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於頭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道:
“這個方法,叫‘河祭化災之法’,是一個路過的漁修告訴我的……”
“那日我在河中捕魚,船不知爲何突然沉了——大抵是撞到了河底的礁石,或是碰到了某類水妖的尖角吧……”
“在河中沉船,因此送了性命的漁修,我這輩子不知聽過多少。”
“當時我心中一慌,便拼命往岸邊遊,可剛游到一半,就被水妖盯上了……”
“就在我以爲,我就要命喪煙水河的時候,一個路過的漁修,擊傷了那水妖,硬生生拖着我,游到了岸邊……”
“我這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老於頭嘆了口氣,至今還心有餘悸。
墨畫目光一凝,問道:“那個路過的漁修,是什麼模樣?”
老於頭想了想,“是個慣常下水的,水性極好,皮膚通白,像河裡的白魚一樣,眉毛很淡,模樣怪怪的,但看久了,也覺得他慈眉善目……”
墨畫目光微沉。
過江龍……
“然後呢?”
“然後……”老於頭沉吟道,“我對他感激不已,說要報答他,他卻擺擺手,說什麼……哦,都是水裡謀生計的,落難了就該互相幫助,舉手之勞罷了,不必客氣。”
“好人啊……”老於頭嘆了句,而後道:
“我便請他喝酒,雖是劣酒,他倒也不嫌棄。”
“酒過三巡,說得投機了,便聊了些漁修的苦處,他說他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孤苦一人。”
“我說我剛好相反,我一大家子人,但都註定了,過一輩苦日子,沒什麼奔頭。”
“我兩個孫兒,靈根倒是不錯,但根本沒靈石供他們修行。”
“是我這個做祖父的沒用,拖累了他們的前程。”
老於頭說到這裡,神色自慚,而後搖了搖頭,繼續道:
“那漁修聞言,欲言又止,本想開口,但忍了忍還是沒說,只自顧自喝酒。”
“但他這番猶豫,被我看出來了,我便跟他說,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不必有顧慮。”
“他只顧搖頭,我追問再三,他才嘆了口氣,跟我說了這個‘河祭化災’的法子。”
“他說這個祭祀之法,也只是他從一些老修士嘴裡聽過,有沒有用,他也不知道。”
“那漁修說,這世間有一種血魚,需身心虔誠,以血養之,待其口齒裂開,魚鰭化作類人的手腳,便丟進井裡,供奉河神,若得河神庇佑,可以心想事成……”
“我覺得蹊蹺,想不明白,爲什麼要身心虔誠,要用血養,既是供奉河神,爲何不丟河裡,要丟井裡……”
墨畫好奇,“那漁修怎麼說?”
老於頭皺眉道:“那漁修說他也不知道,這個古法子傳下來,就是這樣的,一點都不能改。”
“他說既是祭祀河神,那這就是河神的講究,我們人類修士哪裡知道……”
“我有些猶豫。”
“他便問我要不要用?他還說,也不是所有人,用了這個法子,都能得到河神的庇佑,不過姑且試試罷了……”
“若是我真想用這個法子祭‘河神’,那他看在交情上,可以爲我弄來‘血魚’,靈石就不用給了,請他喝酒就成。”
“靈石寶貴,但這種酒,反倒不值錢。”
“我心想,試試便試試,就算不成,也不過賠點酒錢,算不了什麼。”
“更何況,這位老兄可是救了我的命,也犯不着再來害我。”
“他跟我說這麼多,也是一片熱心,爲了我好……”
墨畫聽着眉頭直皺。
老於頭不知內情,只自顧自嘆了口氣,看向墨畫,“小公子,之後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老於頭有些感慨:
“我照做了,我得到了河神的庇護,我抓了一尾三色鯉,賣了八千靈石,我那兩個小孫兒,也有了前程……”
老於頭說到這裡,忽而神色驚恐:
“但是這種事,千萬不能泄露,否則會引來河神的怪罪,一切的福報都沒了。”
老於頭目光哀求地看着墨畫:
“小公子,算老頭子我求您了,您行行好,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吧。”
墨畫神色複雜,心思微動,點頭答應道:
“好,我不說出去。”
他沒想着勸老於頭,也沒試圖向他說明,所謂的河祭,都是假的,他祭拜的河神,也根本不是河神,而很可能是尊邪神。
但這世間,愚信之人是勸不了的,說了也是白說,他不可能聽的。
墨畫不浪費這個功夫,他只道:
“這件事,我不告訴別人,但你的魚不能再養了,也不能再在井水裡祭神了……”
老於頭面色糾結。
墨畫就用了一個,便於他理解的理由道:
“貪心是會惹得河神責罰的。”
“你得河神的賜福,已經夠多了,若是繼續獻祭,求取無度,反而會觸怒河神,招致災難……”
老於頭一聽,果然神色驚恐,連連點頭道:
“對,對,小公子說得對!”
“不能太貪心,已經夠了,我運氣已經足夠好了,若是再貪心下去,怕是會出事。”
墨畫點頭。
老於頭長舒了一口氣,誠懇對墨畫行禮道:
“多謝小公子提點。”
墨畫微微頷首,“好了,那我走了,你就當我沒來過。”
說完墨畫乾淨利落,轉身就離開了。
老於頭神情有些恍惚,他這纔開始思考,這位小公子爲什麼這麼晚出現在小漁村?
他到這裡,究竟是做什麼來的?
老於頭想不明白,但他轉念一思索,覺得這大概也是河神的旨意。
河神讓這位小公子,趕走了王家修士,還買下了自己的魚,實現了自己的心願,讓自己的兩個小孫子,有機會拜入宗門。
如今應該也是河神,讓這小公子來點醒自己。
做人不能太貪心。
老於頭深深點頭,回頭看了眼水井,便背上自己的魚缸,轉身離開了。
老於頭走後,水井周圍一片空寂,沒了旁人。
過了片刻,一道小小的人影又微微凝結,身影顯現,正是墨畫。
他把老於頭哄走了,又隱身悄悄回來,來到了水井前。
這口水井,墨畫白天看到過,但並沒有留意,沒想到蹊蹺就出現在這口井裡。
墨畫趴在井口,往井裡瞄了一眼。
井裡黑洞洞一片。
墨畫放開神識,往水井深處探去,不一會兒,便察覺到裡面有水,水裡若隱若現,有幾條血魚。
再往深處,就混混沌沌一片,什麼都感知不到了。
“邪神就藏在這井水裡?”
“怎麼藏的呢?”
“寄宿血肉?構建祭壇?還是井水裡沉着邪神的佈道神像?”
“但是這也不對啊……”
墨畫皺眉,“若邪神就寄宿在井底,那全村的漁修,肯定早就被邪神污染了,哪裡還需要騙老於頭養魚,來散播‘瘟疫’一般的邪念……”
“而且,如果邪神就在井底,自己肯定早就發現了。”
墨畫眼眸之中,黑白兩色一閃,詭算和衍算並用,向井中看去。
井中的確有血霧浮現,但卻很淡。
比起那日,自己尾隨過江龍,進入小漁村時,以天機衍算所窺見的猩紅血霧還要淡。
這是不可能的……
而且以墨畫對邪念類存在秉性的瞭解,假如邪神,或是邪神的某具神骸,真的就寄宿在井底的話,它現在肯定已經迫不及待地鑽出來,桀桀狂笑着要吃掉自己了。
“邪神……到底藏在哪裡?”
“這口井裡,到底又藏着什麼秘密?”
墨畫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沒有頭緒,不由嘆了口氣。
神識……好餓啊……
沒東西“吃”……
墨畫又探頭看了看水井,像是個嘴饞了,想喝“魚湯”的孩子,忍不住想道:
“要不……跳進井裡看看?”
這個念頭剛浮起,就被墨畫按捺了下去。
自己神識是強,但肉身可是很弱的。
孤身跳到井裡,若是碰到邪祟,哪怕是碰到邪神,自己也能應付幾下,但若碰到兇悍的水妖,可能一個不注意,小命就沒有了。
不值得冒這個險。
但墨畫又很想知道,井底到底有什麼。
他蹙着眉頭,想來想去,忽而眼睛一亮,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小玩具”。
墨畫立馬翻開儲物袋,從裡面取出一隻“小老虎”。
這是一隻傀儡,是傀老曾經特意爲他雕刻的,裡面還被墨畫畫上了靈樞陣,可以由他神識操控,自由行動。
小老虎虎頭虎腦的。
墨畫看着,還有一些懷念。
自從進入幹學州界,他就很久沒用過這些“小老虎”了,此時要去井底探路,剛好可以試着用一下。
不過小老虎是木頭的,會浮在水上。
墨畫想了想,拿了幾個鐵塊,綁在了小老虎身上,而後便將它丟進了井裡。
“撲通”一聲。
小老虎落水了,而後被鐵塊壓着,緩緩向井底沉去。
井底昏沉,神識感知不清。
小老虎也不會“游泳”。
墨畫只能盡力以神識,牽引着小老虎,劃拉着爪子,在井底緩緩挪動。
他也不需要,小老虎偵查得有多仔細,只要確定井底,有沒有危險就行。
小老虎劃拉半天,挪動了一點距離,忽而身子一顫,似乎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墨畫心中一凜。
而後井裡傳來沉悶的,但激烈的,“劃拉劃拉”的水聲。
似乎有一羣魚,在激憤地游來游去。
不到片刻,墨畫就覺得小老虎被什麼東西吞掉了,而後氣息徹底消失了。
墨畫一怔,而後心生慶幸。
“還好沒貿然下去……”
但自己的小老虎……丟了一個……
墨畫多多少少有些傷感。
“井底究竟是什麼東西,吞掉了自己的小老虎?”
墨畫皺眉,忽而想起了,自己做夢那晚,識海中那個由邪神意念化作的,尖牙利嘴,雙目兇戾,魚鰭化腳,直立而行的血色魚妖。
墨畫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這些血魚,丟在井裡,恐怕是用來養“蠱”的。
它們吸收人血和願力,在井水中互相吞噬,最終會進化成一隻大號的,盤踞在深井之中的血色魚妖。
這隻魚妖,就是邪神污染的“媒介”。
此時它還不強大。
但一旦餵養得多了,等它不停吞噬,不停壯大後,整個井都會化作污染源,通過井水,污染周遭。
而整個漁村,也都會成爲邪神蔓延的“溫牀”。
墨畫心中有些沉重,同時仍舊很困惑。
若是如此的話,那這口井,只是邪神佈道的“媒介”,而非邪神的本源。
這些魚,不可能是邪神。
邪神的本體,究竟在哪?
墨畫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
假如自己是個“小邪神”,又或者是爲了邪神,虔心佈道的“神僕”,必然不會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這也就意味着,不會把佈道的媒介,和邪神的根底,放置在同一個井裡。
邪神的本體,要隱蔽,而且不爲人知,不容冒犯和褻瀆。
佈道的媒介,同樣要隱蔽,但是要廣爲傳播,如同井水一般,污染信徒。
兩者要有關聯,但又不能完全隔絕。
“這麼說的話,這個井很有問題……”
邪神的秘密,很可能就藏在井裡,因爲除了這口井以外,方圓十里,再沒有其他邪神出沒的蹤跡了。
“但秘密到底是什麼,又藏在哪,是怎麼藏的?”
墨畫撓了撓頭,有些費解。
井底危險,自己去不了,但是井外面……
墨畫又圍着井口繞了一圈,還是沒有發現其他蛛絲馬跡。
一點線索都不給。
墨畫心中嘆道:“邪神佈道之事,真的是詭譎難測……”
但他不甘心,將水井附近,又翻找了個遍。
可直到東方發白,將近破曉,還是一無所獲。
墨畫嘆了口氣,只能暫時放棄。
他又隱身,悄悄離開了水井,而後徑直來到村口那棵熟悉的大樹上,爬上枝頭,繼續耐心觀察。
“我就不信了,抓不住你的小尾巴……”
墨畫盤腿坐着,有些生氣。
朝陽升起,小漁村一如往常。
墨畫就這樣盯啊盯啊,又從早上,盯到了中午,而後眼睜睜看着小漁村內,家家炊煙升起,喝着魚湯。
墨畫心情有些複雜。
這些魚湯……喝不得啊……
喝得越多,被邪神污染得越重。
但他現在也沒辦法,沒辦法提醒,更不能打草驚蛇,只能先設法查出邪神的根底,看能不能從根源上,找到解決的辦法……
墨畫嘆了口氣。
正喟嘆之際,墨畫眼角一瞥,忽然一愣。
他發現了一個熟人……
滿臉絡腮鬍,肌肉虯結,膚色暗沉,看上去像是個精通水性的大漢……
正是換了馬甲的過江龍!
墨畫眼睛大亮。
總算讓自己逮住了!
在小漁村消失了數日的過江龍,終於又重新出現了。
此時正是午時,過江龍揹着魚簍,作漁修的打扮,旁若無人地走在小漁村裡,也並沒有人懷疑他。
過江龍在村裡,漫無目的地饒了一圈,似乎是在查看漁修們的狀況,又似乎是在物色着什麼。
尤其是路過老於頭家時,目光更顯深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之後他便揹着魚簍,離開了小漁村。
墨畫連忙跟上,就發現過江龍離開漁村後,走到煙水河邊,直接一個猛子,扎進了河裡。
之後他就像一條大黑魚,在水底肆意遊動。
墨畫神識強,而且研究了白浪訣,熟悉了白浪身法,和驅水避妖之法,神識更與煙水河,有了些微的感應。
過江龍看似沉在水底,但一直都處在墨畫的眼皮子底下。
他的任何舉動,都被墨畫看得一清二楚。
而過江龍,顯然還毫不知情。
墨畫就這樣,一直盯着,過江龍也一直遊着,眼看天色漸黑,墨畫心中有些着急了。
旬休兩天,這已經是第二天了。
到了晚上,他就必須得回宗門上課了。
可都跟到這了,萬一錯過,斷了線索,以後未必有這樣的機會了。
而且邪神之事,宜早不宜遲。
墨畫咬咬牙,便給顧長懷發消息:
“顧叔叔,我有重大發現,替我向宗門請一天假!”
顧叔叔是道廷司典司,他替自己請假,比自己請更有說服力。
自己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過江龍,還有小漁村邪神的秘密,都給扒出來……
墨畫目光堅定。
之後過江龍就跟之前一樣,在煙水河裡,悠哉悠哉地游來游去,期間也抓了幾條魚,直到天色漸黑,他這才上了岸。
上岸之後,他仍舊和前些時日一樣,取出魚簍,裝着自己捉的幾條死魚,揹着往小漁村去了。
墨畫輕手輕腳跟着。
進了小漁村,過江龍警惕地左顧右盼之後,仍舊和那日一樣,走同樣的路線,拐進同一個窄巷,之後就直接消失了。
墨畫眉頭微皺。
但這次,他心裡大概有數了。
夜色漆黑,月光涼涼的。
空中的氣氛,漸漸有些壓抑。
墨畫踩着小漁村內,微微溼潤的地面,聞着越發濃重的魚腥味,徑直向村後面的那口水井走去。
到了水井前,墨畫眼眸微亮。
果然,過江龍也在這裡!
墨畫輕輕走上前去,就發現過江龍將魚簍放在一邊,而後從懷中取出一支筆,一方硯。
筆毫是黑的,似乎用人的頭髮做成。
硯是白的,森然如骨,研墨片刻,竟有鮮血流出。
過江龍以人毫之筆,蘸着骨硯中的血墨,在水井周圍,畫着一種極其特殊,古拙且隱晦的紋路。
墨畫見狀,心中一凜。
“這是……邪道陣紋?”
這過江龍,竟還是個陣師?
邪異的水井旁,過江龍目光虔誠,神色謙卑地畫着血色的陣紋。
墨畫就在一旁,偷偷看着。
隨着陣紋越來越多,水井內的氣息,也越發詭異。
終於,當過江龍將陣紋,全部畫完之時,水井猛然一顫,而後似乎因果逆轉。
這口水井,在墨畫的感知中,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一股極其濃烈的,帶着腐臭的魚腥味,撲面而來。
詭異的猩紅血霧,自井中涌出,逐漸向外瀰漫擴散,最終籠罩了整個小漁村。
就彷彿是,這個井的“封印”,被打開了……
墨畫心中震驚,他看着井邊的陣法,目光凝重。
這究竟是……什麼陣法……
竟能將邪神的氣息,封在井底……
墨畫眉頭緊皺,苦思不解,忽而一個念頭浮現在心頭。
“封印……”
墨畫瞳孔一縮。
這莫非就是,黃山君口中所說的,近乎失傳的……
神道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