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董狐狸和葛知文告辭,被內侍引出西苑,勤政堂只留下朱翊鈞和徐渭。
“文長先生,你協助安福郡王,從蒙古左六翼貴女裡挑選合適的人選,嫁於宗室親王郡王。漢蒙一家親,同爲大明效力。
想要讓人家賣命,就得把人家當自己人。先從這和親之事做起。質子之事,先從長子開始。送到京師來,請大儒名士好生教誨,忠君報國,從小抓起。”
“是,殿下。”徐渭應道。
“宗室整飭,還在繼續。都察院和宗人府還在諸藩輪流審查,人人過關。此前諸藩宗室在地方口碑太差,人憎鬼厭,希望這次整飭行動,能夠挽回些名聲來。
名聲,有時候還是個好玩意。”
朱翊鈞緩緩地說道:“宗室與天家原本一體,太祖分封諸藩,有着鎮守地方,永固江山的意思。只是成祖之後,宗室分封制就走了樣,必須要改。”
徐渭沒有出聲,他知道朱翊鈞指的是成祖皇帝奉天靖難後,爲了避免宗室有樣學樣,於是削藩養豬,把太祖皇帝的諸藩分封制改得面目全非,後患無窮。
只是這話作爲臣子,實在不好接。
“衛所、宗室、勳貴是太祖皇帝給天家留下的三足大鼎,不想兩百多年過去,這三條腿都被打斷,鼎也被掏空。皇權不顯,文臣專國,大明外強中乾,孤現在要把大明斷掉的這三條腿都接上去。”
徐渭馬上答道:“殿下雄才偉略,定能革故鼎新,中興大明。”
他跟李贄一樣,都是非主流儒生文人,被主流的科試正途文官們鄙視和排斥,全靠了朱翊鈞大力提攜,纔會與袞袞諸公同殿,位列朝廷重臣。
他與朱翊鈞是一榮俱榮、一損皆損,是爲數不多的鐵粉死忠。
徐渭心裡知道,朱翊鈞能當面說這些話,也是在表明一種態度,對他非常信任。
朱翊鈞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整飭宗室,減輕朝廷負擔是其一。每年八百六十萬石祿米,孤計劃降低到每年六十萬石,也就是六十位親王開支的水平,銀圓祿米對半折色。”
徐渭心裡笑了,殿下還是這樣的風格,要麼不做,一做一定會被事情做到極致。
每年八百六十萬石祿米減到六十萬石,諸藩宗室是得哭死,不過他們哭,總好過萬千百姓們哭要強。
“不過宗室還需要安撫。從東廠和錦衣衛緝查的結果來,二十六藩預計也就還能保留十二藩。”
徐渭不由一愣,只保留十二藩,太子這有點狠。
“不過事情不能操之過急,孤反覆衡量,二十六藩先只除國六藩,以儆效尤,其餘的徐徐圖之。文長先生,大明諸藩宗室的情況,你知道嗎?”
徐渭不假思索地答道:“回殿下的話,太祖皇帝分封諸藩,傳至嘉靖年間有陝西西安秦藩、山西太原晉藩、河南開封周藩、湖廣武昌楚藩、山東兗州魯藩、四川成都蜀藩、山西大同代藩、甘肅蘭州肅藩、湖廣荊州遼藩、寧夏銀川慶藩、湖廣武岡岷藩、甘肅平涼韓藩、山西潞州沈藩、河南南陽唐藩、河南洛陽伊藩共十五藩封國。
其中伊王朱典楧淫暴,無藩臣禮,嘉靖四十三年被先皇下詔禁錮高牆,削除世封,除國。
仁廟先皇封藩有河南彰德府趙藩;宣廟先皇封藩有河南懷慶府鄭藩,湖廣襄陽府襄藩,蘄州荊藩,江西饒州淮藩;英廟先皇封藩有山東德州德藩,河南汝寧府崇藩,湖廣長沙府吉藩,河南均州府徽藩;孝宗先皇封藩有江西建昌府益藩,山東青州府衡藩,湖廣常德府榮藩。
總計二十六藩國。”
聽徐渭如數家珍地道來,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
但是聽着這些各藩國名,又有一種窒息感。
二十六藩,就像二十六窩巨大的螞蟥,趴在大明身軀上吸了兩百多年的血,再厚實的血也不夠它們吸食的!
光河南一地就分封了七藩,可見毒害之慘烈。難怪李自成往河南溜達一圈,能聚起數十萬義軍。
“文長先生,你覺得哪幾藩的口碑最劣?”
徐渭覺得太子的這個問題有點玄妙。
說實話,諸藩的口碑在民間都差,真要選名聲好點的,捂着鼻子勉強能選三五個出來。要是選名聲不好的,那就競爭激烈了。
不過徐渭身爲朱翊鈞心腹近臣,有些事情還是能猜得到。真正差不差的,關鍵看太子殿下怎麼看。
“臣聽聞河南彰德府趙藩,河南懷慶府鄭藩,河南汝寧府崇藩和河南均州府徽藩,名聲最劣,其餘的臣不得而知。”
朱翊鈞看着徐渭笑了,聰明人。
“孤已經定下來,你所說的四藩,加上山東德州德藩,湖廣長沙府吉藩,六藩親王或殘暴荒淫、殘害百姓,或不遵臣禮,有逾越之舉,着六藩親王及涉案郡王,禁錮高牆,削除世封,除國。”
徐渭一聽,心裡猛地一驚,除了自己猜中的河南諸藩外,英廟先皇分封的四藩全軍覆沒。看來太子殿下對這位叫門天子的先祖也沒有太多好感。
朱翊鈞繼續說道:“文長先生,選定蒙古左六翼與宗室和親時,你多與大洲先生協商。諸藩宗室整飭,由他主持。
要選就要選身家清白的諸藩宗室,省得尷尬。”
是啊,好容易選好蒙古左六翼的貴女,準備嫁於某藩親王郡王之子,轉背該藩卻被除,新郎成了庶民,確實有些尷尬。
“遵令旨。”
朱翊鈞又開始說道:“分翼封爵、和親質子、沿河築城,多管齊下,東線的決定性勝利,近在咫尺。只是黎明時分,卻是最黑暗的。
現在我九邊精銳,悉數集中在東線。李成樑左路軍有四萬騎兵,蕭文奎中路軍有兩萬騎兵,周國泰右路軍有兩萬五千騎兵,這裡就抽出了八萬五千騎兵,幾乎把九邊的精銳騎兵抽調一空,就連在遼河河套坐鎮的戚元敬,手裡都只有不到一萬五千騎兵。”
這些情況徐渭心裡都清楚,也知道朱翊鈞擔心什麼。
他開口附和道:“殿下所慮,也是臣等所憂。宣府、大同、山西、陝西、寧夏、甘肅等邊鎮,現在全是步軍在支撐着,只有部分營衛軍徵集的騎兵可用。
現在鄂爾多斯事變,形勢詭譎。俺答汗如何應對蒙古左六翼被大明降附,從側翼威脅到他,不得而知。
一旦俺答汗撕破臉皮,率蒙古右翼三萬戶南下犯境,我軍非常被動。”
“沒錯,對付騎兵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騎兵。西線精銳騎兵被抽調到東線,光靠步軍,我們只能被動防禦。
而過去慘痛的教訓告訴我們,被動防禦最後的結果是被人像狗一樣牽着鼻子走。沒有機動性,只能坐在那裡捱打。”
徐渭安慰道:“殿下,現在王督、張撫、馬總兵還有太函先生,都在大同鎮盯着,他們都是一時英傑。
現在鄂爾多斯部已經被他們挑撥擾亂,搶得先手。想必後續定能穩住西線戰局。”
朱翊鈞默然了一會,“希望如此!文長先生,明天陪孤去西山校場。控鶴軍六個火槍步兵團終於編練完成,明天操演,我們去看看。”
“遵令旨。”
朱翊鈞起身,在屋子裡來回地走了幾圈,繼續說道:“剛剛見了董狐狸六人,他們現在是自己人。自己人當然優先見。
見了他們,接下來要見見外人。朝鮮使節在四方館等了一段時日,原本早就要見他們,只是中間發生了意外,一直拖到現在。日本使節團也到了,那就一起見見他們。
祁言,告若先生什麼帶朝鮮使節過來?”
“殿下,約好是三十分鐘後。”
“文長先生,我們一起見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