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十二月事)
“主子,爺回來了,您不去看看麼?”深秋的涼爽裡,秋蟬忽然開口問我。
我淡淡笑了笑,反問:“無事,去看什麼?”
“可是……”秋蟬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輕聲說,“總是要見見的……”
我若有所思的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書齋。他自塞外回來後,不見任何人,獨自待在書房裡,身邊唯有蘇培盛伺候。
爲何?皺皺眉壓下心頭疑問,我起身笑道:“是了、是了,正好要問問明年皇帝六十壽誕的事兒,我這就去見見秋蟬朝思暮想的爺。”
“主子可說混賬話了,什麼叫‘秋蟬朝思暮想的爺’。”身邊的劉希文笑着指正,秋蟬在一旁羞紅了臉,作聲不得。
我笑說:“只許你們排遣我,就不許我也排遣排遣你們麼。”
秋蟬隱去羞澀,淡淡的接下話:“主子只在房裡說說笑便罷了,叫外頭人聽了還以爲奴才心氣兒高,妄想攀高枝呢。”
“我們屋裡說的話哪能叫旁人聽了去。再說了,心氣兒高怎麼了,你若看上爺,我立即給你說去。”我不以爲然地笑了起來。
“看看,看看,主子越發胡鬧了。”秋蟬笑着爲我更衣,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
來到書房,發現門窗全掩,已是氣候涼爽的秋,我卻覺得室內萬分憋悶。
打發了隨伺的蘇培盛,他與我隔着屏風說話,雖有些奇怪,也不敢隨便開口詢問,只得問道:“爺是決定明年重修柏林寺作爲壽禮了?”
“是。大概需要三萬兩白銀……”他的聲音有些模糊,聽不真切,“田莊那邊的例銀有一萬兩,你姐夫那邊有一萬五千兩,還剩下五千兩,我打算讓莊園那邊再拿點出來。”
“不過一萬五千兩不是小數目,一下讓莊園拿那麼多錢,恐怕他們又想着法子使壞。”他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好像在思考他擔心的事情。
我見他爲五千兩犯愁,出聲建議:“無須再讓莊子出錢,把我屋裡那對翡翠瓶拿出來湊了五千兩便可,反正我也不愛用那對瓶子。”
“哪裡要用你的東西,我每年的俸銀都有二十多萬兩……”他淡淡的拒絕了我的好意。
“那爲何偏要田莊出錢?門人孝敬不是有好些麼?”我有些不解,忽聽見他輕聲咳嗽一聲,我忙問,“爺怎麼了?”
“沒事,”他輕聲回答,頓了頓,他開口問道,“你知道我讓你姐夫做的事兒?”
一陣慌亂,不知道姐夫爲何連這個事也告訴他,我輕聲反問:“我不可以知道麼?還是你要責怪姐夫把販賣人蔘的事告訴我?”擡眼盯着屏風,想象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他嘆息一聲:“知道便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壓迫田莊?”
“沒有。”我小聲的說,是不敢,心裡輕輕補充。
感覺他扯出笑容,看透我心裡所想似的解釋道:“田莊與人蔘的事兒是一樣的。沒本錢的營生,他們每年送來的銀子、物品卻不多,你以爲他們真的那麼窮困麼?不過裝窮罷了。”
不解他爲何要與我說這些,莊子的事,與我何干?心中正納悶,他又開口說:“這段時間,你替我照管莊園的事兒,不懂的來問我。”
說着他從屏風後面遞出一本賬簿,我忙伸手接過,卻被他手上的瘀傷嚇住。
我不動聲色的略過屏風,他見我久久未接帳簿,正欲說話,忽的見我已到屏風後面,他慌亂打開摺扇,遮住面容。
驚訝的看着他嘴角的傷痕,心裡一陣難過,拿出錦囊裡化淤的藥膏,說道:“不就是廢個太子麼,怎麼又打又殺的弄成這樣?”
他看了我一眼,這次,沒有拒絕,任由我爲他上藥。“傷不重。”他輕描淡寫的說。
我微笑着看他:“這還叫不重?那請問爺,什麼才叫‘重’。”我給了他一個白眼,低頭繼續爲他擦藥。
“是我自己弄傷的……”他緩緩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停了下來,定定的注視他臉上的笑容,良久,纔開口問:“你不會爲了讓皇帝廢掉二阿哥……就自殘,陷害二阿哥吧?!”
他挑了挑眉,好笑的說:“就算二阿哥把我打死了,皇阿瑪也不見得會因此廢了他。”
我別過頭,怎麼可以,在說這麼慘酷的事情的時候,還笑得出來?!
“那爲什麼……”我喃喃的問,卻不指望他的回答。
他一把我拉進懷裡,輕聲說:“我要陷害的人……是老八。”
我驚恐的抖了抖,腦中飛快思考:陷害八阿哥……他的意思,難道是向皇帝表明,若不廢去太子之位,八黨會讓二阿哥下場比他更慘,爲保二阿哥的性命,皇帝只有妥協,但是對八阿哥,皇帝恐怕已是親情全無了;
而八黨那邊,還以爲他站在他們一邊,捨身陷害二阿哥,化解了一廢太子以來,八黨成員對他試圖討好太子產生的不滿;
而自己,亦可以脫離派人暗殺太子,或設計陷害帶來的被人識破風險。這真是,一箭三雕的巧計……
擡頭見他若無其事的哼起小曲,好像默認了我心中的考慮。突然覺得一陣寒意,我全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爲什麼要告訴我?”我不解的反問。“你問,我說。”他雲淡風清的回答。
我扯出一個笑臉,挑釁的看着他:“你不怕我說出去?”
“你會麼?”他走到窗邊,淡淡的說道,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冷哼一聲,諷刺道:“我不會,也不敢!”我家人在京城,又是他旗下人,他若要發難,皇帝連吭都不吭一聲,我當然不會說出去,因爲我不會拿家人的性命開玩笑。
他笑了起來,笑意卻未達冰冷的眼。
月華滿身,他蒼白的臉,在月光下更加觸目,
若,只是利用,爲何,爲何要流露如此哀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