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高儀、葛守禮三人坐在高拱府上後院的書房裡,商議着山西、大同、宣府三鎮衛所田地清丈事宜。
“鎮山公(朱衡)從大同城發來書信,說三鎮田地清丈還算順利。”
高拱捋着他那把標誌性的大鬍子,自信滿滿地說道。
“山西、大同、宣府三鎮,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變,斬殺過一批當地的豪強和官員,胡汝貞又坐鎮數年,深耕三鎮,西苑的話還是管用的。”
高儀的話讓高拱臉色微微一變。
當年倒查庚戌之變,他和楊博,兩位晉黨領袖被逼得致仕回鄉,可謂是心中一大恨。只是時間過去那麼久,心中那股子怨氣,早就逐漸消散。
不消散也不行。
不向前看,一直向後看,人是無法取得進步的。
高拱只是臉色微變,沒有出聲說什麼。
高儀和葛守禮暗地裡交流了眼神,心中欣慰。
放下就好!
只要心裡沒有解不開的結,那世上就沒有邁不過的坎。
高儀繼續說道:“三鎮邊軍在西苑掌控中,大同等府州縣官衙,也不敢造次。上有鎮海柱石,下無鬼祟作妖,田地清丈很順利。
鎮山公有提及,三鎮衛所的田地裡,有十一萬畝被江南世家所侵佔。”
葛守禮大吃一驚,“他們的手,伸得也太長了吧。”
高拱嘆了一口氣答道:“當年朝廷行開中法,江南商賈爲了多得鹽引,在大同三鎮衛所附近開荒地,僱人耕種,以爲商屯。
後來開中法荒弛,但行商屯的人都大有收穫,一發不可收拾,私下裡大肆侵佔田地。他們背後是江南世家,朝中勢力如日中天。
山西三鎮地方官,也要給他們幾分面子,數十上百年下來,江南世家的手自然就伸得那麼遠了。”
高儀和葛守禮搖搖頭,繼續討論問題。
“自從洪武年間到現在,已有兩百年,年歲久遠,變化多異,戶部、兵部、五軍都督府的架閣庫裡,文卷堆積如山,比亂麻還要亂。
軍屯、民屯、商屯,自行開荒的地,侵佔的田,全是一筆筆糊塗賬,攪在一起,根本分不清。鎮山公帶着一干人等,每日光是掰扯田地的源來,就扯得頭昏眼花。”
是啊,這麼多年了,怎麼分得清楚?
可是清丈田地,除了丈量清楚田地畝數,還要把田地的貧瘠肥沃分清楚,更重要的是把戶主搞清楚。
這是重中之重。
最麻煩的就是登記戶主。
田地登記在誰的名下,登記多少畝數,貧瘠肥沃,官府就要以這個爲依據收繳田賦。
世家豪族,侵佔田地後自然就是隱匿田地,逃避稅賦。要是佔了田地還要按制繳納賦稅,怎麼體現出官紳豪右的優越性?
“這倒是件大麻煩事。”葛守禮皺着眉頭說道。
“關鍵還是要看具體辦事的書辦小吏。他們筆鋒一轉,少寫一個字,就是隱了百千畝;稍微一擡,上田變下田,一年少繳一半的賦稅。
偏偏這些人最奸猾不過,數代書辦胥吏,各種舞弊營私之法,都是祖傳手藝。又無比貪婪,錢財面前,國法官律都是屁。
上面管事監督的官員,稍微不經事,就可能被他們矇蔽過去。”
高拱對政務實事非常清楚,下面胥吏的各種手法也心知肚明。
他黑着臉繼續說道,“吏治,吏治,要讓官員通實務,不至於被下面的人矇蔽了去;要讓胥吏遵法度,不至於喪心病狂,作奸犯科。”
高儀和葛守禮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感嘆。
要想做些實事,真的是千頭萬緒,千難萬難!
高拱看出兩人的神情,昂然說道:“世事艱難。越是這樣,我們就越要迎難而上。要是事事容易,還要我們這些能臣幹吏幹什麼!”
高儀和葛守禮讚嘆道:“新鄭公有氣魄!”
有家僕在門口稟告:“老爺,翰林院學士張老爺到了府門口,說有要緊事情相告。”
高拱連聲說道:“快請進來。”
不一會,一身襴衫的張四維走了進來,看到高拱三人,拱手道:“新鄭公,南宇公,與川公。”
“子維,何事如此匆忙?”
“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張四維拿出一張新聞紙,“這是上海所出的《商報》,每五日一期。再由轉運社、漕運、海運社迅速帶至各地。
這份是最新一期的《商報》,十一天前所出,刊登了一件十二天前發生的大事。新鄭公,請看第二版。”
高拱一聲不吭接過報紙,翻閱起來。
高儀和葛守禮對視一眼,,好奇地問道:“素聞《商報》是由統籌局東南辦所辦,背後站着楊金水?”
“是的,《商報》是統籌局東南辦主辦發行,花重金延請東南名士,妙筆生花。又依託商業調查科的靈通消息,刊登各地商情行市,以及各處趣聞,在東南倍受歡迎。
學生也訂了一份。”
那邊高拱已經看完,啪的一聲,把報紙拍在了桌子上,騰地站起身來,揹着手在空地裡來回地轉動。
高儀好奇拿起報紙看完,臉色一變。
葛守禮看完後,臉色也是一變:“徐府如此驕橫跋扈,居然逼得四品知府帶着同知和兩縣知縣,在府門口跪下。
徐大郎想幹什麼!”
高儀陷入沉思,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
高拱那邊轉了幾圈,放緩了腳步,突然說道:“松江知府蔡國熙,老夫記得他。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那一年老夫被先皇點爲殿試閱卷官。”
高儀眼睛一亮,問道:“那一科的會試主考官老夫記得是嚴養齋(嚴訥),是不是他點得蔡國熙?”
“不記得了。得翻翻嘉靖朝歷科進士目錄才知道。”葛守禮緩緩放下報紙,搖了搖頭。“報紙字行間,說徐府新近侵佔了數萬畝良田,又隱匿逃稅,要華亭、青浦縣把該納的田賦分攤,可是數目太大,民怨極大,兩縣和松江府不敢從命。
蔡國熙帶華亭青浦兩縣到徐府門口請願。徐府置之不理,徐大郎避而不見,蔡國熙只能跪倒在徐府門口。
更可恨的是徐府家僕還惡言相辱。兩榜進士,四品知府,在徐府眼裡,居然如此不堪!豬狗不如嗎?”
葛守禮雙目圓瞪,無比地悲憤。
高拱倒沒有他這樣情緒激動,只是緊鎖眉頭,“知府在徐府門口下跪,徐家會成爲衆矢之的。更巧的是,報紙有寫,蔡國熙在徐府門口下跪時,海瑞在一旁親眼目睹,最後按捺不住,亮明身份,要求拜見徐家大郎。”
高儀冷笑兩聲,“徐家大郎聽到海剛峰大名,居然從後門跑了,據說一口氣跑去蘇州,躲到太湖某處別院裡去了。
這就是少湖公倍加讚許,稱爲徐家麒麟子的徐大郎?”
高拱森然道:“什麼麒麟子,老夫看連嚴東樓都不如。當年多少諫官清流上疏彈劾嚴家,嚴東樓不甘示弱,陰謀詭計倍出,害死了多少仁人志士?
徐大郎鬧出這麼大的事,遇到海剛峰打上門,他卻一拍屁股,一走了之!如此沒有擔當,什麼麒麟子,狗屁不如!”
張四維提醒道:“三位,現在正值新鄭公清丈山西三鎮田地,徐家卻被人揭出跟田地相關的如此大事。好巧不巧,又撞上巡按南直隸的海剛峰,又好巧不巧被《商報》的人看到,刊登在紙,傳遍大江南北。
世上哪來的這麼巧合?”
高儀遲疑地問道:“西苑的意思?”
高拱捋着鬍鬚,緩緩地說道:“是啊,西苑是什麼態度,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