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旅行(下)

車在蜿蜒展轉的山道上行進。

很陡的山道,真真靠在車窗邊就能看見柏油路邊黃色的山崖,崖下是一條淡綠色,如翡翠般清澈的小溪。真真擡頭往小溪上游看去,目光所及之盡頭,是溪水與灰白柏油路的相交點,溪水沒了,路似也斷了。心裡不由一驚,正要探身看的更仔細些,車身忽然扭曲似的向右猛轉,真真的腦袋一下子就撞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

好急的彎!真真摸着呯呯跳的心口想,差不多有270度吧,車子拐彎的弧度,幾乎可以畫個圈。

“大姐,”圓圓揉着惺忪的睡眼從真真腿上爬起來,“剛纔頭好暈哦!”

“沒事,只是個急轉彎。”真真摸着圓圓的頭安慰道。

圓圓哼哼着點了點頭,便又伏下身睡了。

真真凝望着窗外。

窗外有翠綠的山谷,叮咚吟唱的溪水,還有籠在薄薄煙霧裡水墨畫般的村莊。

車在山裡開了許久,真真還以爲他們就要這樣一直開到山頂上。待到車停下時,她才發現,他們不過纔到了黃山腳下的的雲谷寺。

從雲谷寺入山,大家在登山道下舒展筋骨,準備向當天的第一個目標白鵝嶺出發時,山裡下起了小雨。

細細濛濛的水珠,像霧又像雨,懶洋洋地落人一身。若是穿上雨衣,難免氣悶,不穿,微雨成溼,終是難免溼了衣衫。

吳晉書和曲凌都沒穿雨衣,並肩站在松林邊的石道上望着對面的山崖。

雨霧浸上少年的臉龐,微微溼潤的側影,在真真眼中,已成一道風景。她掏出口袋裡的速寫小本,急忙描繪下來。

“大姐,這雨好甜哦!”圓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着落在臉頰上的小水珠。

“唔。。。是很甜呢。。。”真真忍不住也品嚐了一下這山中的水精靈,真的非常甘美。

真正開始爬山的時候,大家都特別照顧帶着小胖妹的蘇真真,不管是自己班還是高三年級的男孩子們,主動輪流幫真真揹包。真真覺得自己唯有把圓圓給帶好,才能對得起大家這一番心意。可惜,圓圓從踏上第一個臺階開始,就緊緊拉着曲凌的手,曲哥哥長曲哥哥短,全然忘了她這個姐姐。

真真晃着兩個膀子爬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對不起那些幫她背行李的人。便緊跟在圓圓身後,好歹也要做出個在保護妹妹的樣子。不料曲凌和圓圓爬山的速度非常之快,兩人一路勻速前進,毫不停歇,大有要一口氣登頂之勢。真真勉強跟了一段,終於支撐不住,靠在山邊的岩石上大口地喘氣休息。現在她纔算是相信了小叔的話,別看圓圓這傢伙胖,爬起山來還挺麻溜。

“真真!”吳晉書一直走在真真左側,有意無意間將她護在了登山道最安全的一邊。“累了嗎?”

“嗯,有點兒。。。有點兒小喘。。。”真真撫着胸,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她哪裡是有點兒小喘,根本就已經是喘不上氣了。

“累了就歇會兒,喝口水,放在嗓子裡含着,潤潤喉嚨。”吳晉書將一瓶礦泉水遞到她眼前。

真真接過水,瓶蓋已經被細心地擰鬆。含了一小口在嗓子眼兒,真真覺得喉嚨潤潤的,心也潤潤的。

一路上,不管真真休息多少次,吳晉書都陪在她身邊。當她覺得山路漫漫無盡頭時,他鼓勵她說,也許轉過下一個彎就已是山頂。當她覺得枯燥的前行索然無味時,他會說笑話給她聽。儘管是很冷的笑話,真真聽完許久都沒發現他說的竟然是一個笑話。所以,當真真捂着嘴,不顧形象地對着山谷大笑時,並非是因爲吳晉書說的笑話,而是爲了他說的笑話實在不像笑話這件事。

又爬了一段,真真再次體力不支,停下休息。她趴在一塊大青石上,苦着臉,一動不動。

吳晉書倚在大石邊,靜靜等待。

夾着微雨的風兒攜了細細的松針從石上拂過,在真真髮絲上留了幾根松樹針形的葉子。

吳晉書伸出手,停在真真側臉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落下手指,輕輕爲她拂去髮絲上的松針。非常輕柔的動作,以至於閉着眼睛正暗自痛恨爬山這項運動的蘇真真毫無察覺。

一對已年近花甲的老人互相攙扶着走過他們身邊。

“唉!老頭子。。。”穿着粉紅色登山服的老太太拉着老爺爺的胳膊嘆道:“那時,我們也這麼年輕對不對?”

“唔,那時我們好像比他們更年輕些。”老爺爺捋着花白的鬍子笑道。

“你那時,可沒這麼溫柔地爲我拂過發上的松針。。。”老太太繼續感嘆。

“咳——”老爺爺咳嗽了兩聲,很認真的說:“可我不是摘了路邊的野花,爲你插在發上?”

“噗——”老太太聽完就笑了,臉色也變的和登山服一般粉紅,“你倒是會摘,摘了朵有毒的,害我在山上臉腫了好幾天。。。”

吳晉書縮回手時,真真也睜開了眼睛,他們都聽見了老人家的對話。

真真不敢轉頭去看吳晉書,只覺得臉頰一點點熱起來,漸漸像火燒般滾燙。

“真真,我們繼續走嗎?”吳晉書低聲問,聲音裡並沒有不安。

“好。”真真從大青石上爬起來,垂着頭往前衝。

從雲谷寺到白鵝嶺這條登山道究竟有多長?

很長很長。

所以,這條登山道給蘇真真帶來的回憶很多很多。

她望着吳晉書的背影,踩着吳晉書的腳印,跟着他,一步步登上那曾經遙不可及的山頂。

“真真!”吳晉書忽然轉身,只顧低頭往上爬的真真就撞在他懷裡。

鼻尖對着他襯衣前的第二顆鈕釦。

真真似乎可以感覺到那鈕釦正隨着年青胸膛裡的心臟在微微跳動着。

有一剎那,真真腦子裡一片空白。

好近,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下一個剎那,那心跳就遠了。

吳晉書彎下腰,笑望着她的眼睛說:“真真,終於到山頂了。”

“已經到了?”

“是啊!”吳晉書話音未落,雨霧中衝出一個小小的身影,緊緊抱住了蘇真真的腰。

“大姐!你好慢哦!我和曲哥哥都上來好半天了!”圓圓穿着小雨披,但額上的頭髮還是被細雨打溼了,微微卷曲着伏在腦門上,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眨着大眼睛的洋娃娃。

看着妹妹嘟着紅紅小嘴的臉蛋,真真突然打了個激靈。剛纔上山那一路,好像一個夢啊。。。現在,她是不是完全從夢裡清醒過來了呢?

*********

雨漸漸停了,山霧卻越來越濃。白色的霧氣瀰漫在山谷裡,將黃山所有絕妙的景緻都掩藏了起來。

從始信峰下來,沒有看到猴子觀海的孩子們不免有些喪氣。在往北海去的路上,所有人都祈禱這惱人的霧氣快些散去。

到達北海時,像是聽到大家的祈禱一般,霧氣竟然真的散了些去。五指蜂和妙筆生花都若隱若現地露出些許輪廓。

圓圓鬧着要曲凌把她抱起來看,真真捂着她的嘴不許她無理取鬧,曲凌卻是笑着牽過圓圓,也不管這是個多重的小胖子,硬是把她抱起來,讓她高過衆人黑色的頭頂,往白霧繚繞的山谷裡看那她也許根本看不懂的風景。

真真無奈地望着他倆嘆了口氣,對吳晉書說:“晉書哥,你同學脾氣可真好!”

“哦?”吳晉書若有所思地望向曲凌說:“曲凌雖然是我好朋友,他對小孩子這麼有耐心,我也是第一次發現。”

“是嗎?”真真驚奇道:“難道他今天心情特別好?”

吳晉書笑着搖頭說:“我看,是你家圓圓太可愛了,曲凌這樣的人,都不能抗拒她小小的魅力。”

“魅力?”蘇真真沒忍住,笑噴,“改天讓曲凌看看她吃雞腿時的魅力,沒準還能被她迷倒,非她不娶呢!”

這次吳晉書也忍不住笑的厲害了起來,“真真,你真是會說笑話。。。”

“大姐!快看!筆!筆上開了一朵花兒!”圓圓笑彎的大眼睛裡閃亮的光澤,以及曲凌轉過頭時露出的笑臉,都讓真真閃了神。

她看見了,那朵開在筆尖上的花。

原來,松樹也可以是一朵花。

很多年以後,真真回想起在北海平臺上,妙筆生花從雲霧中突然顯身的這一刻,身上都會起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世事難料。

*****

第二天,星星還在夏的夜空中閃爍,真真他們又踏上了去光明頂看日出的征途。

當班主任硬是把真真從牀上拽起來時,真真一手摟着依然呼呼大睡的圓圓,一手揉着眼睛對她說:“黃老師,我可不可以不看日出,我只想睡覺。”

結果,她得到了黃老師很結實的一巴掌。

“現在不想睡覺了吧?”黃老師接着去拎下一個懶小孩,“一路打過來,打的我手都腫了,你們這些孩子,就不能自覺點嘛!”黃老師氣咻咻地揮着手掌吼道。

真真不敢再囉嗦,乖乖拖着依然沉睡的圓圓去刷牙。

凌晨四點,山路上一片漆黑。星星點點的手電筒,勉強照出山路可行的影子。

沒有光能照的看見也就罷了,真迎着光一看,真真背上嚇出一身冷汗。

剛剛自己的落腳處,再往外十公分就是萬丈懸崖。

“真真!”吳晉書和曲凌不知道什麼時候趕到了她身邊。

“真真,把圓圓交給我吧!”曲凌接過依然半睡半醒的圓圓,吳晉書則將真真護在了安全的裡側山道上。

路過飛來峰時,真真死活要繞過去看看那塊紅樓夢片頭上的大石頭。石頭終於看到了,還摸了一下,腳卻在下石階時扭傷了。

真真忍着痛,硬是沒告訴吳晉書。

好不容易熬着走到光明頂,真真覺得腳脖子一定已經腫的很厲害,又不敢把鞋子脫下來看,依然忍着疼死撐。

揪着吳晉書的衣袖,站在光明頂的危石上看到彩霞噴薄而出,紅彤彤的太陽從山的另一端躍起時,真真流淚了。

“真美啊。。。”吳晉書感嘆道,扭頭看了看真真。“真真?你哭了?”

真真一邊流眼淚一邊點了點頭說:“恩,我。。。我感動的。”

其實,她是因爲腳扭傷了,硬撐不住,疼的哭了出來。

下山時,她再也裝不下去,吳晉書也很快發現她的不對勁,終於發現她那隻腫的可以媲美豬蹄的傷腳。

坐在百里雲梯的石階上,吳晉書爲她噴了藥,又稍微按摩了一下。然後,吳晉書背起真真,一步一步,往百里雲梯的頂端爬去。

真真伏在他溫暖的背上一邊哭一邊說:“晉書哥,對不起。。。”

“沒事,真真一點兒也不重。”吳晉書流着汗,喘着氣說假話。

怎麼可能不重呢?自己再苗條也有八十多斤。真真暗恨昨晚吃的太多,估計又要重兩斤。

假話卻很窩心。明知是假的,聽到心裡去,還滲着一點點的甜蜜。

終於爬過百里雲梯,曲凌和圓圓正坐在路邊的石臺上吃黃瓜。

“大姐!你讓人揹你喔!你好懶!”圓圓張着小嘴叫道,臉上還沾着幾粒黃瓜籽。

真真灰着臉說:“纔不是,我腳扭到了。”

“啊?哪裡哪裡?”圓圓急忙跑到真真身邊蹲下,“哪裡扭到了?”

“這裡啊!”

“哇!腫的和大蘿蔔一樣粗了!”圓圓伸手輕輕摸了摸真真的傷處,“大姐,還痛嗎?”

“恩。”真真點了點頭。

“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真真摸着圓圓的頭,“傻瓜。。。吹了還是痛的。。。”但看她那麼認真地吹着,便說不下去了。

“還痛不痛?”圓圓仰頭睜着晶亮的大眼睛問。

“不痛了。”真真微笑着把她攬入懷中。

因爲真真扭了腳,不能去爬傳說中的天都峰,只能坐纜車下山。

吳晉書和曲凌也都放棄了登天都峰,一個揹着扭傷了腳的真真,一個揹着說累的不想走路的圓圓,艱苦地往纜車站走去。

趴在曲凌瘦削的背上,蘇圓圓用兩條肉乎乎的小胳膊摟着他的脖子,歪着小腦袋對蘇真真說:“大姐,還是有人揹着好對不對?一點兒都不累,還很舒服哩!”

真真看見滿頭大汗的曲凌在圓圓說完話時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於是,她沒敢啃聲。心想,也許吳晉書這會兒也和曲凌是一個表情吧。

上了纜車,曲凌和吳晉書兩個都長出了口氣。揹着人在山路上行走,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真真心裡很不過意,把原先私留着給圓圓吃的兩塊巧克力掏出來給他們補充體力。

圓圓雖然饞,但也曉得好壞,並不開口說想吃。曲凌和吳晉書都是有心人,兩人分了一塊巧克力,把另一塊給了真真姐妹倆。

圓圓把甜甜的巧克力吃到嘴,心情立刻大好,開心地在纜車裡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