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鞭法對地方衙門和地方士紳階級的利益傷害,就像是虎頭鍘的鍘刀,有人付出了代價,就會有人收穫,地方衙門和地方士紳階極利益受損,朝廷和窮民苦力們受益,這收益大約是三七開,朝廷七,百姓三。
百姓這三成,還要有一部分被侵佔。
所以,一條鞭法,從頭到尾都是統治階級的內訌,是官選官、世襲官階級和士紳階級的內訌,圍繞着生產者、生產資料的歸屬,進行刀刀見血的爭奪。
申時行,以吏部郎中巡撫松江,五品官,巡撫開海橋頭堡的松江府,這是個天大的笑話,申時行承受了他識人不明的懲罰,栽瞭如此大的一個跟頭後,申時行的手段,肉眼可見的變得酷烈了起來。
“一條鞭法,是不是激化了地方的矛盾?”朱翊鈞眉頭緊蹙的看着手中的奏疏,朱翊鈞首先自我審視,是不是吹求過急,給地方造成了太大的壓力,前面的矛盾沒有解決,後續的矛盾接踵而來,連申時行也只能疲於應對。
“陛下,臣覺得已經很晚了,從嘉靖初年就開始探索貨幣稅,應該有實質性的推進了。”馮保不認可陛下的自我審視,陛下覺得慢,但一條鞭法從桂萼提出之後,已經籌備了五十年了。
嘉靖九年,桂萼首先在朝中提出了一條鞭法,朝中以楊一清爲首的朝臣大加阻撓,嘉靖十年正月,桂萼被迫告老還鄉,至此之後,大明這五十年內,斷斷續續不斷的探索,完成理論,這已經有了足夠的縱向規模,制度的探索,已經完善。
其實在萬曆九年時候,王國光、張學顏等臣工就已經開始了連章上奏請求推行一條鞭法了,一直到三年後的今天,陛下才遮遮掩掩的開始在松江府試點。
事涉萬方黎民,慎重是好事。
“朕其實是可以商量的,之前就有孫克弘提出了兩個問題,朕做出了永不加賦和嚴刑重典的保證,來保證一條鞭法的真正推行。”朱翊鈞放下了奏疏,面色凝重的說道。
朱翊鈞這個皇帝,是可以商量,朝廷一拍腦袋,就決定了要推行,不管地方死活,搞一個被廣泛反對的政令,硬推下去,只會得到陽奉陰違和一地雞毛,在矛盾說之後,大明的政令就已經充分開始考慮從下而上了,當然也有想當然,不能面面俱到。
“松江造船廠被燒了一個船塢,而且還是快速帆船的船塢,造船廠總辦趙士禎、郭汝霖等人,奏聞朝廷,是有人蓄意縱火。”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着。
“放火果然是個好手段啊,燒就會燒的乾乾淨淨,連一點罪證都不會留下,本來春天天乾物燥,失火也很正常,但是,已經三月底了,松江府已經陰雨綿綿了。”朱翊鈞吐了口濁氣。
千不該,萬不該,動造船廠。
馮保低聲說道:“也有可能是失火,民舍多木料,有個火星都能點燃,沒有禁止燃放煙花之前,京師每到過年當天,都要失火很多次。”
“燒船廠的話,應該是反對開海,而不是一條鞭法。”
這不對口,船廠是涉及到了開海,正統九年,英宗皇帝打算南下西洋,宮裡也沒銀子花了,想官船官貿賺點錢,在福建建好的兩百條船,被民亂給付諸一炬了。
這推行一條鞭法的當口,燒船廠有點驢脣不對馬嘴。
“咱大明的文官們,就喜歡這樣,能推卸責任的時候,絕不會往自己頭上攬責任,一條鞭法之下,矛盾在激化,勢要豪右就成了推罪的藉口和理由。”馮保解釋了自己爲何會這麼想的原因。
官僚最喜歡就是甩鍋,一推四五六,反正責任不在我身上,勢要豪右的確膽大包天,什麼都敢幹,但密州、松江府、寧波、月港、廣州市舶司,是天子南庫,把手伸到這種地方,那多少有點弱智了。
“申時行也是這麼想的。”朱翊鈞認可馮保的意見,申時行也是這麼覺得,快速帆船的量產跌跌撞撞,去年就沒完成目標,今年這火一燒就更難了,那麼下意識的甩鍋,十分正常。
“申時行讓還在松江府的駱秉良去調查,駱秉良還真查出了貓膩來,這次啊,是上海縣的曲家。”朱翊鈞拿出來一份塘報交給了馮保。
單純從奏疏這條線來看,造船廠總辦趙士禎、郭汝霖的確是在想甩鍋,把生產事故扣在勢要豪右的頭上,逃避朝廷的責罰。
申時行就讓緹騎們調查了一番,駱秉良在船廠沒有查到任何的證據,本來,事情到這裡,趙士禎、郭汝霖的責罰已經板上釘釘了,棺材釘都釘死了,但駱秉良在上海縣稽稅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了一條線索。
稽稅主要是查賬,皇帝陛下命令駱秉良查一查玩松江十二月花魁,六本木花冠君子們有沒有納稅,霞飛街的稅務是否如數繳納,如果沒有,就立刻催繳。
駱秉良查着查着,就發現了數百筆支出不對的賬目,林林總總加起來居然有六十萬兩!高達一個先帝皇陵的支出居然來有影去無蹤。
大明自萬曆二年開始推行六冊一賬、收付記賬法之後,立刻就在民間得到了廣泛的擁戴,畢竟張四維被掌櫃和賬房們吃掉了七層利這種事兒,鬧得人盡皆知。
這數百筆累計六十多萬銀去無蹤的支出,總要找到出路。
所有人都忌諱莫深,不願意談及這筆銀子的出路,最後緹騎們,還是從曲鶴行的孫子曲道成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霞飛街上有不少鋪子都是曲老爺子的產業,有問題的賬目多數都出自這些鋪子,曲道成有一次跟這些榜上有名的花魁們喝的十分盡興,就叫囂着說:整個松江府誰敢不給我曲公子面子,明天就把他給辦了!我家老爺子有賬!我曲公子在松江府可以橫着走!
“曲鶴行是個人物,縱橫四海,押過棉船到倭國,跟倭寇拼過命,在鯨海捕過鯨魚,在琉球販魚油,在呂宋和海寇真刀真槍的拼搶灘塗,風裡來雨裡去,闖下了偌大的基業,都被這乖孫子給毀的一乾二淨了。”
“曲道成,水到渠成,名字的寓意倒是不錯。”朱翊鈞靠在椅背上,頗爲唏噓的說道。
青樓就是個名利場,曲道成這個乖孫子,把十二花魁都攬在自己名下,就是爲了名利二字,或者是爲了被人的認可,王謙到太白樓,不先送十個花籃,那還是王公子?
曲道成爲了裝逼,當着花魁和賓客的面兒,說這松江府他可以橫着走,所有人都要給他面子,因爲老爺子有賬。
緹騎們抱着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想法,就去曲府,這人老成精的曲鶴行沒露出破綻,但包庇曲道成的爹曲佑明,表現有些慌張,這緹騎們就跟聞到了腥味兒的貓一樣,直接圍了曲府。
緹騎這個部門直接聽命於皇帝,不需要任何手續,就能把人給圍了,權力失去了監察就一定會任性,但這也讓緹騎查案,格外的高效,要是走手續流程,十天半個月辦不完,黃花菜都涼了,還查什麼案子?
緹騎們最終在曲府查到了這本賬目。
這本賬是曲家和南衙地面各級官員來往的明細,林林總總超過了一百一十萬銀,除了霞飛街找到的六十萬銀,還有五十萬銀。
這是一本行賄賬目,其中就有松江造船廠的大把頭、會辦、甚至是代辦,代辦已經是官廠的二把手了,若是總辦不在,代辦就是頭兒。
“原來還真的是有人縱火。”馮保看完了塘報也是歎爲觀止,塘報是從松江稽稅院送到京師北鎮撫司,而後鎮撫使趙夢祐呈送陛下,馮保並沒有看到這些塘報。
“曲家老爺子,怎麼生了這麼個孫子,還不如直接掐死得了。”馮保也是頗爲唏噓的說道。
曲家已經成功完成了轉型,從收佃租的地主,向着工坊主和海商轉變,松江三個港口上停滿了曲家的船,本來一條鞭法的落實,跟曲家沒有多大關係,曲家完全可以事不關己,作壁上觀。
但是曲道成和曲道成他爹曲佑明,非要當松江地面的魁首,當老大。
曲家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曲老爺子,主張放棄土地收租,事兒多還不賺錢,哄擡一點糧價就會被鐵拳,不如全力開海,和松江孫氏爭奪元緒羣島的歸屬;一派則以曲佑明、曲道成爲主,主張全都要,又要土地的佃租,這是本業不能放棄,又要開海。
“燒了造船廠一個船塢,就不推行一條鞭法了嗎?這麼多年,怎麼就是想不明白呢?他們提意見,提出自己的想法,若是有道理朝廷怎麼可能不管不顧?越是這樣胡鬧,越是招致天怒。”馮保也是一臉無奈。
根據曲佑明的交待,燒松江造船廠的船塢,而且就燒了一個快速帆船的船塢,目的就一個,那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申時行已經因爲師爺董煒的事兒,弄的官降三級,一旦無法完成快速帆船量產的目標,朝廷必然責罰,那申時行必然完蛋。
申時行完蛋,那要換人,一條鞭法的政策就有了變數,無論是誰來接手這攤子事兒,都得熟悉熟悉,然後再推行政令,到那時,這一條鞭法就很難說能不能做完了。
“申時行沒了,朕就讓凌雲翼去松江府。”朱翊鈞露出了招牌的笑容,陽光燦爛的說道:“他們不是覺得申時行脾氣溫和,軟弱,好欺負嗎?朕給他們找個不好欺負的爺爺去治他們,嘿嘿。”
“覺得脾氣好的青天大老爺不好是吧?”
海瑞在一條鞭法要在松江府推行的時候,就提出過是不是給申時行的壓力太大了,一方面是開海,一方面還要一條鞭法,這加了擔子,果然壓得端水大師有點喘不過氣來,有點左右見絀,剛按下了葫蘆,就浮起了瓢。
民亂、放火,的確是兩個好辦法,民亂就是苛政猛於虎,官逼民反;而放火很難查證究竟是何等原因,比如天啓二年的王恭廠大爆炸,連皇子都被嚇死的大爆炸,愣是查不到原因。
這兩種手段,勢要豪右都用的爐火純青,但這次倒黴就倒黴在有個喜歡四處招搖的孫子,曲道成。
“賬目明日進京,移交都察院吧。”朱翊鈞硃批了緹騎的塘報,將賬本移送都察院,一場波及整個松江府大地震的賬本,交到海瑞手裡,算是外公死兒子,沒舅了。
隆慶三年夏,海瑞罵隆慶皇帝奢靡無度,應該減輕宮內的消耗,國朝財用大虧,你皇帝怎麼好意思如此浪費?皇帝一撓頭,你去南衙做巡撫吧,別在眼跟前煩人了。
海瑞人還沒到應天府,就收到了一本波及整個江南地面的賬本,也是類似的行賄簿,應天十四府大大小小官員均有涉及,海瑞剛到應天府,一部分畏懼海瑞的威名,選擇了主動致仕,另外一部分不信邪,要跟海瑞碰一碰。
結果海瑞履任應天巡撫就半年,就被鬥倒了,各種手段,海瑞是見了個遍,都是老手段,但最終給海瑞致命一擊的還是皇帝,隆慶皇帝採信了御史戴鳳翔庇護奸民,魚肉縉紳的說法,給海瑞升官,逼他致仕了。
現在又是一本極爲類似的賬目出現在了朝堂。
次日清晨,海瑞剛下了朝,從文華殿出來之後,直奔本鎮撫司衙門接收賬本。
“沒了?賬本呢?”海瑞身子前傾,眼睛微眯的說道:“緹帥,陛下的中旨,讓緹帥把賬簿交給本官,怎麼,緹帥不信任我?”
“海總憲這哪裡話,不信誰,還能不信海總憲的品行嗎?滿朝文武都沒有了骨鯁正氣,那海總憲還是值得信任的,這賬本爲何沒了?那真的是說來話長,稍安勿躁。”趙夢祐示意海瑞坐下說話。
“緹騎們本來打算將賬本交給海防巡檢,結果最近風浪太大,海防巡檢也是人,不是神仙,狂風驟浪不能渡海,只好換了陸路,這一換就出了事兒,負責押送賬本的緹騎出了事兒。”趙夢祐說起了賬本丟失的具體詳情。
緹騎們從松江地面出發,就遇到了極大的阻力,緹騎分爲了三波出發,這是疑兵之計,但三波人都遭到了阻截,不是山匪劫掠,就是海寇襲擾,要麼就是驛站說沒馬了,都派走了,無法換乘,要麼就是有人傳紙條,下了重金要買這賬簿。
趙夢祐滿臉笑意的說道:“這跌跌撞撞走到了天津衛之後,賬簿最終沒能保住,三名緹騎遭到了二十七名流寇圍攻,僥倖之下,緹騎們才逃過一劫,可是這賬簿被人給截去了。”
“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賬簿已達天聽,居然敢阻攔入京!這大明天下,還有王法嗎!”海瑞拍桌而起,這賬簿能不能入京陛下說了算,但這沿途的阻攔,顯然有人不願意看到賬簿進京來。
牽一髮動全身,曲鶴行這本賬簿裡,可不僅僅是松江府地面官員,還有應天府。
官官相爲,行點方便幫點忙,有的官員可能不知道緹騎們具體押送的什麼,但還是能幫一下是一下,皇帝要的賬簿,都有人敢阻攔!
“緹帥,爲何毫不驚慌?這個時候不應該去宮裡請罪嗎?”海瑞忽然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緹帥趙夢祐,這傢伙滿臉笑意,不慌不忙,連請罪都不去了嗎?
“海總憲是秉剛勁之性,是青松翠柏,我們這些緹騎呢,都是粗人,不懂這些,但是食君俸,忠君事,還是知道的,三名緹騎是提前收到了命令,保命爲主,必要的時候,捨棄證物,所以緹騎纔在圍攻之下跑了。”趙夢祐笑着說道:“陛下說的,必要的時候先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海瑞一想也是,大明最狂熱的忠君派就是這幫緹騎了,若沒有命令,恐怕會和敵人玉石俱焚也要保住證物,可是這證物偏偏在狂熱的緹騎手中,丟了。
“緹帥穩坐釣魚臺,顯然是有所準備了?”海瑞也不着急了,北鎮撫司辦事要不讓人放心,陛下也不會倚重了,北鎮撫司已經完全脫離了過去錦衣衛下轄機構,成爲了一個完全聽命於皇帝的軍事法司、情報、稽稅的超大特務部門。
“也沒什麼準備,就是把所有賬目都進行了刊刻,印了五百本備用,送入京堂的就只是一個刊行本,丟就丟了,無所謂了,既然丟了,那就沒必要客氣了,直接在南衙各處售賣就是。”趙夢祐搖頭說道:“陛下呢,是願意給咱們大明官僚們一個體面的。”
“可惜了,他們自己不要體面,那就公之於衆,讓大明兩京一十五省、四大總督府都好好看看,都有誰,收了多少賄賂。”
海瑞拿起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壓了壓驚,他轉動着手中的茶杯說道:“這是陛下的主意吧。”
“嗯,有次沒辦好差,把一份不太重要的書證弄丟了,陛下就罵我笨,告訴了我這個法子,緹騎押送,等閒是沒有人敢阻攔的,既然要阻攔,那正好就用到了。”趙夢祐滿臉笑容的說道:“陛下,真的很有主意呢。”
賤儒們慣用的手段,變本加厲,越是阻攔,就越要做大,而且要加倍做到。
“起初入京前,我還覺得元輔帝師過於精明世故,指不定會把陛下教成什麼樣,這麼多年了,樁樁件件,都證明了,先生教得好,陛下學得好。”海瑞由衷的說道,陛下真的是全都學會了!
帝王就要什麼手段都會用,不會用就等着被科舉制選出來的人精,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賬本如此公然售賣,而且廣爲流傳之後,就必須做出嚴懲,最起碼也要罪加三等,本來賬本入都察院,還要按照影響的惡劣程度不同、受賄金額不同等等做出處置,有的時候還要顧及到一些大員們的情緒,八辟之法並沒有廢除。
現在一公開,那就是徹底撕破臉,朝廷只能嚴懲,否則威嚴何在?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海瑞起身告辭,這賬簿不用兩天就能到朝堂,海瑞也不急於一時。
海瑞是第三天,從雜報上看到了一部分的明細,爲了搶頭條,松江府的線人一拿到公開售賣的賬簿,立刻火速入京,而後刊印成冊,賣的到處都是,搶的就是時間,搶的就是頭條。
林輔成和李贄關於宗教、權力對人的異化的熱點,立刻就被蓋了過去。
海防巡檢們帶着原本,從海路,墩臺遠侯帶着抄本從陸路,齊頭並進,把賬簿送到了京堂,送入了北鎮撫司,而後原本送到了海瑞的面前。
都察院的御史們,看到雜報上刊登了賬簿的明細,就知道,又要加班了。
“南京都察院總憲慄永祿、僉都御史袁宏宇、南京禮部左侍郎宋存德等一衆共計一百四十員,事涉松江府曲氏行賄大案,即日起,奉王命欽定,督辦此案!”海瑞簡單的翻開了一下賬目之後,召集了都察院的御史,開始履行監察。
“陛下御旨,不得有誤。”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幼滋展示了陛下的親筆中旨,是短軸聖旨,除了封武勳的聖旨,現在大明的聖旨都是短軸。
張居正對這件事是極爲支持的。
海瑞在致仕的時候,張居正專門寫了封信給海瑞說:僕謬忝鈞軸,得與參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爲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議,有深愧焉。
朝廷的律法在南衙、浙江不能有效執行已經很久了,海剛峰履任南衙驟然以律法爲準繩矯枉,地方不能承受,導致以訛傳訛的謠言沸騰,聽到的人都惶恐不安,我(張居正)是閣臣,能夠參與廟堂的廷議,但不能爲朝廷獎賞奉法之臣,糾正錯誤的、淺顯的決議,實在是深深愧疚難安。
那時候,朝中首輔是高拱,張居正在海瑞升官不得不被逼致仕之時,專門去了封信道歉。
張居正不是不欣賞海瑞的爲人,也不是和海瑞有什麼間隙,更不是和海瑞有仇怨,只是那個世勢之下,張居正做了,但沒能做到。
南衙十四府包括松江府在內,迎來了一次大地震,涉案之多,涉案之廣,舉朝震驚。
“陛下,臣以爲有些牽連廣衆了。”張居正專門就此事到了通和宮御書房來,請陛下不要瓜蔓連坐,牽連太多,賬簿上查到誰就是誰,止於此,就是張居正希望息事寧人的態度,他已經上了奏疏,這是面呈。
朱翊鈞看到奏疏就生氣,見到張居正本人也生氣,雖然張居正這個改革的激進派,現在有點保守,但這麼保守的發言,還是讓朱翊鈞不喜歡。
“先生!他們都燒到朕的官廠了,敢截殺朕的緹騎了!得虧朕的緹騎有本事,才僥倖躲過一劫!”
“現在先生告訴朕,要止於此?怎麼止於此?朕知道,先生就是想退一步,換取一條鞭法的推行,這的確符合政治的基本邏輯,交換無處不在,朕不追查過深,換取他們執行朝廷政令。”
“是朕不想體面嗎?他們自己不要體面,緹騎押送證物都敢截殺,朕不作出反應,明天就敢刺王殺駕了!”
“先生當初教咱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絕不可輕易示弱於人,天子者,強也!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
張居正真的有認真的教朱翊鈞怎麼當皇帝,皇帝各色各樣,什麼樣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個弱者,否則天下誰都能欺辱你。
“的確是臣教的。”張居正吃了一記迴旋鏢,的確是他教的,而且這麼多年,他都是這麼做的。
“那先生還上奏勸仁恕!先生自己都做不到,卻讓朕做到?”朱翊鈞狠狠的吐了口氣,承認就好,不承認就把當初講筵的札記拿來,當面對質!
“陛下,按照階級論而言,得放他們一馬。”張居正俯首說道。
奏疏裡說了一堆的天子仁恕的屁話,可是當面奏對的時候,張居正才說了實話。
朱翊鈞看了眼中書舍人的位置,發現中書舍人去上廁所了,纔開口說道:“仔細說說。”
張居正也看了眼中書舍人的位置,纔開口說道:“陛下,一條鞭法是世襲官、官選官和士紳的內鬥,內鬥就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人,政治這個遊戲,其實很簡單,比誰人多。”
“陛下,止於賬簿之內,不瓜蔓連坐,就是在團結,繼續連坐,就只能把人都推到對面去,推到新政的對立面上,壓得越狠,他們就越團結。”
“太極講一陰一陽,這一拉一打,就把他們之間普遍存在默契給打破了,分而化之,各個擊破。”
“一切都爲了新政。”
朱翊鈞認真的思索了一番後,點頭說道:“嗯,有理,但賬簿上這一百四十員,一個也不能放過!”
張居正趕忙說道:“止於賬簿,自然是賬簿上的一個都不能放過,而且陛下許諾要罪加三等,就要罪加三等,本該流放的斬首示衆,本該責令致仕,則流放邊方,爪哇等地,以收威嚇之效。”
“陛下,他們巴不得陛下瓜蔓連坐,把事情鬧到沸反盈天,怨聲載道,原來有退路的也只能鋌而走險了。”
“那要是再有事兒呢?”朱翊鈞指着桌上的賬簿沒好氣的問道。
“京營南下。”張居正給出了他的答案,他十分確切的說道:“有的時候,把拳頭收回來,是爲了更加用力的打出去。”
“善,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鈞看着張居正說道:“先生還是不要當什麼保守派了,萬曆維新發起者和保守派這三個字,格格不入。”
能說出京營南下的元輔,是保守派?這保守派根本就是個僞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