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站在船頭上,看着遠處的太倉碼頭,心急如焚。他身後站着兩人,一年輕一中年,都是文質彬彬的儒雅士子。
年輕士子忍不住說道:“嘉則先生,想不到離了上海,太倉也是這般繁華。”
中年士子捋着山羊鬍子,“元瑞,鹽鐵塘、白秋浦在這太倉交匯,可順水北上常熟,西去崑山蘇州,南下嘉定上海,東通長江劉家港。
尤其是劉家港,隨着東南大興,許多船舶在吳淞港停不下,便轉到劉家港。可順着白秋浦直通太倉,再通過太倉分轉常熟、崑山、蘇州、嘉定和上海,也是十分便利。
所以太倉、劉家港跟着上海,也日益盛隆興旺起來。”
“原來如此。”
王世懋轉過頭來,說道:“嘉則,元瑞,前面就到太倉碼頭了。”
船隻靠岸,王世懋一個箭步竄上碼頭,抓住前來迎接的僕人問道。
“兄長在家嗎?”
“回二老爺的話,大老爺在府上。”
“那好,趕緊幫着搬運行李,這兩位是我在上海認識的朋友,沈老爺和胡老爺,幫着把他們的行李一併搬上馬車。”
“是!”
三人上了馬車,噠噠馬蹄聲響,馬車啓動。
馬車很快離開碼頭,轉到大街上。
中年沈老爺和青年胡老爺,掀開窗簾,觀看兩邊的太倉風情人文。
突然看到一夥儒生嘩嘩地跑過,有一人嘴裡大喊着:“今日花街,明日柳巷,《西廂記》好人兒。”
其餘人跟着一起大笑。
胡老爺眉頭一挑,“麟洲先生,這是怎麼了?”
沈老爺探頭一看,搖着頭代答道:“這是一羣諸生秀才,剛剛考試完畢,於是焚筆硯、閣經史、遊戲謔嘯,羣而趨之,非蠱於聲色,則誘於珍玩。”
胡老爺眉開眼笑,“哈哈,當年我考上秀才時,可沒有這般孟浪荒唐。”
王世懋嘆息道:“嘉則先生說得沒錯,提學來,十字街頭無秀才。提學去,滿城羣彥皆沉醉。青樓花英,東坡巾,紅燈夜照,《西廂記》,長短句。”
胡元瑞馬上應道:“這歌諺學生也聽過。
論文章在舞臺,赴考試在花街,束脩錢統鏝似使將來,把《西廂記》註解。演樂廳裡擺下個酸丁怪,教學堂下賒下些勤兒債,看書幃苫下女裙釵,是一個風流秀才。”
王世懋和胡元瑞說的歌諺,都是在說秀才諸生們,身處太平盛世,不再刻苦學習,尤其是一旦提學官例行考試完,就跟脫了繮的野狗,撒着歡到處玩耍。
青樓、戲園、勾欄,玩得相當得奔放。
唉,這叫什麼事?
沈嘉則搖着頭,嘆了一口氣:“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胡元瑞在一旁說道:“學生倒覺得沒什麼。承平日久,物阜民豐,時和景麗,與國朝初立時的百廢待興、一切從簡截然不同。
工商大興,出產豐富,所求何也?無非就是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秀才們如此玩耍遊戲,學生覺得倒也算得過上好日子。
難不成要這些秀才,在街邊排成一排,一人前面一口碗?”
王世懋和沈嘉則不由地哈哈大笑,“元瑞真是灑脫不羈啊!”
馬車來到王府,在前院馬廳停下,王世懋請沈嘉則和胡元瑞下車,直入中院。
剛轉進中院院門,聽到箏、琵琶、三絃子、拍板和響,咿咿呀呀,還有女聲鏗鏘有調。
“好,這大套北曲,唱的是入骨三分。”
“我還是喜歡南唱,”
剛說到,剛纔女伶停住,另一女伶聲響,伴奏也宛然一變,歌者只用一小拍板,啪啪打響。
三人不由放慢腳步,側耳傾聽起來。
拍板打響沒一會,有洞簫和月琴進入,聲調屢變。伴着這樂器聲,女伶開腔,唱腔更加悽婉動人,聽者幾乎墜淚。
“好,這南音加入洞簫和月琴,截然不同。”
沈嘉則和胡元瑞忍不住交口讚歎道。
“這南音有加入崑山腔,更爲輕柔婉折,你們聽,她一字之長,延宕至數息,如山泉幽然曲折。”
“聽這南音加崑山腔,再聽海鹽腔,簡直是白日欲睡,厭而遠之。”
胡元瑞在旁邊說道:“嘉則先生,你這話說的,此前在上海聽海鹽腔,還說愛之如命,怎麼一轉身就厭而遠之。太善變了,嘉則先生,你太善變了。”
沈嘉則搖着頭說道:“元瑞休得胡說,我這是對完美之執意追求。”
兩人哈哈一笑,轉頭問王世懋,“麟洲先生,這是貴府哪位大才,在調教伶人,修改曲調?”
王世懋苦笑道:“還能是誰?是我那最近癡迷戲曲改革的兄長。
人言張太嶽在內閣改革,趙大洲在憲臺改革,王鳳洲在戲園改革。大明改革蔚然成風,我那兄長也算是順應潮流啊。”
沈嘉則和胡元瑞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果真是鳳洲先生!”
王世懋在前引路,轉到後院,驟然開闊。
只見眼前花園廣數十畝,壘石環山,鑿池引水,石樑虹偃,臺榭星羅,曲水迴廊,畫閣朦朧,宏敞堂開,真是宦流雅集,名流勝會的好去處。
這就是王府的弇山園,江南有數的園林。
沿着抄廊走到一處閣堂前,只見此堂面昭雕牆,宏開峻宇,重軒複道。
細看樑柱,全是用楠木造成,樓上窗櫺,塗金染彩,丹堊雕刻,極盡精工巧作。
閣裡坐着四人,爲首一人四十多歲,俊朗美髯,穿着一件湖藍直綴,頭戴方巾。
左右兩人,年紀相仿,三四十歲左右,穿着素色襴衫,頭戴網巾。
對面坐着一人,四十多歲,最爲俊雅,面白無鬚,穿着一身湖綠道袍,頭戴網巾,悠然灑脫。
王世懋三人走來,他最先看到,爽朗說道:“麟洲先生回來了。”
聲音洪亮,卻有些尖銳。
其餘三人聞聲轉過頭。
王世懋上前拱手道:“王世懋見過呂公公,見過娑羅主人、鸞嘯先生。弟見過大兄。”
“麟洲旅途辛苦了,這兩位氣度不凡,快快與我們介紹。”面白無鬚之人笑呵呵說道。
“呂公公,這位是浙江鄞縣沈明臣沈嘉則”
王世懋話還未落音,湖藍直綴男猛地站起來,大聲問道:“可是寫‘銜枚夜度五千兵,密領軍符號令明。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句章山人?”
穿道袍男子搖頭晃腦地說道:“宣城縣公督東南,嘗設宴於爛柯山,延請衆幕僚。
酒酣樂作,幕中有句章山人沈嘉則作《凱歌》十章,中有云‘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胡公欣然起,捋其須曰‘何物沈生,雄快乃爾!’即命刻於石。
壯哉,妙哉!”
沈明臣拱手答道:“正是在下!”
直綴男衝上前來,挽着沈明臣的手,慨然說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王世懋在一旁說道:“這是在下大兄王世貞王元美。”
沈明臣拱手道:“學生見過鳳洲公!”
王世懋繼續介紹年輕一點的胡元瑞。
“這位是浙江蘭溪胡應麟胡元瑞,湖南布政使胡公(胡僖)之子。”
王世貞大喜道:“可是做‘君不見黃河之水來崑崙,濁流萬里經龍門。環嵩絕華不少息,吞吐日月排乾坤。’的胡元瑞?”
“不才拙作,讓鳳洲公見笑了。”
面白無鬚者大聲念道:“天吳揚瀾九河溢,大澤龍蛇起原隰。洪荒不解堯舜憂,平成卻藉司空力。
元瑞年不過雙十,詩才橫溢,實乃天下奇才啊!”
王世貞介紹道:“這位是少府監少監、少府監東南分司總辦呂用呂公公。”
沈明臣和胡應麟臉色一變,作揖恭聲道:“學生見過呂公公。”
“客氣了。”呂用拱手回禮,一拂袖袍答道,“老夫乃無賴之人,賴在鳳洲公這戲曲研究院,窺文聽義,一滌濁骨啊。”
王世貞呵呵一笑,繼續向沈、胡二人介紹另外兩人:“這位是鸞嘯先生潘之恆潘景升。”
沈明臣拱手道:“先生言爲劇必自調音始,須先正字,而後取音。高論灼見,讓學生敬佩。”
“客氣。”
“這位是娑羅主人屠隆屠長卿。”
“原來是屠兄,伱我同鄉故里,久聞大名卻一直無緣相見。今日在這裡一見,真是緣分啊。”
“客氣。”
王世貞十分欣然說道:“今日如此多大才相聚一堂,蔽捨生輝。正好,我們戲曲研究院,正好排了幾目新戲,就是把南音、海鹽腔、戈陽腔等長處,糅合進崑曲,遠勝崑山腔。
一起品鑑,多給意見。”
王世懋在一旁跺腳着急地說道:“我的大兄,你還在這裡耽於聲樂,你難道不知嗎?海瑞在蘇州廣發捕票,緹騎四出,傳喚緝捕三吳士子數百人。
江南俊傑之才,幾乎被他蕩然一空。
就連前首輔徐公,也被他勒令趕赴蘇州聽參。
想不到鐵骨錚錚的海瑞海青天,怎麼也成這般?外面都在傳說,清名享譽海內的海青天,也成了奸相張太嶽的爪牙!”
室內一片寂靜,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臉激憤的王世懋。
過了二三十秒鐘,隔壁某位女樂手,不小心撥動手裡琵琶琴絃,叮噹一聲,把衆人從凝固中震醒過來。
王世貞瞪了弟弟一眼。
你怎麼這麼冒失啊!口無遮攔!
沒看到坐着的都有誰嗎?
呂用呂公公,皇上還是裕王世子時,就跟着馮保一起伺候的老人。
潘之恆、屠隆,是汪道昆的好友。
知道汪道昆是誰嗎?
諜報偵查局就是他一手完善的,有坊間傳聞,俺答汗突然病逝,土默特部土崩瓦解,跟這位脫不了干係。
他的好友,你猜會不會友情在諜報偵查局掛了個閒職?
沈明臣,沈一貫的叔叔。
沈一貫最近“洗心革面”,拜在禮部左侍郎張四維的門下,最近屢屢發表文章,大肆抨擊沈鯉、許國等“舊友”的迂腐僵化,士林爲之喧譁。
胡應麟是胡僖的兒子,胡僖又是誰?
湖南布政使,魚鷹總督王一鶚的得力助手啊!
你看看,各個都是人才,深藏不露,你居然在他們面前說海瑞成了奸相張居正的爪牙,這話要是傳到某些人的耳朵裡,我們兄弟還有好日子過嗎?
王世懋被自己兄長的電光眼電了幾下,猛地醒悟過來。
還是太沖動,太着急了,自己一通脫口而出,要招禍事啊!
心裡瞬間連轉了九九八十一圈,連忙出口轉圜道。
“兄長,現在外面謠言滿天飛,抨擊朝政,羞辱弼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兄長,你怎麼還能坐得住。”
說完後,王世懋忍不住在心裡長舒一口氣。
媽呀,可算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