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詫異地看着海瑞。
老爺,咱們缺錢花嗎?
怎麼還要混入詐騙集團,爲虎作倀?
海瑞不慌不忙地說道:“老夫要先去一趟南京。”
舒友良最瞭解海瑞的的心思,忍不住嘀咕道:“老爺,你說了不玩兵法的,現在又要玩。你是不是想跟着這支喇唬會南下,瞞天過海啊!”
衆人恍如大悟。
原來是這樣,這支佛門喇唬會一路上敲鑼打鼓,聲勢浩大,可是誰能想到,新任江蘇巡撫、天下聞名的海青天居然混在裡面。
神不知鬼不覺,一路南下跟着去了南京城。
現在整個江南官場士紳都惶然不安,睜大眼睛盯着運河看。運河沿岸的各地,也就直隸巡撫胡如恭在天津大大方方請老爺吃了一頓飯。
人家是皇上潛邸舊臣,又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怕。
其它山東、江蘇各地就不一樣,心都懸在半空中。
各路人馬在明裡暗裡拼命尋訪打探老爺的消息,可是誰知道老爺一路潛行,直奔了南京!
海瑞捋了捋鬍鬚,淡然地說道:“老夫不妨跟諸位坦言,此次南下,老夫身負皇命,其中南京就十分要緊。
故而老夫要先去一趟南京,查明情況後再說。然後想法子再去一趟蘇州。最後再去揚州赴任。”
張道四人都是護衛海瑞的錦衣衛軍校,再三挑選出來的,忠誠可靠。海瑞的性命安危都在人家手裡捏着,沒有什麼不能坦言的。
聽到海瑞這麼說,張道四人無所謂,老爺去哪,他們跟着去那就好了。
舒友良又嘀咕開了,“人家做撫臺,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去赴任,好開門收孝敬。
老爺你倒好,慢騰騰地先到處亂轉,完了事再去赴任,你可真沉得住氣。”
“有什麼沉不住氣的?皇上的新官制,巡撫名爲一省之首,實則職責有二,一是上領內閣國策政略,分化爲地方執行舉措;二是下督全省三司各府縣,遵紀循法,按令施政。
重在大略監督,不是親民官,也不需坐在衙門裡事事理繁。巡撫暫由布政使署理,老夫不操心。先微服私訪,把江蘇實情查清楚了,纔好跟他們計較。”
海瑞解釋完,轉頭問道:“小方哥,有沒有機會混入這支佛門喇唬會?”
方致遠想了想,“老爺,江湖規矩,喇唬會一路行騙時,也會納入新的成員。一是助漲聲勢,二是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地頭蛇,需要人幫忙打通關節。
老爺,我可以去試着談談。但是談之前,咱們得先把身份定下來,纔好跟他們報底細。”
“小方哥想得周到。這方面你最有經驗,你先說個章程。”
“老爺,你必須隱在我們中間,不能引人注目,所以不能當頭出面。”
衆人贊同地點點頭。
“老爺就做個師爺,識字寫信的那種;舒哥,你做個賬房;張哥,你來當頭;趙哥,師丘哥和我,就是跟班搭夥的。”
方致遠繼續想了想說道:“我們就說大家原本是在上海混的光棍.”
舒友良好奇地問道:“光棍?”
方致遠解釋着:“舒老哥,光棍就是赤棍,也就是前宋市井的搗子。無非是幾個無賴匪徒以敲詐爲事,多爲無妻之獨夫,故而稱爲光棍漢。
他們有的靠衙門吃飯,買通官府、專替人打官司,這類人叫通天鬼;有的專吃閒飯,捕風捉影,尋人家的閒事,挑撥是非,扛幫生事,這類光棍叫沒頭鬼;有的充當中間人,專門敲詐勒索囚犯、商戶,甚至攔路搶劫,被稱爲白日鬼。
光棍頭子叫把棍頭,師爺叫灑墨判官,賬房叫財神,機警探路的叫鑽倉鼠,能打鎮場子的叫吊睛虎.”
舒友良樂了:“張道,你是把棍頭。老爺,你是灑墨判官。我是財神。方致遠,你是鑽倉鼠,趙寬王師丘,你倆是吊睛虎,齊活了。
小方子,這光棍和喇唬會有什麼區別?”
“舒哥,光棍人數偏少,以武力爲主,加上一些欺詐、威脅手段,多在一地爲禍。喇唬會就是成羣結隊,分工明確,遊走多地。以欺詐爲主,武力只是輔助手段。”
“原來如此。”海瑞點點頭,“小方哥,我們現在定好身份,有機會加入這支喇唬會嗎?”
“有機會!”方致遠答道,“喇唬會經常會招攬一些光棍當打手或幫手。我們就說自己跟着一支喇唬會北上京師做買賣,結果買賣做砸了,被官府緝拿,大家四處逃散。”
王師丘看着粗魯,但心很細,他問道:“我們說是上海的光棍,可是這口音不對啊。”
方致遠笑道:“光棍有本地的地痞無賴,但是上海、蘇州、廣州這種繁華要地,光棍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都有,口音不是問題。
要我們說是上海的光棍,卻說是上海的口音,反倒不對了。松江府的光棍,一般在蘇州、常州廝混。蘇州、常州的光棍,多半去南京和揚州廝混。而上海的光棍卻是最雜的。”
方致遠想了想,又說道:“這支佛門喇唬會的首腦是誰,我大致摸清楚了。不過他不好接近。但他有兩位心腹,時常要出來交際。
待會趙哥和師丘抓到機會,等其中一位心腹出來,在他面前收拾幾個地面的混混,展示下實力,我再去說一說,機會更大。”
海瑞心裡讚歎,自己的護衛,各個都是人才啊!
“好,就這麼辦!現在自老夫以下,大家都聽小方哥的調遣,務必混入這支佛門喇唬會去。”
“是!”
第四天一早,秀德和尚的豪華座船緩緩啓動,離開臨清碼頭。
四艘大小不一的客船跟在後面,每艘船的桅杆上都升起一面旗幟,上面繪着大日如來佛像,其中一艘船就是海瑞包租的那艘客船。
昨天下午喇唬會的李管事出來採辦,在通川街上,王師丘和趙寬把七八位彪形大漢打得人仰馬翻,屁滾尿流。
李管事看得眼睛發亮,但沒有輕易上前打招呼。
方致遠上前,按照江湖規矩跟“被驚擾”的周圍商鋪和行人致歉。
滿口江湖行話讓李管事的眼睛更亮。
都是江湖兒女啊。
等到他辦完事,去某家茶館喝茶歇腳,發現這幾人早就坐在那裡喝茶,似乎在爭論什麼。李管事心頭一動,特意坐在旁邊支着耳朵聽了幾句。原來這是幾個光棍跟着別人去京師做買賣,結果買賣砸了,沒賺到錢就這麼回去心又不甘,於是吵了起來。
李管事心中大喜,自己正缺人手。
這趟買賣賺到不少錢,安保力量十分薄弱,令人堪憂。
這幾位能被同行請去京師做買賣,那肯定都是好手,請來做護衛,再好不過。於是李管事出聲延請,許下不菲的報酬。
方致遠三人猶豫了一會,請出了把棍頭張道,直接言明,團隊裡還有灑墨判官和財神各一位,一起出來發財,不能讓他們落了單,空着袋子回去。
要請,就六個人一起請。
這年頭江湖上講義氣的人不多了,居然在臨清還能遇到一夥,李管事欣然答應。帶着把棍頭張道和鑽倉鼠方致遠回去見了首腦,問了幾句,便定了下來,收他們入夥。
海瑞一行就這樣跟着這支佛門喇唬會,沿着運河南下,聊城、濟寧、徐州、淮安,每一地停留三四日。
秀德大和尚在首腦和管事陪同下出去應酬,大肆化緣。
張道等人輪班在座船入值,護衛船艙裡滿滿當當的幾十口箱子。海瑞和舒友良在兩位輪班護衛的陪同下,打着秀德隨從旗號,在當地尋訪民情。
這一日過揚州,居然不入城,在碼頭停一晚第二天就要走。
大家很疑惑,方致遠便找李管事打聽原委。
“揚州城現在是江蘇三司以及巡撫衙門駐地。聽說皇上派了海青天來做江蘇巡撫,滿揚州城的官吏和士紳,就跟熱鍋上螞蟻,六神無主,那還顧得上開佛會。
再說了,來的可是海瑞海青天啊!這揚州城成了是非之地,大凶之地,豈敢久留,早走早安心。”
原來是這麼回事。
黃昏,方致遠陪着舒友良,僱了一輛馬車,把五箱舊衣服拿到成衣行去發賣。
成衣行的掌櫃看到五箱子滿滿當當的舊衣服,一臉驚歎,隨手抓一件提起來,到處都是補丁,有的還有一股刺鼻的黴味,貨真價實的舊衣物。
掌櫃都傻眼了。
“勞駕,你們是從哪裡販來這五箱子舊衣物?”
“京師。”舒友良大大咧咧說道:“我們在京師聽說皇上派了海青天做江蘇巡撫,估摸着江蘇這邊的舊衣物會漲價,於是就收了這些舊衣服,順路帶着南下,掙個跑腿錢。”
掌櫃的忍不住對舒友良豎了大拇指,“老哥,你做生意可真是這個!幸好你不在揚州做買賣,要不然我這小本生意肯定被你擠兌黃。”
“嘿嘿,好說。這衣物要不要收?”
“收,現在揚州、常州、蘇州、松江,官吏士紳們都在買舊衣物,一天一個價,本店全收了,給你這個價。”
掌櫃和舒友良籠着袖子,兩人的右手在袖子裡比劃了一會,終於講定了價錢。
舒友良拿了五十塊銀圓,還有兩張五十圓面額的通商銀行匯票,美滋滋地回到船上。
“老爺,下回你換地方當巡撫,可得提前告訴我,我提前再備一批貨,五口箱子舊衣服賣了一百五十圓銀圓,一傢伙翻了六七倍。
這等暴利,一輩子能遇到幾回啊!盤活資金,盤得我心花怒放啊!”
海瑞看着他一臉財迷的樣子,搖了搖頭,懶得說他。
喇唬會五艘船第二天一早就起錨,離開揚州,到了瓜州再逆江而上,到了南京城。
進了南京城,首腦找了三處僻靜的院子,讓大家分別住下,他帶着幾個心腹,領着二十幾位打手,包括王師丘和方致遠,押着四十多口箱子,直奔天界院,跟和尚分錢去了。
這趟買賣算是做完了,大家都放下心來,等着分錢。
很多人悄悄溜出去,有的跑到離得近的武定橋東,去青樓妓寮玩耍;有的去附近的賭坊耍錢。
院子裡留下來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吆三喝四地喝酒耍骰子。
海瑞背抄着手,從那個院子走到這個院子,大家看到他都客氣地打着招呼。
“胡先生,散步呢!”
這老頭寫得一手好字,文筆也極好,一看就是老秀才。平日裡請他幫忙寫封家信,絕不推辭,揮毫就來,寫得聲情並茂。
有時候大家發生衝突,比如玩牌子耍骰子扯不清楚,見他年紀大,開始是隨意請他來評個理,想不到他極有耐心地問清楚原委,然後正兒八經地判起曲直來,說的道理讓人心服口服。
於是大家有點矛盾,都找他來評理。
一段日子相處下來,喇唬會的人對他非常敬重。
海瑞走到院子一角,這裡只坐着秀德一人。
他褪下僧衣,換上一身青色衫袍,戴了一頂縑巾。
“胡先生!”秀德拱手說道。
海瑞笑眯眯地走到跟前,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看着秀德說道:“聊會?”
“好啊,胡先生,我們聊什麼?”
“聊聊你身蘇州青年才俊,躊躇滿志,想在隆慶元年南闈一展身手。只是沒有聽從暗示,給同考官孝敬,結果名落孫山,最後成了秀德大和尚,行這坑蒙拐賣、詐騙喇唬之事。”
秀德臉上的肉忍不住抖動了幾下。
他盯着海瑞,目光閃爍,突然長嘆一口氣,幽幽地號說道:“果真是海青天,神目如電,洞若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