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果阿港外海，密密麻麻地停着船隻，大部分是阿拉伯三角帆船，有大有小。
大的估計七八百噸，可以稱得上是巨型阿拉伯帆船，大約有三十餘艘。
還有四十多艘巨型槳帆船。
這種船在地中海叫加萊塞戰艦，最出名的是“威尼斯炮艇”，後來奧斯曼學了去，在東地中海、紅海、阿拉伯海廣泛使用。
不過幾次海戰證明，它在卡瑞克和蓋倫帆船面前就是一道菜。
萊昂粗略數了一下，阿拉伯船隊大約有三百艘戰艦。
旁邊的孔多塞發出驚呼聲，“阿拉伯人，上帝啊，這麼多阿拉伯戰艦，難道阿拉伯人把他們所有的戰艦都召集到這裡了嗎？
第烏，蘇拉特，上帝啊，北邊的這兩個港口不會已經遭殃了吧。”
萊昂反倒冷靜下來，“不，阿拉伯人湊齊這麼多戰艦，非常不容易。他們就是想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所以直奔果阿港，不會去第烏和蘇拉特港，不會去我們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其它任何一個港口。”
“大人，這是爲什麼？”
“因爲他們去了其它港口，就可能走漏風聲，讓我們能提前準備。”
孔多塞明白了，“他們爲了保密，在阿拉伯地區悄悄聚集了這麼多戰艦後，直接就跑來果阿。
這些奸猾狡詐，唯利是圖的阿拉伯人，怎麼突然下定了這麼大的決心，把所有的戰艦都拉了出來，跟我們決一死戰？”
萊昂忍不住看了看東邊，“那是因爲阿拉伯人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卡爾德隆總督的艦隊，全軍覆滅。”
孔多塞轉過頭，驚恐看着萊昂，“大人，你是說阿拉伯人知道這個消息，立即籌劃了這一行動，召集了他們手頭上所有的戰艦，想趁虛而入，把我們趕出印度和阿拉伯？”
“沒錯。我們爲了收稅，不禁止阿拉伯商船出入我們任何一個港口，我們許多貴族軍官，跟阿拉伯商人是好朋友。
我們在印度的虛實，他們一清二楚。
卡爾德隆總督帶走了我們幾乎所有的戰艦，還有三分之二的陸軍士兵，剩下的，不足以抵抗來自海上的進攻。
這些阿拉伯人更清楚，果阿是我們葡萄牙人在印度和阿拉伯的中心，是腦子，攻下果阿港，我們在這一片海域經營了數十年的體系，就會土崩瓦解。
數十年前，我們從阿拉伯人手裡搶走的港口和市場，將會被他們重新搶回來。”
孔多塞臉色慘白。
旁邊的要塞軍官嚇得冷汗直冒，“萊昂爵士，現在怎麼辦？”
“阿拉伯人都打到門口了，還能怎麼辦？繼續發號炮，派人去城堡裡報信！”
“是！”
港口裡也察覺到不對，兩艘卡瑞克帆船揚帆起錨，威風八面地衝出了港口。
居然敢來我們葡萄牙港口挑釁？
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兩艘卡瑞克小帆船剛駛出港口，看到外海域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戰船，一個絲滑的轉身，掉頭就鑽回了港口裡。
媽啊，剛纔太沖動了。
左岬角要塞炮臺又打了三發炮，終於引起了果阿城的迴應。
一發火炮在西城樓上打響，炮聲呼地傳了過來。城牆上看到晃動的頭盔，在陽光下閃動。那是葡萄牙和西班牙陸軍特製的高頂步兵頭盔，扁平兩頭翹，像一艘船。
還有長矛的矛尖在陽光下閃着寒光，火繩槍被架在城牆後面的木架上，火炮也被緩緩地推了出來，黑漆漆的炮管伸出垛牆。
兩艘槳帆船緩緩駛出了阿拉伯船隊隊列，向果阿港駛過來，桅杆上掛着一面白旗。
“阿拉伯人派人來談判了。”孔多塞轉頭看着萊昂，“我們要不要談？”
萊昂眯着眼睛答道：“當然要談。現在的我們，不是以前的狼羣，而成了一羣綿羊。
外面的阿拉伯人，搖身一變成了一羣鬣狗。”
旁邊的要塞軍官叫蘇亞雷斯，他不解地問道：“萊昂爵士，阿拉伯人爲什麼願意跟我們談判？
你剛纔說過，他們非常清楚我們的虛實，知道我們全部的戰艦都去了東方，只有三千多陸軍，無法抵禦來自海上的進攻。”
“外面的這些阿拉伯人，與其說是海軍，不如說是海盜；與其說是海盜，不如說是商人。想法肯定跟我們海軍不一樣。”
“萊昂爵士，想法有什麼不同？”
萊昂答道：“我們海軍的想法，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完成任務，達到目的。商人就不同，他們只想着用最小的代價來達到目的。
面對一座城堡，我們的第一想法就是找到它的弱點，想方設法攻破它。他們的第一想法就是先談一談，只要價格合適，他們不介意花錢把城堡買下來。”
孔多塞和蘇亞雷斯異口同聲地說道：“真是不可思議。”
“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阿拉伯船隊，都是東拼西湊組成的，他們來果阿港，是想獲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把本錢虧在這裡，所以他們希望先談一談。”
阿拉伯人的使者船緩緩地駛進港口裡，一支由騎兵和馬車組成的隊伍從果阿城裡奔馳而出，向要塞而來。
過了一會，在衆人的注視下，這支隊伍跑到要塞門下，下來二十幾人，都是傳教士、軍官、貴族。
他們氣喘吁吁地叫開了門，急匆匆地走到了萊昂跟前。
“萊昂爵士，”開口說話的是裡恩克神父，他是果阿教區副主教，德高望重，跟萊昂關係也很好。
“你好，裡恩克神父。”
“我們在城裡一致議定，在卡爾德隆總督大人缺席的情況，請你爲臨時總督，帶領我們，果阿城全體軍民，一起度過這個難關。”
萊昂還沒來得及答話，旁邊的孔多塞漲紅了臉，“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當初萊昂大人極力勸阻卡爾德隆總督出征，你們無情地恥笑他，罵他懦弱。現在卡爾德隆總督生死未卜，阿拉伯人聯合起來威脅我們。
這個危險的時刻，你們卻推舉萊昂大人爲臨時總督，要他擔當責任。
一起度過這個難關？
怎麼度過？
無非就是跟阿拉伯人簽下投降協議，保住果阿城所有人的性命。你們的心思我還不知道？誰也不想籤這份投降協議，於是就推舉萊昂大人出來，讓他當這個替罪羊！”
“好了，孔多塞！”萊昂大聲呵斥，“我身爲國王殿下派到印度的海軍軍官，親手冊封的子爵，在王國子民和利益受到危害時，不挺身而出，何時挺身而出？”
他舉起手，阻止了孔多塞和蘇亞雷斯開口發言，“不必多說，我現在接受這個推舉和任命。我只想再確認一下，你們願意聽從我的命令嗎？”
剛纔跑來的那夥人紛紛站出來說道：“葡萄牙陸軍賽雅步兵團向上帝起誓，願意聽從臨時總督萊昂大人的命令。”
“葡萄牙印度商會向上帝起誓，願意聽從萊昂大人的命令。”
恩裡克神父點點頭，對萊昂說道：“萊昂，放心去做吧，教會會鼎力支持你的。”
“謝謝諸位支持，現在我傳達第一個命令，調五百火槍兵，以及一半的火藥和大炮彈丸到這個要塞來。”
看到衆人有些疑惑，萊昂解釋道：“從海上進攻的阿拉伯船隊，這座要塞裡的炮臺，對他們威脅最大。
他們想安全地進入到果阿港，必須先攻克這座要塞。從現在開始，我就堅守在這座要塞裡，直到危險過去。”
衆人面面相覷，最後全部答應下來。
大家一一向萊昂告別，恩裡克神父最後一位走到他跟前。
“孩子，願上帝與你同在。”他左右看了看，沒有旁人，便輕聲道：“萊昂，卡爾德隆率領的艦隊，真的全軍覆沒了？”
“神父，阿拉伯人的消息比我們靈通。卡爾德隆率領的艦隊如果只是戰敗，躲在某處，隨時會回來，阿拉伯人敢來攻打我們嗎？”
恩裡克嘆了一口氣，“看來明國真如你說的那樣強大，我們犯下狂妄自大的錯誤，只是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彌補這個錯誤。”
“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現在需要跟阿拉伯人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
“神父，明國人擊敗了卡爾德隆總督率領的艦隊，是不會停止腳步的。很快，一羣獅子，不，他們明國人更喜歡老虎，一羣老虎會衝進印度地區。
到那時，我們葡萄牙人是獵物，他們阿拉伯人也是獵物。”
恩裡克眼睛一亮，“萊昂，你想以明國人的威脅，來說服阿拉伯人跟我們聯盟，而不是與我們爲敵？”
“神父，阿拉伯人在這片海域航海經商了數百年，也在數百年前就開始跟明國人打交道。在我們來之前，明國有一位叫三寶太監的人，率領一支龐大的水師，來過這裡。
所以他們比我們更清楚明國人的實力。神父，我儘量試試，儘量說服他們。”
“好。”恩裡克拉着萊昂的手，“願上帝保佑你。”
看着恩裡克遠去的背影，萊昂心裡突然生起一個荒謬的念頭，在東方廣袤的海域和土地上，上帝沒有大明皇帝好使。
阿拉伯使者在港口靠了岸，被葡萄牙守軍請到了要塞裡。
通過通譯，萊昂與阿拉伯使者溝通了十幾分鍾，大致搞清楚狀況。
組織起這次對果阿進攻的是巴士拉大商人侯賽因。
侯賽因是此前統治巴士拉地區的蒙塔菲部落大酋長穆卡米斯的第五子。
此前巴士拉歸波斯薩法維王朝統治，但實際控制權一直在蒙塔菲部落手裡，處於自治狀態。
二十年前，奧斯曼擊敗了薩法維王朝，奪取了整個兩河流域，穆卡米斯被奧斯曼蘇丹蘇萊曼一世任命爲巴士拉總督。
後來由於參與叛亂，被免去了總督之職，巴士拉直屬於奧斯曼中央政府。
但所有人都知道，巴士拉還是蒙塔菲部落大酋長穆卡米斯說了算。
侯賽因利用這得天獨厚的優勢，加上他卓越的經商才能，很快成爲阿拉伯世界有名的大商人。
來談判的是侯賽因的助手吉格哈爾。
他開門見山地說道：“萊昂爵士，卡爾德隆總督率領的艦隊，在滿剌加海峽全軍覆沒。我們有人親眼看到了，然後僥倖回到了巴士拉。”
萊昂沉着地答道：“我知道，原本我們還只是猜疑。看到你們的艦隊，我們就確定了。”
吉格哈爾得意地說道：“沒錯。現在是什麼情況，你們應該很清楚。現在請交出印度地區的貿易權和收稅權，我們保證你們所有人的安全。”
萊昂看着坐在對面的談判對手，不客氣地問道：“吉格哈爾先生，你們以爲穩操勝券了嗎？”
吉格哈爾頭一仰，“難道不是嗎？勝利不在我們手裡嗎？
你們還有什麼援軍？萬里之外的葡萄牙本土？又或者是德里的莫臥兒蘇丹阿克巴？
要不是很事情緊急，來不及給德里送信，阿克巴已經率領大軍去攻打蘇拉特和第烏港了。”
萊昂等吉格哈爾說完，猛地問一句：“明國人，你們怎麼忘記明國人了？
他們能擊敗我們卡爾德隆總督率領的艦隊，你們這些戰艦在他們眼裡，算什麼？”
吉格哈爾愣了一下，臉色變得非常凝重。
萊昂趁熱打鐵，“我知道，你們猜測明國人沒有那麼快過來，所以想趁機先把我們港口和權益全部拿下。
只是你們拿下又如何？你們單獨面對明國人的艦隊，能穩操勝券嗎？”
吉格哈爾眯着眼睛看着萊昂，“你是想讓我們阿拉伯人，跟你們葡萄牙人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明國人？”
“印度市場只有這麼大，我們兩家剛剛好，現在擠進來一位龐然大物，不會給我們剩下多少？”
吉格哈爾馬上站起來，“我需要回去跟首領商量。”
“好，請務必向侯賽因首領陳述清楚要害。葡萄牙和阿拉伯，合則生，分則死。”
吉格哈爾鄭重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很快，他登上槳帆船，向港口外駛去。
這時，三艘停泊在港口裡的阿拉伯商船，可能交涉成功，跟着一起出了港口，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海面上。
大半天過去，一直到晚上，吉格哈爾還沒有回來覆信。
萊昂嘆了一口氣，“阿拉伯商人貪婪的性格讓他們左右搖擺，這一點，早晚會害死他們的。”
孔多塞問道：“大人，他們會同意嗎？”
“侯賽因不是一般人，終究會同意的。只是他需要時間去說服同伴，睡覺，明天應該就會有消息。”
第二天早上，輾轉反側，快天亮才睡着的萊昂被外海轟隆的炮聲驚醒，他跳下牀，來不及穿鞋就衝到城牆上，看到了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