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種習慣,陳瀚方在送穆瀾進宮之後,每天入夜之後又登上了御書樓。和從前不同,如今他只是習慣性地上樓,獨自呆上片刻就離開。
他能做的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穆瀾自己了。
自從看到穆瀾換上女裝之後,陳瀚方依稀有些明白,穆瀾進宮討要“公道”倚仗的是什麼。
他懂得感情。正因如此,十九年來,他翻遍了國子監所有的雜書。拆了細察,再親手裝訂好。
能看的書陳瀚方已經查閱過了。今夜他坐在頂層書案後,竟有些惘然。目光觸及書案上那方舊硯盒,陳瀚方目光柔和起來。他輕輕撫摸着泛黃的竹面低語道:“紅梅,是我無能。從前不能想辦法讓你出宮。現在也只能聽天由命。”
眼中淚影浮現。殺死於紅梅的人是太后。穩居九龍寶座上的是她的親生兒子。
“公道?”陳瀚方微嘲地扯了扯嘴角,“一個男人能爲一個女人治親孃的罪?更何況那不是普通男人。是皇帝。”
心中的憤懣讓陳瀚方的打開了硯盒,望着那方舊硯,小心地注入了一點水,研了磨。
他提筆欲書,手腕突然抖了抖,濃墨滴落在了雪白的宣上。
這方硯是當年進京赴考時,於紅梅買來送他的。一直襬在他的案頭。硯總有磨穿的時侯,這些年也只是放在硯盒之中擺在案頭。平時他使用的已是各種名硯。陳瀚方放下筆,拿起了硯臺的蓋子。上面雕着一枝梅。
遙知不是雪,爲有暗香來。說的是梅。難道……指的這隻硯?
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陳瀚方挽起衣袖,將那方硯臺拿了出來。硯臺是實心,自然藏不了物事。拿出硯臺,陳瀚方細細研究着硯盒。竹木編制的硯盒,上下兩層,上層放硯,下層擱筆。裡面的筆,他一直捨不得用。兩管竹身的筆依舊照原樣放着。陳瀚方拿起筆,用力扯甩筆頭,看到裡面的東西,他一時激盪,緊握着筆身邊哭邊笑。
“十九年啊!紅梅,十九年啊!”
衆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苦苦尋找了十九年,卻發現它就在身邊就在他眼皮底下。陳瀚方激動地捶胸:“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手抖的不行。他定了定神,從筆身中扯出來一條絲帕。帕子的一角還繡着朵紅梅。上面寥寥數句話令陳瀚方跌坐在椅子上,伏案痛哭:“如果早讓我看到!如果早讓我找到!姑姑傻了,那孩子……早找不回了。”
如果早勘破詩中意義,有皇子在手。彼時陳皇后雖死,陳氏家族在朝中根深葉茂。若能讓皇帝認回這個兒子。發動學生文臣,以嫡皇子的身份,今天坐在龍椅上的人未必就是許氏之子。報仇何難?
春風在夜裡極爲溫柔地吹進來。陳瀚方拿着那張絲帕失神痛悔之時,燈光下已多了道黑影。
他手中有劍,指向陳瀚方:“把東西給我。”
陳瀚方捏緊了那方帕子,十年的祭酒讓他官威不小:“你是何人?”
那人嘆了口氣道:“祭酒大人。我是誰不重要。關健是我手中有劍,你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死捏着那東西做什麼?那不是你能拿得住的。”
如果是張紙條,陳瀚方肯定一口吞了。
他突然伸出手,將絲帕懸於燭臺之上:“我沒有武功。只是離燭臺近了些。”
風吹着絲帕飄動不定。黑衣人似沒想到陳瀚方敢毀了那條絲帕。
兩人一時間對峙起來。陳瀚方舉着的胳膊漸漸酸了,衣袖的顫抖表明他已堅持不了多久。
“陳大人。如果你燒了它。在下馬上就走。不傷你分毫。”黑衣人像是想明白了,輕鬆地將劍插進了負於後背的劍鞘之中。
陳瀚方不由得愣了愣,身體情不自禁地放鬆了一絲。就這一絲,燭火的火苗倏地舔上了絲帕,轉瞬間燃起一團火苗。
兩人都沒想到這麼快,竟眼睜睜看着那條絲帕化爲飛灰,簌簌飄落。
“再會。”黑衣人雙手擡起,斯文地抱拳成禮。一個鷂子翻身,從窗戶中翻了出去。
陳瀚方目瞪口呆,癱坐在椅子上。
他冷靜了會兒,似想起了什麼,拿了硯盒匆匆提燈下樓。
離開御書樓後,陳瀚方回頭看了一眼。那地方他再也不用去了。就在這時,風吹開雲層,露出慘白的月光。一股青煙從御書樓飄了起來。陳瀚方以爲自己看花了眼,是雲朵飄過。
一蓬火焰極其突兀的耀亮了他的雙眼。陳瀚方機靈靈打了個寒戰,手裡提着的燈籠落在了地上。
“走水了!走水了!”銅鑼聲驚破了夜,也驚得陳瀚方跌坐在了地上。他哆嗦着,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竹管,吹燃了火摺子。
倏地尖鳴聲中,一枚紅色的信號直刺天際。他嗬嗬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男人,他不是普通的男人!”
----------
遙遠的皇宮之中,高高的鼓樓上,無涯面無表情地望向國子監的方向。
那邊的天空隱隱透着一絲詭異的紅。
與此同時,永壽宮屋頂之上,穆瀾倚靠着翹起的飛檐,也望向國子監的方向。看到天邊那一閃而逝的紅色亮點,穆瀾打了個呵欠。似呵欠惹來了淚,她抹了把臉,無聲躍下了樓。
-------------
“親眼所見?”
“嗯。”
“辛苦了。”
“許德昭伏下的花匠呆了十年,禁軍盯了兩年。沒想到在御書樓頂才睡了幾晚,竟然讓屬下撞見了。還好,陳瀚方燒了於紅梅留下的東西。否則糾纏下去,明天樓上就多了兩具焦屍。屬下的運氣真的很不錯。”
錦衣衛堂內的燈光一宵未熄。花白頭髮的龔鐵負手在堂中踱着步。歲月在他臉上刻下道道深痕,就像他的心事,不知藏了多少年。
窗外不時何時飄落起綿綿細雨。他走到窗邊問道:“你確定陳瀚方找到的是於紅梅留下的?”
雁行極無形象地靠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正將一塊點心塞進嘴裡:“捶胸哭喊着紅梅紅梅,十九年啊,我怎麼這麼蠢啊?那塊絲帕的一角還繡着朵紅梅。我眼睛沒瞎。”
龔鐵迴轉身,指着他道:“瞧你那憊懶樣兒,坐好回話!”
雁行充耳不聞,還不忘往嘴裡再填一塊點心:“你生的兒子像你唄。”
“混賬東西!”龔鐵罵完,見雁行半點不怕自己,無奈地說道,“火是誰放的?”
“還能有誰?守禦書樓的禁軍唄!近水樓臺好放火!”
龔鐵陷入了沉思:“會是許德昭?”
雁行嗤笑了聲:“許德昭要放火,早在他的人發現陳瀚方行爲古怪就放了。他心心念念想知道於紅梅留下了什麼秘密。不親眼看到,放火燒了御書樓,他也不會放心。”
除了許德昭,能調遣禁軍的人……龔鐵深吸了口氣:“難道是皇上?”
“胡牧山這棵牆頭草亮明陣營之後。許德昭知道的,皇上自然也就知道了。兩年前,皇上親政之初將禁軍遣去守衛御書樓。守樓的禁軍聽皇帝的話,放個火沒什麼大不了。”雁行坐直了,正色道,“穆瀾隨彭昭儀進宮,而那位禮部的大人卻是陳瀚方的學生。順着這條線,錦衣衛本意是想盯着陳瀚方查看他是否也是珍瓏中人。今晚卻無意中見他找到於紅梅留書。他燒了也好,這事就當咱們不知道。至於皇上爲什麼今晚火燒御書樓,或許是因爲於紅梅的事牽涉到太后。久等陳瀚方找不到,乾脆一把火燒了。讓秘密永遠埋葬在火中。”
“今上溫和正直,隱忍有謀。是位值得守護的明君。你說呢?”
“可是皇上放火卻沒有告訴咱們。”雁行站起了身道:“伴君如伴虎。除掉譚誠,將珍瓏幕後的瓏主抓了,您還是辭官歸隱的好。卸磨殺驢聽過吧?不過您也甭擔心。就算您死了,誰都不知道您的外室還爲你生了個兒子,龔家的香火斷不了!丁鈴該來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