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名逐利,是人之本性。
劉協以聲名爲餌,即便是各大世家心知肚明也無法忽視,因爲“大漢首善”這四個字的含金量實在是太高了。
勒石立碑,以傳後世。是他們世世代代畢生追求的目標。
之前他們爲什麼不願意出錢出糧?
因爲這麼做他們沒有任何好處,捐再多錢糧也只能在劉協那裡留下一些好感,僅此而已。
至於名聲全部都在劉協的頭上。
百姓們只知道是天子、是朝廷出的錢糧安置了那幾十萬黃巾,只會誇讚天子的仁德,他們這些真正出錢出力的什麼都落不着。
但現在卻是不一樣了。
劉協把這份名聲給讓了出來,給捐獻最多者以大漢首善的名頭,還勒石立碑紀念。
如此一來百姓們都知道是誰出的力,知道該感激誰、該傳頌誰的聲名。
善名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長此以往下去對於整個家族來說都有着巨大的好處,這筆買賣怎麼看怎麼划算。
因此即便各大家族心裡都清楚這是天子的陽謀,但爲了“大漢首善”的名聲,他們依然忍不住開始蠢蠢欲動。
只是,誰也沒有率先出手。
……
皇宮,泰安殿。
劉協手中拿着數日以來的捐獻物資統計冊,對殿內羣臣們笑道:“看來我大漢子民還是有着拳拳報國之心吶。”
“自捐獻告示發出後,鄴城以及周邊郡縣的百姓豪紳們踊躍捐贈,到目前爲止已經籌得糧食五千石,錢三千四百貫,布匹以及各種物資也不在少數。”
“所謂積水成窪、積土成山,百姓們衆志成城齊心協力,朕相信一定能湊齊足以安置幾十萬流民的錢糧。”
劉協的語氣裡充滿了笑意,可他心裡跟明鏡似的,百姓太窮了,光靠百姓募捐,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若非其中有不少豪紳商號出力,連五千石糧草,三千四百貫錢都湊不到。
只有這些世家大族下場,才能妥善安置張燕帶來的百姓。
羣臣聞言,紛紛開口稱頌。
“陛下英明!一紙皇榜便能讓百姓踊躍捐獻,可見陛下受百姓愛戴之深!”
“只嘆臣家中無甚家資,不然肯定要爲大漢出一份力。”
“陛下仁德啊!”
“我大漢有上天庇佑,陛下定能渡過此次難關!”
“臣不才,願將這個月的俸祿捐獻出來,聊表心意!”
“臣也願意捐出此月俸祿!”
……
羣臣先是讚頌了劉協一番,然後紛紛表示願意捐出這個月的俸祿來表示支持。
劉協似笑非笑道:“諸位愛卿的心意朕領了,不過朕深知諸位家中也不甚富裕,所以這俸祿還是留着吧。”
“好了,今日無事,退朝。”
說罷,他就直接宣佈退朝,起身離開了泰安殿,羣臣也紛紛告退,沿着御道離開皇宮。
大臣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
楊彪和伏完並肩走向宮外,同時不動聲色地問道:“伏公,你打算捐多少錢糧?”
“我?我哪兒有錢捐啊。”伏完搖了搖頭,嘆息道:“幾十萬流民,我又何嘗不想爲陛下分憂,但我伏氏實在是有心無力。”
說着他轉頭看向楊彪道:“倒是楊公你,以楊氏的底蘊,捐個幾萬石糧食應該不成問題吧?不去爭一爭大漢首善的名頭?”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的目光瞥了過來。
楊彪的臉色微變,接着苦笑道:“伏公哪裡的話,連年戰亂,我楊氏底蘊早就消耗沒了。”
“不過爲了支持陛下,我與犬子打算將這個月俸祿捐出,也算是爲了百姓盡一份力吧。”
伏完滿臉欽佩的讚道:“楊公大義!”
走在他們身後的崔琰也插嘴道:“如此看來,要說這大漢首善的名頭,應該非甄氏莫屬了。”
“甄氏可是要爲陛下安置三萬流民,如此手筆,真不愧爲天下第一富商,難怪陛下會如此器重甄氏。”
衆人又紛紛看向甄氏族老。
當初甄氏族老最先站出來說幫忙安置三萬流民,到現在爲止甄氏絕對是貢獻最大的,沒人能夠超越的了。
“虛名罷了。”甄氏族老淡淡說道:“首不首善的無所謂,我甄氏可不是衝着這名頭去的。”
“諸公若是有餘力,也可以多多捐些錢糧,畢竟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百姓們定會感恩戴德。”
“安置三萬流民,已經是我甄氏的極限,老朽很願意看見諸公捐獻錢糧超過我甄氏。”
“畢竟都是爲陛下分憂、爲漢室效力不是麼?”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漂亮。
羣臣自然又是一陣誇讚。
剛來不久便已經打入隊伍中的董家家主董重嘆道:“我董氏底蘊淺薄,如何能與甄氏相比?不然的話肯定要支持陛下。”
崔琰搖頭道:“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清河崔氏組建三千虎賁衛,已經耗盡了家產,實在是無能爲力啊。”
其他的大臣們聞言也是紛紛哭窮。
簡直一個比一個慘。
甄氏族老深深看了衆人一眼,沒有說什麼,率先走出宮門登上馬車。
其餘大臣們,也陸陸續續各自乘車離去。
楊彪與楊修登上馬車後,一張臉瞬間拉了下來,冷哼道:“伏完這個老狐狸,果然對我不放心!方纔明顯是在試探我。”
楊修有些不明所以,問道:“父親,咱們不是打算要捐兩萬石糧草麼,爲什麼要藏着掖着?”
這段時間以來,楊彪讓他聯繫弘農楊氏,開始大力籌措糧草和物資,但卻交代他一定要暗中進行此事,對外秘而不宣。
他不太理解,如此善舉,爲何要偷偷摸摸摸。
大張旗鼓豈不是更好?
“你太年輕了。”楊彪搖了搖頭,楊修雖然聰明,但官場經驗和爲人處世的智慧還是不足。
“咱們要的是以最小的代價拿下那大漢首善的名頭,現在要是讓那羣傢伙得知咱們楊氏捐獻的錢糧數額,非得和咱們競爭不可,到時候需要付出的代價可就不知幾何了。”
“藏着掖着是爲了讓他們放鬆警惕,以爲我們楊氏不爭,等到最後一日的時候咱們再一口氣捐出去,奪得大漢首善的名號!”
大漢首善的名頭,他豈會不想要?
但越是想要就越是得忍着,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讓其他世家知道他的意圖。
楊修聞言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就好比拍賣,裡面的學問真是太深了。”
……
另外一輛馬車上。
伏完看向他兒子伏德,問道:“我讓伱籌措的那十萬貫錢運到哪了?”
伏德恭敬回道:“還在青州,不過快要進入冀州境內,在捐獻的最後一日之前應該可以抵達,爲了方便運輸,銅錢全都換成了金餅子。”
“不過父親,一下子捐出這麼多錢,可是把咱們家家底都掏空了一小半啊,爲了個名頭真的值嗎?”
提起此事伏德就感到心痛。
多日前伏完就讓他去通知琅琊老家開始籌錢了,足足十萬貫,換成金餅子也有七八箱。
這麼多錢居然都要捐了!
“你懂個屁!”伏完瞪了伏德一眼,沒好氣地道:“有了這個大漢首善的名頭,咱們伏家的地位就更穩了,你姐的地位也能穩固許多!”
“我剛剛試探了一下楊彪那老東西,他看樣子是不打算爭奪這個名聲,咱們的對手就只有甄氏。”
“十萬貫錢,能穩壓甄氏一頭!”
伏完的算盤打得極好,能對他構成威脅的只有甄氏和楊氏,但楊彪不參與,所以只需要比甄氏多就行了。
伏德雖然還是不理解,但伏完心意已決,他也只好點了點頭。
……
崔氏府邸。
崔琰返回家中後,崔林第一時間迎了上來:“兄長,你讓我籌措的那些物資已經準備妥當了。” “糧草兩萬石、羊五千只,還在鄴城周邊縣城新修以及騰出了諸多房屋,預計可以安置數萬流民。”
“做的不錯。”崔琰大喜,俊美的面孔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次我們豁出去了,耗費這麼多財力物力人力,甄氏拿什麼和我們比?”
“捐獻的最後一日,定要打甄氏一個措手不及,一舉奪下大漢首善的名號!”
只要楊氏、伏氏那些人不參與競爭,他就一定可以從甄氏手裡奪得大漢首善的名聲。
崔琰對此信心滿滿。
崔林臉上帶着嚮往之色,道:“有了這大漢首善的名聲,不說家族日後的發展,兄長日後未必不能位列三公。”
崔琰點了點頭,拍了下崔林的肩膀,“眼下願意全力資助陛下的家族,惟有甄氏和我崔氏。依我看,日後你也能入九卿之列。”
崔林眼前一亮,拉着崔琰又是一陣交談。
……
宣室。
郭嘉將今日捐獻的物資統計冊交給劉協,不無擔憂地道:“陛下,捐獻上來的錢糧物資越來越少了。”
“至今爲止已經十日,還剩下五天時間,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沒有任何捐獻的意思,他們莫非沒有中計嗎?”
百姓們的能力太有限了。
畢竟他們的生活也不富裕,自己都不一定吃得飽。
這些天籌集到的錢糧物資,絕大部分都是那些富商豪紳爲了見天子而捐。
這次陽謀的獵物,也就是那些世家,可他們到現在依然沒有下場的打算。
這讓郭嘉感到一陣憂心。
數十萬百姓,一旦無法妥善安置,那將是一場災難。
對天子的名聲也是個極大的打擊。
“不急,不急。”劉協放下手中奏摺,淡淡笑道:“讓箭矢再飛一會兒也不遲,他們不可能無動於衷,文和你說呢?”
見劉協目光投來,賈詡笑眯眯道:“的確如此,陛下的計策實在高明,那些世家們已經進入圈套了。”
“眼下只待收網而已。”
楊彪那些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繡衣使的監視之下。
郭嘉不清楚他們的動作,可賈詡就再清楚不過了。
見賈詡似乎掌握了一些自己不知曉的情報,郭嘉按下心中的疑惑,道:“陛下,今日捐獻榜榜首之人,已經在宮外候着了。”
每日捐獻榜榜首皆可得天子召見。
這也是那些百姓還有富商豪紳們都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不過只有最開始那四五日競爭得才厲害,到最近幾天已經沒什麼富商豪紳捐獻了。
因爲他們在最初的幾日都狠狠出了一波血,現在又讓他們爲了這個機會競爭,實在是爭不起。
“召進來吧。”
劉協微微頷首。
很快張郃便將一人帶進了宣室,見到此人的模樣,劉協不禁爲之一愣。
進來之人是一位皮膚黝黑,衣着頗爲寒酸,看起來有至少有六十多歲的老者。
這老者十分拘謹,走入宣室後就一直埋着頭,顫顫巍巍地向劉協行禮道:“草民石德祿,參見陛下!”
劉協看向郭嘉,眼中帶着詢問。
之前奪得每日捐獻榜榜首、被他召見的要麼是富商巨賈,要麼是一些小家族的家主。
眼前這個老者其貌不揚,穿着也十分寒酸,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錢有勢的模樣,居然會是今天捐獻榜榜首?
就算捐獻的數額越來越低也不至於少到這個地步吧?
郭嘉上前低聲道:“陛下,此人將全部家產換成了糧食,全都捐獻出來了。”
“全部家產都捐了?”劉協大吃一驚,將目光投向石德祿,沉吟片刻後,開口道:“起身回話罷。”
“謝……謝陛下。”
聽到劉協那溫和的聲音,石德祿微微放鬆了些許,但依然是低眉順目,不敢擡頭直面天顏。
劉協問道:“朕聽聞你將全部家產換做糧草捐獻了出來,可有此事?”
“捐獻力所能及就好,朕看你也並非家境富裕的模樣,莫非是有人逼迫你這麼做嗎?”
他有些擔心是下面那些官吏見捐獻的物資太少,不好交差,所以逼迫百姓捐獻,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石德祿連連擺手,焦急的說道:“陛下誤會了,草民完全是自願的,並非被人逼迫。”
“草民之所以這麼做,只是、只是……”
說着,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猶豫半晌,才低聲說道:“草民只是想彌補一下心中的愧疚。”
愧疚?
劉協皺了皺眉,郭嘉、賈詡也面露疑惑之色。
石德祿眼眶微微有些溼潤,用蒼老的聲音說道:“陛下,草民曾經也是流民,從渤海逃荒而來。”
“草民原本一家有四口人,有兒子兒媳,還有個小孫子。”
“當時在逃荒路上,草民的兒媳被人擄走,兒子出去尋找,結果兩人都一去不回。”
“草民帶着小孫子一路逃亡,本來都快要餓死了,是有人給了我們一碗肉湯,才活了下來。”
“可那肉湯,那肉湯……”
石德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劉協沉默不語。
大荒之年,逃荒路上,肉湯的來源只有一種——那就是人肉。
正如他當初御駕親征經過清河郡,碰見的那婦人一般,兒子死了,要被拿去烹食。
“到處都是人食人啊,陛下。”
石德祿忍着眼中的淚水,顫聲道:“一路上,草民都是靠着吃人肉活着,我小孫子命大,纔沒有淪爲他人的釜中爛肉。”
“如今草民帶着小孫子在鄴城安定下來了,日子雖苦,但靠着一個鐵匠鋪,也能生活下去。”
“可那些流民要是沒一口吃的,就會餓死,就會人食人。”
“所以草民纔將這些年的積蓄和家產全部捐獻,哪怕、哪怕只能救一個人,那也是好的。”
“吃人的滋味,太可怕了。”
這麼多年以來,石德祿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愧疚,那吃人的經歷就像是噩夢一般纏繞着他,令他午夜夢醒時都在懺悔。
他實在不願再見到這樣的慘劇了。
劉協聽完,默默無言,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你孫子如今多大了?”
石德祿回道:“草民孫兒今年十歲。”
劉協點了點頭,道:“再過兩年,便送入羽林衛,在宮中任職罷。”
石德祿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大喜過望,立馬俯身大拜。
羽林衛,天子親軍!
他孫兒能入羽林衛,那簡直就是祖墳冒青煙!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我代我孫兒石苞謝陛下天恩。”
石德祿不斷磕頭叩拜,臉上的皺紋笑得跟一朵菊花似得。
“石苞?”
劉協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驚,連忙問道:“你老家是渤海哪裡的?”
石德祿回道:“草民祖籍渤海南皮。”
渤海南皮人,姓石名苞,爺爺又是打鐵的。
種種信息對比之下,劉協已經確定無疑,眼前這老者的孫子,正是三國後期曹魏至西晉時期的重要將領——
晉朝的開國功臣,歷任大司馬、侍中、司徒,鄧艾的老相識,司馬懿的心腹,一手促成曹奐禪讓司馬炎的晉朝樂陵郡公石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