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重回臨安市
晨昏交接之際,葉棉的目光越過機窗,落在地面的一團火紅上。
將明未明時,那一樹血色的花朵彷彿着了火,烈烈的燃燒在葉宅的上空,彷彿要將整片灰霾的天空都映亮了一般。
葉棉怔怔的看着那株英雄樹,只覺得那團焰火太過熱烈,將她的眼睛薰得酸澀極了。
猶記得當初第一次到臨安市的時候,她才醒來不久,對這個陌生的時代知之甚少,心裡總墜着一種漂浮不定的惶惶惑惑。
現在她知道自己流淌着血族的血液,即將面對一個未知而危險的世界,原本她也是不安而茫然的,可一觸到那株碩大無比的木棉樹,就彷彿找到了什麼依憑,心一下子落回了實處,只感到無比的安心。
當初隨葉樺一家人來的時候,不僅要提前打報告,到了葉宅的門口,也需要通報之後,才能夠從小門進入。
而現在跟在喬安娜身邊,卻根本無需等待。
還沒走到門口,葉宅的大門就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門庭大開的迎接着自己兩人。
開門的人是兩位少見的深紫深衣的僕從,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眼神規矩,一聲不吭的引着兩人進去。
喬安娜並沒有驚動太多人,只挑了偏僻的地方,一路清靜的直接往天井處走去。她向來不耐煩應付葉家的這羣小輩,每每遇見都要給她行大禮,她雖然一向是坦然受之,可禮數太多就麻煩得緊。血族一貫沒這些個毛病,也不知道葉橡是怎麼定的些規矩。
葉棉跟在喬安娜後面,想着自己現在可不是什麼未入族譜的私生女了,而變成輩分極高的老祖宗……這可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到了她所熟悉的天井處。葉家家主葉檀果然還在那兒,卻不像葉棉見慣的那樣慵懶閒逸的倚在榻上,反而端莊筆直的站在樹下。
一襲玄衣被打理得莊重之極,面容更是肅穆而恭謙,眼見着喬安娜和葉棉走過來,便上前幾步深深一禮,久久不曾起身:“見過兩位老祖宗。”
喬安娜是早就習慣了,但葉棉看到熟人給自己行大禮,下意識的就想往旁邊閃。
奈何喬安娜伸手拽住了她:“躲什麼?你是他老祖宗!”
葉棉躲又躲不過去,只能哭喪着一張臉。彆扭之極的站在那兒。
這事可真是太鬧心了,自己只有不到二十年的記憶,卻硬生生的年長了別人一千歲。
一聲“老祖宗”這麼一叫。好似瞬間她就成了一個鶴髮雞皮的小老太太了,她甚至還摸了摸自己的臉,看有沒有長了一臉的賴皮。
喬安娜逼她接受了這一禮,就目不斜視、看也不看葉檀一眼的越過了他。
葉棉留在原地慢了半拍,剛好葉檀禮畢起身。和她看了一個對眼。
原本裝得莊重老成的葉檀,此時卻偷偷遞給了葉棉一個促狹的表情,彷彿在嘲笑她已經是一個老女人了。
葉棉一眼瞪了回去,她就知道,這傢伙慣會裝模作樣。
當初在祠堂的時候也是這樣,這會兒老老祖宗喬安娜在這兒更是這樣。
“葉家小兒。”喬安娜端着架子。往那木棉樹下一指,“你將那東西給挖出來。”
“是,老祖宗。”葉檀低眉順目道。
葉棉興致勃勃的立在一旁。想看溫潤如玉的葉檀,挖土會是怎樣個狼狽樣子。卻不想葉檀並沒有拿任何工具,也沒有彎下腰去,只施施然拂了拂袖子,而後雙手攏袖。只看着一團綠色的熒光沒入紅土。
須臾的功夫,紅土下面開始翻動起來。好一會兒一截粗壯的樹根翻出地面,而後是第二截、第三截……
木棉樹的樹根不斷翻動着,連帶着樹冠上常年盛開的花朵,也開始有些惶惶,簌簌的落下一顆顆碩大的紅花,將紅泥和樹根一同掩蓋了,堆疊起厚厚的一層。
好不容易等到地面的翻涌停下來,木棉花也堆起了一個小丘,落花成冢。
看着這麼個景象,喬安娜才恍然想起來一般,隨口說道:“說起來,當初葉橡的骨灰就是灑在了這兒,權當做了花肥吧。”
“回老祖宗,正是如此。”葉檀附議道。
聽到葉橡的名字,葉棉不免有些觸動,再看向那木棉花冢的時候,便越發覺得,那就與葉橡的墳冢一般無二。
葉棉慢慢的上前,緩緩的跪倒那木棉花冢前,頭頂一朵木棉花倏忽的落下,卻穩穩的落進了葉棉雙手攏起的手心裡。
然而穩穩攏住木棉花的葉棉,連身子都彷彿在微微的顫抖着。她一言不發的低着頭,長長的青絲逶迤了一起,紅花墨發交纏在一起,點染上傷感的情緒,那畫面當真是悽迷無比。
“老祖宗,葉家先祖是壽終正寢,您不必太過傷心。”葉檀順勢跪坐在葉棉身旁,低聲說道,“當時與你談天的時候,只覺得親切得很,沒想到,你竟然會是先祖的親妹妹。”
“別光顧着發呆了。”這會兒看起來,喬安娜倒是最鐵石心腸的一個人了,不過她本就是性格冷淡的血族,又早一千年就眼見着葉橡的死亡,就算當初還有什麼觸動,然而過了這麼多年,再怎麼傷心難過,也早就被時間給打磨撫平,只留下淡到虛無的悵惘罷了,“葉橡的遺物就埋在這花下,你要想就這麼埋着我也無所謂,但卻不可能讓你等到這花都腐敗了,自然而然的露出下面的東西來。”
葉棉的手又是顫了顫,微微的向下傾斜了幾分。原本落進掌心的紅花,就這麼順着她的掌紋滑下來,落入花冢之中,不辨彼此。
葉棉並沒有直接拂來表面的落花,而是將手輕輕的插入了堆砌起來的小丘中,彷彿在觸摸着葉橡的遺骨一般。
她的動作極爲輕盈,好像生怕驚擾了安魂,伸進這滿滿的落花中的動作並不大,甚至於堆起的小丘也異常穩定,只偶爾順着坡滑下一兩朵來,卻影響不到花冢的形狀。
只是等葉棉摸索在被翻卷出地面的他紫檀木盒,從裡面撈出來時,卻不免讓這花冢坍塌了少許,範圍卻是更廣了。
葉棉安撫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手指微微顫抖着,掀開了並不大的木盒。
葉橡留給她的遺物並不多,只有兩樣。
盒底安放着一張信紙,被密封在兩層透明的玻璃中。
而信紙上則壓着一枚葉子形狀的玉符,玉質通透無瑕,雕琢的工藝極其精湛,表面的紋路層次分明、絲絲可辨。
葉棉小心翼翼的撿起那枚玉符,翻過來來時,發現另一面是平滑的,只陰刻着一個繁體的“葉”字。
葉檀表情微變:“這是……家主的令牌。”
葉棉有些迷惑的看着他,這一塊早在葉橡死前就埋了進去,剛剛從地裡挖出來的:“難道你沒有麼?”
“我只是說,這與家主的令牌一模一樣。”葉檀隨身摸出一枚玉符,與這一塊比較起來。
同一個樣式的玉符,雖同樣價值連城,但葉棉手上的,無論材質還是工藝,都比葉檀高出了一個檔次。
“葉棉可以行使與葉家家主等同的權利。”作爲最清楚事情內幕的喬安娜解釋道,“如果她和現任家主的命令發生了衝突,那麼無條件的優先執行葉棉的命令。”
——這是將整個葉家都送給了自己吧?!
葉棉怔了怔,低頭又去看那保存完好的信件。因一直被完好的封存着,所以即便過了一千多年,還是嶄新一如往昔,倒像是不久前才寫下,剛剛寄送到葉棉手上的一般。
而事實也是,在葉棉的感覺裡,她與哥哥,也不過分離了小半年而已。
“親愛的小棉:
見字如晤。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抱歉,我食言了。我曾說要守護你一輩子,卻到底留下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界上。其實當年我承諾的時候,就明白有一天,你必定會離開我。而很多年以後,我卻早已離開了你。我知道等你再次醒來的時候,或許會面臨着無比嚴峻的考驗,而我卻不能支撐到那個時候,爲你擋風遮雨,庇佑你的一生。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成一抔養料,孕養出一棵參天大樹,代替我陪伴你今後的旅途。現留下玉符一枚,臨安葉家聽憑調動。我只望它能成長得足夠枝繁葉茂,能護佑你頭頂的一片青空,腳下的一方淨土。
即便身死魂隕,再無相見之日,我也要我的妹妹在這世上,無人可欺,無人敢欺,無人能欺。
葉橡絕筆。”
“滴答——”
一顆晶瑩的眼淚落在了玻璃上,將上面清颯的字體放大成圓滾滾的滑稽模樣。一顆顆的眼淚珠子般的不停墜下,幾乎染溼了整塊玻璃。無聲的哭泣環繞在火紅的花下。
忽而旁邊一雙臂膀攔住了自己,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沁入自己的鼻翼。
“好了好了……老祖宗,哭出來就好了……”輕柔的聲音不斷漂浮在葉棉的耳畔,明明不是一個味道、不是一樣的肩膀、不是那個許諾要護佑她一聲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嗓子再也關不住心中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