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憲在圈禁所的院子,潛心學習。
他拿起今天剛送來不久的《順天政報》,看到頭版第一篇文章,纔看了二三十個字,背後的冷汗不由刷刷地流。
這篇文章全文刊登了海瑞的最新上疏。
赫赫有名的海瑞把矛頭指向太祖皇帝定下的諸藩分封制,他尖銳地指出,歷經兩百年,宗室諸藩已有近十萬人。
這些太祖皇帝的子子孫孫們,從親王郡王開始分封,一直到郡王六世孫授輔國中尉,不再降爵。
每年耗費錢糧數百萬石,卻養了一羣無所事事,在世上只爲耗費民脂民膏的“廢物”!
沒錯,耿直的海瑞在上疏裡直接把這羣於國於民都毫無益處的諸藩子孫,統統罵爲廢物。
朱憲覺得很冤。
誰想當廢物?
我們也要想有所作爲,我們也有讀書習武,也想建功立業,名存青史,可是祖制不讓啊!
太祖皇帝以及成祖皇帝后面修訂的皇誥祖制裡,明文規定,諸藩宗室不得參加科試,不得入軍,不得經商,反正躺在家裡當頭豬好了。
曾經有旁支宗室,因爲朝廷祿米不能及時發,窮得家裡耗子都含淚連夜搬家。實在沒法子,一家老小要吃飯啊,上疏皇上,請求網開一面,讓他去跟老丈人搭個夥,做點小買賣。
皇上收到上疏,感嘆道,同爲太祖子孫,卻把你給窮成個這個鳥樣,可憐啊。下一句卻是,祖制不準啊,你還是把腰帶再紮緊一點,這樣還能扛會餓。
朱憲長嘆一口氣,把報紙放在桌面上。
祖制養了我們,也害了我們。
歷朝歷代,那有像國朝這樣對待宗室的?
名義上是優養,說白了就是成祖皇帝怕有人複製他的成功,乾脆以優養名義圈養宗室,目的就是防範這些叔伯兄弟和子侄!
看看人家前唐,如廢太子李承乾的孫子李適之,玄宗時爲宰相,吳王李恪的長子成王李千里是禁軍大將,孫子李禕更是玄宗時一代名將。
而著名的權相李林甫,是高祖堂弟的後裔。
前宋也是如此,如前唐一般,宗室可以正常參政做官,入朝可爲宰相,在地方可以做知州、刺史,在邊疆甚至可爲節度使,統領大軍。
到了國朝,對宗室是嚴防死守,除了吃喝穿戴不愁,等於是被永遠關在封地那麼小小的一塊地方。
什麼都不準做,更不準“結交外臣”。碼得,我們除了巧取豪奪、欺男霸女之外,還能做什麼!
我們也委屈啊!
朱憲想到這裡,突然心頭一動。
此時的他,徹底明白前些日子都察院左都御史趙貞吉探望自己的用意。
諸藩分封制,西苑太子決意要改,這是明白無誤的事情。
可是如何改,除了如海瑞這等無比犀利的外部聲音,也需要來自宗室的內部聲音啊!
我踏馬的就是個豬腦子,到今天才悟到。
唉,這些當官的,一個個從不好好說話,都喜歡打啞謎,讓你猜。
朱憲感嘆一句,叫內侍拿來筆墨,本王今日要揮毫潑墨,寫出一篇雄文來,我要用它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或許就是知識改變命運!
朱憲連寫了四五稿,丟了十幾張廢紙,越寫腦海越清晰,越寫越下筆如有神。
寫到一半,突然聽到外面熙熙攘攘,像是突然涌進來數百人,吵吵嚷嚷,罵罵咧咧,就跟菜市場裡炸了鍋一樣。
朱憲如同泉涌一般的思路被打斷,氣憤地把毛筆往桌子上一甩。
碼得!
吵什麼吵!
可是一轉頭朱憲意識到不對,這裡可是圈禁所,這裡平日裡靜得瘮人,幸好有幾位內侍和宮女陪伴着,可以說說話,聊聊天,有時候還去院子裡戲耍一會。
要不然這幾個月自己早就被瘋掉了。
今天怎麼這麼熱鬧了?
出什麼事?
朱憲連忙走到院子裡,發現內侍和宮女們都從屋子裡出來,站在這裡側聽。
“快走!”
“再磨蹭小心吃鞭子!”
“你敢!你知道老子是誰嗎?哎呀,尼瑪的還真打啊,莫要打了,唉喲!我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是你孫子!”
朱憲摸着下巴,這說話的語氣聽着耳熟,嗯,宗室子弟不都是這樣懶疲無賴的勁兒嗎?
“往這邊走,就是這一排個院子。楚藩住左邊,襄藩住右邊。”
“什麼,給老子住這麼小的地方?老子是郡王,老子僕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大。”
“進去!推進去,這混蛋話多口水也多,噴了老子一臉的口水,真他碼得臭!記住了,不管你是郡王還是什麼將軍,只要你們進來了,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編號。你!”
“官爺,你叫我?”
“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九五二七!”
“沒錯。以後都記住你們的編號。每天早上,晚上,軍校都會定期到個院子裡點名,點你們的編號,誰要是不及時應答,當天的三餐減半!”
“我們是宗室,我們是太祖子孫,你們幹什麼,抓我們坐牢嗎?”
“不好意思,你們在這裡就是坐牢!告訴你們,千萬不要想着逃命!你們現在是等着一一過堂定罪,要是敢跑,罪加一等!”
“小子,你不要太囂張,等爺爺出去,非弄死你不可!”
“呵呵,老子等着你!看你什麼時候能出去!”
朱憲算是聽明白了,抓進來的這幾百人,全是宗室子弟,應該是楚藩、襄藩的人。聽這對話的意思,這些被抓進來的人,是等待刑部又或者宗正府的審理定罪。
過了一刻鐘,周圍安靜了一會。
朱憲搖了搖頭,準備回屋,突然又聽到喧鬧的聲音,轟地又傳過來了。
“狗賊!知道我是誰嗎?老子是萬通王!你敢這樣凌辱本王,我要彈劾你,我要告你。嗚嗚.求求你們,不要把我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我怕黑。”
“這位軍爺,我們商量個事,我家裡有二十多個姬妾,你幫忙帶兩個進來,晚上沒她們陪着我睡不着。
放心,有好處。那二十幾姬妾,你看中誰,拿走,儘管拿走。只要你幫我這個忙就好。”
“姥姥的!你們在幹什麼!就給這破院子給我們住,欺負我們周藩是嗎?老子啊呀,不要打了,爺爺饒命啊!”
嘿!
周藩的也被抓進來,他們那麼多人,圈禁所關得下嗎?
朱憲心裡嘿嘿一笑,突然想到了什麼。
西苑這麼快就對宗室下手了。
看來自己只是個引子啊。
西苑逮到什麼理由和藉口了?誰有得罪了海黑子,惹得他大怒,直接把諸藩宗室,一個不落地全部彈劾一遍?
不管如何,自己這位第一個落水的,似乎安全了。
不行,還是要趕緊抓住機會,把那份上疏儘快寫完,遞到西苑去。
朱憲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室內,拿起毛筆,才思如泉涌,嘩嘩,揮毫如行雲流水,很快就寫好了一篇奏章。
朱憲小心地拿起這份墨跡未乾的奏章,細心地檢查了一遍。
好!妙!
我真是太懂事了!
朱憲在這份奏章裡,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此時外面的喧鬧聲還未停息,又關進來其它藩的宗室,只是朱憲已經無心關注。
爺爺我上了這份奏章後,用不了幾天就要抽身而去!
你們就安心地在這裡修身養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