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論你在此之前就已經受了重傷,就算是完好無損的情況下,以你的能力是絕對不可能逃離他的。”
“別說那個人沒有注意到你。”
女巫目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就算萬一真的沒有注意到你的存在,但假如鄧肯·戴維要殺人滅口,肯定會事先詢問他們那幾個跟班。他會奇怪爲何這幾個人會選擇在深夜時分出來,撞見自己的秘密,這不會是偶然……而那幾個人是不可能爲你保密的,對嗎?”
她的話說完後,寂靜的房間裡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對方如同死人般慘白的臉龐被陰影所遮擋。
維爾莉特有點心神不定,她注視着中年男人的動作,認爲他隨時有可能發難。
“……愛德華小姐,您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是一位聰明善良的姑娘。”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
......啥?
維爾莉特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笑了起來。
“不瞞您說,我雖然作爲巫師沒有才能,在頂層住民們的眼中就和廢物沒什麼區別……喔,請別誤會,我不是在抱怨,其實不止是各位大人這樣想,我自己都這麼覺的。”
維爾莉特抿起嘴。不管在哪裡,在這個世界上,弱者和不具備價值的人總會被輕易拋棄,彷彿是一種理所當然。
“但是我作爲底層的街區主管,見過形形色色的巫師,和來自各個地方的人都打過交道,對自己看人的眼光還有點自信的。”男人嘆了口氣,“在我看來,愛德華小姐,你不像是這座塔上的人,甚至不應該呆在這種地方。”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女巫冷淡地回答——同時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她想。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這樣覺得罷了。而比起待在這座塔上更不應該的,就是在這種陰溝般的地方死去。”
“你覺得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但我只是希望您能活下來,這不止是爲了償還恩情。請相信我,那個叫鄧肯的男人真的很危險……”
“如果想讓我相信你的話,就說實話吧。”
維爾莉特在說話的同時,其實已經開始不動聲色在清理房間內的痕跡。無論如何,她都準備撤離這裡。儘管女巫還沒有發現有任何敵人靠近的跡象,但門外的屏障法術已經消失了。這顯然非同尋常。
“……好吧,我承認我說的話中存在謊言。”
男人撓了撓自己的臉。女巫看到他放下來的手指上沾滿了血,還有被抓下來的乾癟皮膚。
“他們之所以沒有注意我,是因爲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死了。”
“......死了?”
女巫的呼吸微微停滯。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是的。包括那個鄧肯·戴維也是一樣,他們恐怕把我當成真正的死人,纔沒有任何戒備心……所以,我才能聽到他們說的話。”
“但是,實際上......”
中年男人抓住自己胸腹上的衣服,一把扯開,露出裡面青灰色的肌膚。
“你......被瘟疫感染了?”
維爾莉特的聲音有些乾澀。
“是被邪魔抓傷的嗎?”
“不,我是最開始就被感染的那一批。起初還沒有察覺到,可能是我的抵抗力要更強一些……但終究不是那些能完全免疫的幸運兒。所以在諸位到來之前,我就已經注意到自己有被感染的痕跡。”
“相比起一開始就墮落爲邪魔的,或是後來被分屍吃掉或是被抓傷感染的絕大部分人,我能活那麼久或許已經能稱得上幸運了吧。”
中年男人吞了口唾沫,喉結上下移動。
“但是,今晚就是極限了。當時,我被他們殺死之後,確實已經失去了生命……但是,心跳卻在不久後又再一次開始跳動,我從死亡邊緣重新爬回來,同時意味着我體內的瘟疫的力量已經遍佈全身了。”
火光在女巫的控制之下愈發燃燒。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瞳孔中已經佈滿血絲,皮膚下是腐爛的肌肉,牙齒和指甲都出現污穢的痕跡。
“……愛德華小姐,你明白了嗎?”
“不用帶我離開,也沒必要爲我感到介懷......因爲我早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接下來,讓維爾莉特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主管先生——她到現在爲止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能這樣稱呼對方——彷彿用盡了身體內最後一絲力氣,將手舉起來,指尖如同一把利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我之所以說謊,是因爲不想死在你面前,愛德華小姐,請原諒我這一點小小的私心吧。我早就想要這樣做了,可是因爲自己的懦弱而無法下定決定……至少在你面前,我希望能到最後一刻都能保持着人類的樣子。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來不及了。”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他的說話方式不再斷斷續續,而是十分流暢且堅決,這恐怕是因爲他已經將自己想說的話全說完的緣故吧。
“你一定要活下來啊,愛德華小姐...”
說完這句話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男人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做出了最後的、同時是他一輩子裡最勇敢的決定。在留下了遺言後,主管先生顫抖着扣下了手指。
而維爾莉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什麼都做不了,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砰”的一聲,脆弱的太陽穴被擊穿,男人哼都沒哼一聲,身體便軟軟地朝着旁邊倒去,再也無法醒來。
*
狂風在耳旁呼嘯。
外套的長袍難以抵禦夜間的寒意,女巫下意識裹緊身上的披肩。她像是被吹飛的蒲公英,輕飄飄地在空中移動,跨越了一個又一個屋頂,不斷重複着飄起降落的過程。
巫師雖然不像騎士那樣有着非同尋常的身體能力,但他們卻能通過法術的幫助做到相類似的事情,比如說現在的維爾莉特,就是藉助自然魔法召喚而來的風的力量,讓她的身體比羽毛更加輕盈。這種魔法被稱爲“羽落術”。
這回,維爾莉特沒有使用比“羽落術”更高級的“飛行術”。因爲她的威脅不再是那羣喪屍,而是一位很有可能在暗中潛伏的巫師,是擁有智慧、且力量比自己更強的人類。在使用飛行術的情況下,她無法及時閃躲來自地面的魔法,無異於一面靶子。
——“走吧,離開這裡。”
中年男人最後的聲音迴盪在她的耳邊。
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令她不願意再去回想。可是這份不快的記憶,卻始終在腦海裡徘徊不去。
看着他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感受到的卻是由衷的無力感。這和入睡前的心情混合起來,愈發滋長。
“鄧肯·戴維背叛了格林先生和這座塔?這是真的嗎?他究竟爲何要這樣做?”
維爾莉特只能通過思考其他問題的方式來轉移注意力。然而這個暫時沒有答案的問題,同樣令自己心情沉重。
她的朋友......成爲叛徒敵人了嗎?
維爾莉特並不會輕易相信這種事情,但是看到主管先生的眼神和表情,以及那個人最後在她面前自殺的場景......實在很難讓人覺得這是謊言。
當然,其他巫師們恐怕不會像她這樣願意相信陌生人。但即使是從最理智的方向上考慮,她現在的做法仍然是正確:假如鄧肯·戴維真的是叛徒,維爾莉特最該做的就是離開這裡,回到天梯上,將這個情報傳達給上層。
她現在的正面實力已經不可能是已經成爲高級巫師的鄧肯·戴維的對手,一定要避免被殺人滅口的最壞情況。
而就算鄧肯·戴維不是叛徒,在拋下其他人、沒有累贅的情況下,她會更容易活下來。事後除去得罪對方之外,亦不會有任何責任。畢竟她只是作爲情報提供者,並沒有需要驗證真假的義務。
維爾莉特收斂心神。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猶豫,朝着白天見到過的那座廣場的方向狂奔。
近了,近了,更近了——
轉過數條街道,她已經能看到視野盡頭出現的黑壓壓的一片。
那是如同戰壕裡的士兵們那樣緊緊依靠在一起的行屍走肉們。
邪魔們並不需要休息,僅僅是等待着黑巫師的命令。所以並沒有入睡的跡象,那可怖的粗重喘息聲,和不寒而慄的吞嚥涎水的聲音,始終徘徊在廣場上空。
不過幸運的是,現在它們還沒有發現自己,並沒有像潮水般涌過來。
維爾莉特將身上纏繞的風減弱,讓自己的速度減慢下來。
接下來這段距離,她需要謹慎的前行,不能被發現...
而就在這一瞬間。
少女瞳孔中倒映着的黑夜裡,有一道閃耀的火光瞬間膨脹開來——
如同從地面升起的星辰,從女巫背後升起的光亮,霎那間照亮了整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亦照亮了面前無數渴望着血肉的妖魔們發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