲沒有說話,現在他後悔已然是來不及。
那既然來不及,要不要一條道走到黑?
朱瞻埈猛地站了起來,大聲的喊道:“陳長史,陳長史!”
這名陳長史,名叫陳常,乃是浙江錢塘人士,和大明百官之首於少保乃是同鄉,因爲教育在地區之間存在的固然差距,導致了南衙多師爺。
這些中舉之後的舉人,雖然搖身一變成爲了鄉賢,但是隨着大明科舉取士的士子越來越多,這些舉人,慢慢失去了獲得官身的機會,爲了博得官位,只能去做吏員。
這已經不是洪武年間、永樂年間,大明能做官的讀書人少之又少,皇帝不得不察舉取士,在洪武年間中個舉人,那至少也能做個縣令,現在的情況是縣令那最少都是同進士出身才能做。
而陳常就是這股讀書人越來越不值錢的時代洪流中的一名舉人,他中舉之後,一直遲遲未能考中進士,最後選擇到吏部報備,當了王府長史。
朱瞻埈在發脾氣,但是這長史遲遲不來,朱瞻埈只好差人去尋,停了很久,這長史才略有些衣衫不整的跑了進來。
夜已經很深了。
“殿下何事?”陳常一溜煙的跑了進來,身上還帶着一股胭脂水粉的香氣,這顯然是在哪個丫鬟房裡廝混,剛從被窩裡爬出來。
朱瞻埈看着這陳常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之前的王府長史周瑛,那是克己守心之人,別說和府中的丫鬟廝混,就是不該說的話那是一句都不會講,該說的話,那是要多重有多重。
就連那看起來吊兒郎當的羅炳忠,都比這個陳常要順眼太多了。
“事情已經完全敗露了,陛下已然完全知曉了王府與阿剌知院私通之事,今日襄王喚我過去,就是分說此事。”朱瞻埈的語氣帶着驚恐和不安,還有一些抱怨。
誰在他生氣的時候,把他心中那股子邪火勾出來的?
自然是面前這個長史。
“啊!”陳常大驚失色,猛地跳了一下,駭然的問道:“殿下,這這這,如此機密之事,陛下又是如何知曉?難不成陛下真的是真武大帝轉世?”
朱瞻埈嘆氣的說道:“夜不收深入虜營,從阿剌知院那裡搞到了盟書的原稿,又拓印了一份。”
“夜不收如此厲害?”陳常牙關開始打哆嗦,那封盟書上沒有落印、更沒有留名,只有中國某人,但是這盟書裡的內容,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誰了。
能給阿剌知院那般承諾的人,天下除了陛下、襄王,那就只有面前這位鄭王殿下了。
“豈止,人夜不收拿回來的是原稿,把拓印的那稿留在了和林,到現在阿剌知院都不知道這盟書都被人換了,蠢貨!”朱瞻埈有些驚恐的說道。
他不瞭解夜不收,不知道夜不收深入虜營是何等的深入,這些草原上飄蕩着的幽魂,無處不在。
“都是你,說什麼陛下也是庶子登基,陛下這個庶子坐的上大寶之位,我這個庶長子也不是問題。還說襄王憑什麼關我之類的話,今日之事,又當如何!”朱瞻埈開始埋怨起來。
陳常立刻反駁道:“殿下這可不能怪我!這這這,殿下還差人做了金絲,打算做冕服,這也是我蠱惑殿下所爲?”
陳常充其量就是一個在旁煽風點火之人,沒柴,火燒不起來,這鄭王心裡沒有那個企圖心,能被他三言兩語勾出野心來?
襄王就沒那個企圖心,哪個長史能勾出襄王心底的企圖心嗎?哪個長史去勾襄王的企圖心,那就是找死,襄王會直接把這個長史送進解刳院裡。
糊弄大明親王造反生亂,那不送解刳院送到哪裡?
無法成事的團伙,通常在遇事不順,就開始互相推諉責任,互相抱怨,進而離心離德,最終分崩離析,大難臨頭各自飛。
“你知道襄王今天叫我去做什麼嗎?他讓我自己死!去見祖宗!換一個體面的下場!”朱瞻埈說到這裡就變得怒不可遏起來,作爲陛下的好皇叔,襄王不保他性命,還叫他去死,簡直是薄涼寡恩。
陳常咬着牙,眼睛瞪大,大聲的說道:“殿下,臣倒是以爲,既然陛下已然知曉,那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發動!”
“雖然時機不對,但是再不發動,就再也不能發動了!”
朱瞻埈怒氣衝衝的說道:“你說的容易,陛下京營未曾調動,賊寇未曾擾邊,怎麼發動?陛下早已知曉,怎麼可能不警覺?”
“哪怕是不知道,你能拿的下泰安宮?”
“景泰三年,會昌伯孫忠聯袂廣衆,在南衙僭朝作亂,潛入京師襲擾泰安宮,妄圖劫走稽王朱見深,最後落了個什麼結果?”
“連一根兒箭都沒有射進泰安宮裡!”
“什麼叫固若金湯,什麼叫水潑不進?”
“泰安宮在護衛之事上,一年有五十餘萬銀幣的開銷,你當時開玩笑?那泰安宮就是銀幣堆起來的!”
“發動,發動個屁!”
朱瞻埈當初能做這件事之前,用中國某人給阿剌知院承諾的時候,但是有一點點現在的智慧,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份上。
“我還聯繫了幾個錦衣衛的千戶,成不成,搏一搏!”陳常咬着牙說道,朱瞻埈那是親王,可以體面,但是事情敗露,他這條瘋狗可沒有體面二字。
說道陳常聯繫的那幾個千戶,朱瞻埈面色更苦的說道:“你說那幾個千戶已經被盧忠給抓了,你還在這聯繫呢,你都是在跟盧忠聯繫,你知道嗎?!你不知道!”
門房跟瘋了一樣衝了進來,在門檻的地方摔了一個狗啃泥,趴在地上,也顧不得喊疼,近乎於瘋狂的喊道:“殿下,殿下不好了,錦衣衛來了!緹騎來了十多人,要提走陳長史問訊。”
朱瞻埈冷眼看着陳常,憤怒的說道:“發動?我先把你發動了!”
朱瞻埈從身後的架子上猛地抽出了一把劍,猛地扎向了陳常。
王府的腌臢事還有很多,許多都是陳常辦的,有些事兒已經成爲了過眼雲煙,早已沒人追溯,但若是陳常受不住酷刑全撂了,那他連體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朱瞻埈下手之果決,絲毫沒有任何的留情,陳常還在失神的時候,被一劍扎進了心窩裡。
陳常驚訝的看着朱瞻埈,這個主上這一劍又快又準,而且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看了看自己的心口流淌着的血,才感覺到疼,呼吸變得困難和急促起來,陣陣眩暈和疼痛才撲面而來。
陳常捂着朱瞻埈拔下劍後的傷口,掙扎的走了兩下,軟綿綿的趴在了地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瞻埈,死不瞑目。
“別看了,明日我就下去陪你,要打要殺,咱倆黃泉路上作伴。”朱瞻埈對着屍體冷冰冰的說道。
也不知道何等緣故,朱瞻埈說完,陳常便閉上了眼睛。
“去告訴緹騎,我王府的人,他們別想活着帶走!”朱瞻埈對着嚇出魂的門房說着話,而後坐在了長桌前,打算給家人留一份遺書,就準備走襄王給他鋪好的路。
這輩子,朱瞻埈一直在走別人給他鋪好的路,以前是父親、大哥,後來是五弟、周瑛,再後來就是陳常給他鋪設的這條不歸路。
現在,他順着襄王鋪好的路,終於要把人生這條路走完了,好在結果不壞,至少還有個體面的死法。
當真的決定要去見祖宗的時候,朱瞻埈反而冷靜了下來,在他看來,其實就是爭家產沒爭過,到了下面,也不至於對祖宗們無話可說。
他之所以殺掉陳常,一來是王府的那些腌臢事一旦陳常撩了,那他就得不到任何的體面了。
二來,則是朱瞻埈臨死前最後一些奢望,他希望他的死,在青史長河裡,只是畏罪自殺,而不是官司纏身。
人之將死,多少對身後事便開始有了寄託。
緹騎們被門房攔下,得知鄭王一劍殺了陳常後,居然沒有多說什麼,直接選擇了離開。
緹騎們這次提審陳常,其實不過是催促鄭王自己體面的一個手段而已,皇帝既然收走了襄王的奇功牌,那自然會做些什麼,得知鄭王從襄王府回府之後,朱祁鈺就派了緹騎,對鄭王進一步的施壓,逼迫他做出選擇。
次日的早上,京師突聞噩耗,鄭王朱瞻埈暴疾而亡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京師內外,都在感慨這位殿下的不幸,快活日子才過了幾天,這就沒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被新的消息所掩蓋,大家不再關注這位鄭王殿下的身亡了。
朱祁鈺剛剛操閱軍馬回到了講武堂,就聽聞了這個消息,沉默了片刻纔對興安說道:“看朕說什麼來着?蕭晅和姚夔不好用,胡尚書好用,你看,朕說的沒錯吧。”
興安認真琢磨了下前因後果才問道:“陛下的意思是,這暴疾而亡的消息,是胡少師差人散播的?”
“不是胡尚書還能是誰?他灑水洗地習慣了,生怕朕落得逼死宗親的惡名,朕其實不在乎的,可是胡尚書很在乎,胡尚書這手段叫塑造公衆記憶,哪怕是日後有人提起來,也不過是懸案。”
興安一琢磨,立刻俯首說道:“臣記下了這手段,確實好用。”
胡少師年歲已高,就是能爲陛下效力,又能盡心盡力幾年,壓力不能都留給胡濙。
朱祁鈺細細捉摸了下繼續說道:“這老狐狸,昨天朕找他來看塘報,他就想到了鄭王的下場,不對,是他在家裡寫那個鄭字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
消息散播開來的時候,胡長祥才明白,他寫的那個鄭字,到底是何意了。
人老成精,胡濙的確是老了,可是腦袋還是不糊塗,他知道鄭王的下場,所以提前給陛下準備好了灑水洗地。
朱祁鈺可以任由自己的墳頭上堆滿了垃圾,但是胡濙不允許陛下的墳頭上堆垃圾。
朱祁鈺放下了馬鞭洗手,對着興安說道:“這老狐狸算死了襄王回來要給鄭王求情,算死了朕要給襄王一個面子,給鄭王一個體面,算死了鄭王最後會選擇自縊,這一步步的,都給他算的死死的。”
“得虧他是個諂臣啊。”
胡濙要不是個諂臣,誰在臺上支持誰,若非如此,那大明朝堂中,有這麼個老謀深算的老狐狸給他下絆子,他不狠狠的摔幾個跟頭兒纔怪。
“不對,朕以前對他的評價不對,他也不是是個皇帝就這麼費力氣下功夫的,到底還是有恭順之心,嗯,是這樣,一定是這樣。”朱祁鈺甩了甩手,對胡濙過往的評價做出了一些改變。
胡濙也不是誰都如此費心盡力的伺候,比如在原來的歷史線裡,明英宗朱祁鎮發動了奪門之變,拿到了皇位之後,胡濙就致仕,不伺候了。
以胡濙在朝堂上站了五十年的經驗,真的要留下,明英宗有辦法對付胡濙?
明英宗連明代宗死後的唐貴妃都拿捏不了,還想拿捏胡濙?
在朱祁鈺這個黑匣子裡,忠誠這個參數的係數並不是很高,只要給大明辦事,對大明有利,就是對朱祁鈺沒有什麼忠誠可言,他也會讓他繼續爲大明效力。
比如大明最大的肥肉、人人都知道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現在在長江疏浚水路的巡河總督徐有貞,對朱祁鈺忠誠嗎?
顯然徐有貞沒有一絲一毫的忠誠,但就是能治水,那徐有貞自己不作死,朱祁鈺也不會拿他怎樣。
朱祁鈺不計前嫌,還想讓徐有貞回朝做官,徐有貞自己不肯回來的,讓朱祁鈺可惜了很久。
“其實盧忠這個從無數繁雜、龐大的消息中,抽絲剝繭尋找線索的能力,是一種很強的軍事天賦。”朱祁鈺回到了案前,說起了最近辦案的盧忠。
朱祁鈺以前問過盧忠要不要脫離錦衣衛衙門,畢竟錦衣衛這個衙門,名聲不好,而且上限不高,從錦衣衛換到軍事口去,封侯拜公也未嘗沒有可能。
畢竟盧忠是有軍事天賦的,這是一項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天賦。
可是盧忠安靜的在朱祁鈺的身後做那個影子,也正是這個影子,保證了朱祁鈺一次次的出京,而京師穩如泰山。
“李賓言還想去天邊看看,陛下不也沒讓去嗎?”興安爲陛下整理着奏疏,笑着回答着。
朱祁鈺對大明的武人有着格外的優待,袁彬、季鐸、嶽謙、陳福寅在倭國,那是自己跑去的,朱祁鈺非但沒有苛責,心生芥蒂,反而是格外厚待。
武人的個人訴求朱祁鈺充分尊重,但大明文臣的個人訴求,那就得讓位給國事了。
“那不是沒辦法嗎?換個人去松江,朕能放心?”朱祁鈺隨意的說道。
大明興文匽武了二十四年,這種偏袒,這算是朱祁鈺對武人們的一種補償。
“盧忠這辦案的手段,真的是越來越厲害了,鄭王府陳常都沒提審,就把瓜給摸到了。”朱祁鈺將錦衣衛的奏疏放在了桌上,準備批覆。
盧忠那邊第一次稽查已經結束,準備上奏拿人,進行查補,鄭王府那邊因爲朱祁鈺給襄王面子,線索完全斷了,但是盧忠還是把案子辦好了。
襄王的判斷沒錯,既然讓襄王知道,就證明無論襄王做什麼,都已經不影響辦案了。
“陛下,臣還是那句話,眼下這翰林院啊,他已經逐漸失去了本來職責,乾脆取締算了,整天興風作浪,妖言惑衆。”興安將硃筆遞給了陛下,陛下這一批覆,就是人頭滾滾。
大明已經死了一個親王了,背後使陰招的朝臣不死一死,怎麼能對得起鄭王自縊?
沒錯,這一次問題仍然出在了翰林院。
鄭王朱瞻埈就是那個被拱到檯面上的人,可以是鄭王,也可以是趙王,還可以是薊王。
鄭王該死,這些人就不該死了嗎?
盧忠遞上來的這份名單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