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兒臣劉彭祖,昧死百拜!
這話,若是放在前兩年,自天子啓口中道出,恐怕沒人會認爲哪裡不對。
——彼時的天子啓,與樑王劉武之間,那真真是情比金堅的。
只是此番,樑王劉武欲圖儲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無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長安待了一個月,便被天子啓粗暴的趕回了封國。
爲了儲君一事,天子啓更是險些和自己的母親:東宮竇太后發生正面衝突!
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廣被天子啓當着滿朝公卿百官的面,定義爲‘樑王的臣’;
這意味着什麼,恐怕沒人會不清楚……
“太子認爲呢?”
隨着天子啓雲淡風輕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尋味的‘樑王賞過了,朕便不賞了’,這個話題原本便已經結束。
只是天子啓又冷不丁發出這一問,旋即將目光撒向身側,懸筆於案上,卻好一會兒沒有落筆的太子劉榮。
“按照制度,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衛隊。”
“另任命中盾衛一人,負責太子出行時的車駕安危,以及太子宮的衛戍事宜。”
“——這中盾衛,太子可有屬意的人選?”
“驍騎都尉李廣,旁的不說,起碼驍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臉皮,去和樑王說上一說,將李廣這個樑臣召入朝?”
聽着天子啓這看似平和,實則夾槍帶棒、陰陽怪氣的詢問,劉榮只趕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謝不敏的直搖起頭來。
“李將軍驍勇無雙,更乃樑王叔愛將,兒臣不敢奪王叔之臣。”
“更何況兒臣尚且年幼,像李將軍這樣的烈馬,兒臣莫說是駕馭——便是餵養,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亞夫麾下,另有一宿將,頗得兒臣屬意。”
“若可由此人擔任太子中盾衛,兒臣怕是睡覺,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話,只引得天子啓會心一笑,滿是愜意的將身子往劉榮所在的方向一側,旋即便戲謔的挑眉一笑。
“程不識?”
被天子啓一語點破心思,劉榮只稍有些羞澀的笑着低下頭,片刻之後,便也坦然點頭承認。
而在劉榮這番表態之後,殿內,原本因太尉周亞夫成爲有漢以來,成爲第一位食邑高達一萬五千餘戶的功侯,而感到膽戰心驚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擡起頭,將目光灑向跪坐於御榻一側的劉榮。
——程不識?
太子欣賞程不識?
只剎那間,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將此事牢牢記在了心底。
對於漢家的朝臣功侯——準確的說,是對未來十到二十年的漢家政壇而言,這都是一個極爲關鍵的訊息。
原因無他:程不識,是劉榮獲封爲儲君太子之後,第一個向天子啓點名要的人。
尤其還是太子宮的武將一把手:中盾衛!
這就意味着程不識,大概率便是如今漢家朝野內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劉榮認可的臣下類型;
劉榮往後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級別的班底,也大抵都會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識。
而從程不識的爲人處世、脾氣性格,朝野內外也能大致判斷出來:大概什麼樣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賞——至少是能讓太子看着順眼、能尿到一個壺裡去。
太祖高皇帝之時,初得封爲太子儲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當朝奉常:叔孫通,來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孫通,是儒生。
雖然是當時,普天之下萬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劉邦認可、欣賞的儒生,但也終歸是儒生。
太子選的第一個臣下,是彼時漢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還是主禮制的奉常卿;
於是朝野內外當即做下定論:太子儒弱和善,此國之大幸!
至於這‘國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廟、社稷有福氣,還是朝野內外能自此不受鉗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見仁見智了。
孝惠皇帝之後,有漢以來的第二位真正意義上的太子儲君,便是當今天子啓。
彼時,天子啓也向先帝伸手,點名要了一個人,來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這個人,叫晁錯……
“昔者,孝惠皇帝首點叔孫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禮法制度上有所建樹;”
“及至當今,首點彼時的《尚書》博士晁錯,一度也曾讓朝野內外認爲:太子好儒。”
“誰曾想,晁錯這個《尚書》博士,居然是個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點晁錯,陛下便以太子之身,開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吳楚亂平,漢家的諸侯內藩,也都即將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內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桿,伸長脖子,遙望向御榻一側,那道時刻帶着謙遜微笑,卻愈發讓人不敢小覷的身影。
“程不識……”
“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就此,漢家的朝公百官,有了這場朝議結束後的一個共同任務。
——人肉程不識!
把程不識的老底全扒出來,最好連程不識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個底朝天!
這不單是爲了弄清楚程不識的底細,以求日後能交好——至少是儘量不得罪這位新貴;
更不完全是爲了日後,將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識的方向培養,以圖得太子青睞。
這麼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識這個人的底細,幾乎可以讓朝野內外,判斷出劉榮一朝,長安朝堂的整體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爲儲,首點儒士叔孫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漢家的禮制;
當今天子啓爲太子,首點《尚書》博士晁錯,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後,將‘削藩策’三個字從理論轉化爲現實。
如今的太子榮,點了程不識。
這就意味着:肉眼可見的未來,程不識的個人政治傾向,便大概率是漢家未來幾十年——甚至是貫徹劉榮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衆人都忙着回憶記憶中,那僅有的、關於程不識的殘存記憶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後,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識這個人。
以至於都沒人發現: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已經默認了劉榮——纔剛得封爲太子儲君,連政治程序都還沒走完的太子榮,必定會是漢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識,於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門,因御胡守城有功,爲先帝任爲中郎。”
百官公卿各懷心緒間,御榻一側,也響起劉榮那難掩垂涎,卻也有些遺憾的話語聲。
循聲望去,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無奈笑道:“自中郎外放,歷任邊地各郡的郡尉、郡守,雖無甚功勳,卻也不曾犯過大錯。”
“——兒臣嘗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認爲,兵法中所說的‘善戰者’,或許就是程不識這樣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內百官公卿只齊齊低下頭,暗自默唸着劉榮方纔這番表態,好儘可能將每一個字都記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變戲法變出筆、簡,將劉榮所說的每一個字抄錄下來!
不是劉榮面子大,而是劉榮這一番表態,是比起程不識這個人,都還要更詳細、更明確的政治表態。
不弄清楚這些,往後幾十年,別說在朝堂混的風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踩到劉榮的紅線。
——那些在先帝年間反對削藩,從而惡了彼時的太子,以至於先帝駕崩之後,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觀的教訓!
而在御榻之上,見劉榮如此上道,自己纔剛遞出個由頭,便抓着這個線頭開始闡述政治立場的,天子啓只淺笑盈盈的點下頭。
得到皇帝老爹‘繼續說’的默許,劉榮面上再多一份遺憾之色,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明顯的無奈。
“程不識是不是‘善戰者’,兒年少無知,才疏學淺,不敢妄下定論。”
“但在兒臣看來,程不識就算不是‘善戰者’,也至少是一個行事很穩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單只是穩妥,確實是不值得令人太過於重視。”
“但在軍隊中,尤其是在無時不刻,都想着建功立業的將官當中,像程不識這麼穩妥的將領,卻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
“再者:兒臣日後的親衛,也並不需要上陣殺敵,只需要能在兒臣出行時,護衛於兒左右而已。”“故太子中盾衛,相比起驍騎李廣那樣的‘善戰者’,恐怕還是由程不識這樣穩妥的將領擔任,才更妥當些?”
以一種稍顯遲疑,好似是在說‘我也不知道這對不對,父皇你說呢?’的語氣道出這番話,劉榮便苦笑着搖搖頭,道出了自己的遺憾從何而來。
“只可惜,程不識這樣的大才,卻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長樂,做了長樂衛尉。”
“兒臣就算再怎麼屬意,也終究不敢從皇祖母手中,搶這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識這樣的將領,無論是做太子中盾衛,還是做長樂衛尉,都是非常讓人放心的。”
“既然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程不識,那還是讓這再穩妥不過的人,在皇祖母身邊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即明確表達了自己對程不識的欣賞、對無法得到程不識的遺憾,也表明了自己對東宮太后的敬重;
莫說是殿內公卿百官連連點頭,爲劉榮這番表態感到欣慰——就連御榻上的天子啓,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朝議到此爲止,劉榮今天的表現,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顯‘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劉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極爲勉強的夠到及格線的當今天子啓、彼時的太子啓,劉榮今日的表現,已經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來,就算劉榮什麼都不做,這場朝議結束之後,朝野內外也都會開始流傳起今日,太子劉榮初登朝議,便‘隱顯雄主之姿’的言論。
天子啓顯然也不覺得劉榮今日,還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慮,便考慮起了劉榮這個提議。
——劉榮的遺憾,天子啓全當沒聽見。
倒也不是劉榮要的人,天子啓就非給不可;
而是如今的長樂衛尉程不識,處境稍有些特殊。
一開始,竇太后要程不識給自己做長樂衛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帶泄憤、半帶試探的衝動之舉。
程不識二話不說,當即走馬上任,竇太后其實也多少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
時至今日,關於材官都尉程不識,長安坊間仍舊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亂功臣’的言論廣爲流傳。
雖然天子啓早已出手,以‘太后親自提拔重用’爲由,替母親保下了這點顏面,但前段時日的儲君之爭,天子啓也恰恰是仗着竇太后因程不識一事而‘聲譽受損’——至少是因此底氣不足,才順利壓制下了竇太后與立儲君皇太弟、冊立樑王劉武的念頭。
所以,從理論上來講,程不識這個‘長樂未衛’對竇太后而言,多少帶了些燙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無時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調離,更是將使得‘太后親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東宮威儀蕩然無存。
如果不發生變故,竇太后對程不識這個人的處理方式,大概率會是留用幾年,等風聲過去的同時,讓程不識在長安熬點資歷。
資歷熬夠了,風聲也過了,再尋個由頭——如匈奴人入侵邊牆,某某郡急需一個好郡守之類,將程不識外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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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太子榮向天子啓伸手,點名要了程不識。
這讓天子啓,看到了一個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經有了決斷,天子啓卻並沒有急着把話說死。
只佯做疑慮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躊躇不定的側身望向劉榮。
“太子,是宗廟、社稷的未來。”
“而程不識這樣的年輕將領,則是我漢家軍隊日後的依仗。”
“——這樣的青年才俊,留在長樂宮做個衛尉,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與其在長樂蹉跎時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邊,好生歷練一番;”
“說不定日後,朕臥榻彌留之際,也會和先帝那樣——緊緊握着太子的手說:事有輕重緩急,可由程不識爲將……”
自嘲一語,惹得殿內頓時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附和輕笑;
卻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溼了眼眶。
——大家都覺得天子啓是在開玩笑,是在以這幽默詼諧的語言,表達自己對太子,以及程不識這個中盾衛的認可;
但只有這些老臣知道:天子啓這話,並不是玩笑。
至少並不全是……
“前些時日,朕一時氣急,言語惹惱了母后。”
“過去這段時日,太子也甚少去長樂。”
“——雖然是因爲假節奔赴前線,但也終歸是沒有盡孝於東宮,母后對我父子二人,都頗有微詞。”
“正好,藉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長樂;”
“安撫東宮,代朕盡孝於太后膝下的同時,親自和太后說說程不識的事。”
“想來太后,也不會對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吝惜人才,強留程不識,繼續做長樂衛尉?”
天子啓有了決斷,劉榮自也只得躬身領命,對於天子啓這番安排的意圖,也當即心領神會。
——修護東宮太后和西宮天子啓,以及太子劉榮之間的關係。
至少,也要保證明面上過得去,別讓人背地裡戳天子啓、劉榮父子倆的脊樑骨,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孫不孝祖’之類。
劉榮自也認爲理應如此。
原本還打算和薄皇后、母親慄姬,來和天子啓說說‘不急着廢后另立’的事兒,如此看來,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竇太后去說。
如是想着,劉榮便再度提起筆,開始專心致志的記錄起朝議內容,以及自己對每一個議題,乃至每一個發言的心得。
許是看出劉榮心知‘木秀於林’,無意再多出風頭——後續的朝議內容,天子啓也沒再關注劉榮,只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議題之上。
隨着最後一個議題——衡山國的賑災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認同下得出結論,這場朝議,便也來到了尾聲。
卻不料突變橫生!
御榻之上,天子啓剛把最後一卷竹簡捲起,丟在腳邊的木箱內,殿門外,便響起郎官高亢的唱喏聲。
“稟奏陛下。”
“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朝服執笏,於殿外請見~”
朝議本就即將結束,自也沒人認爲這突變,是天子啓的安排。
只稍一思慮,天子啓也略沉遮臉,重新將懸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執笏,是漢家朝臣——無徹侯之爵,卻有資格上朝的官員,在參加朝議時的裝扮。
而當皇子,尤其還是某一位姬嬪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執笏,出現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彈劾!
而且彈劾的對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腳,便能讓長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覲見~”
得了天子允諾,殿門外的郎官自是轉身向外,悠長的唱喏聲,在漢宮樓闕間激起陣陣迴響。
而在片刻之後,那兩道仍帶着些稚嫩的聲音,便齊聲出現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溫室殿內。
亦步亦趨,一板一眼——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的一舉一動,任是奉常屬衙的禮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繼跪倒在地,選即便是一聲嘹亮的呼號聲,響徹整個溫室殿上空……
“兒臣劉彭祖,昧死百拜!”
“懇請父皇,治逆臣中郎將郅都,以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