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宮外,那自東向西綿延近一里的售糧棚,仍在源源不斷的賣出每石五十五錢的平價糧。
太子劉榮親自坐鎮,河間王劉德、臨江王劉淤,以及常山王劉彭祖、中上王劉勝兄弟四人,則於一旁鞍前馬後。
——有那麼幾天,長安一帶的百姓,都因爲太子出售的平價糧,而稍感到了些許安心。
畢竟有太子的平價糧在,任是其他糧商米賈將糧價擡上天際,關中——尤其是長安左近的百姓民,總還是有太子的平價糧可以買來吃。
但很快,這纔剛涌現在百姓心中的安心,便隨着糧價的詭異變動,而再度化作惴惴不安。
太子,或者說少府的平價糧,其平抑糧價的邏輯非常簡單:通過官方的身份,以及龐大的庫存下場,強行擾亂市場價格,逼迫糧商們壓低糧價。
就好比此番,劉榮以五十五錢的價格售賣平價糧,糧商們要想賣出手裡的糧食,甚至是和劉榮搶市場,那就必須以更低的價格掛牌,才能將手裡的糧食賣出去。
頂天了去,也只能將糧價定在同樣的五十五錢每石,才能讓百姓在買內帑平價糧的同時,也從自己手裡買糧食吃。
哪怕考慮到某些偏遠地區——主要是距離長安,以及新豐、藍天這三處‘平價糧售賣點’較遠的地區,百姓不大方便長途跋涉去買平價糧,當地的糧商們,也至多隻能把糧價定在六十錢每石;
只有這樣,糧商們才能確保手裡的糧食,能在秋收前賣出去、被百姓吃進肚子裡,而不是在倉庫裡吃灰,並留到來年,變成‘陳米’。
若是再高,哪怕是六十一、二錢每石,老百姓就很可能會發揮華夏民族的優良傳統:哪怕多走幾步路,往長安走一趟,也一定要省下這幾枚銅錢!
但從劉榮力主平抑糧價,對外出售平價糧開始,事態的發展——主要是糧價的起伏,卻並沒有按照正常的軌跡運行。
一開始,糧商們大都採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措施,直接歇業停售,來對抗劉榮的平價糧。
這還能理解爲不死心的掙扎,以及異想天開的對抗強權。
至於那極少數以七十錢左右掛牌賣糧的糧商們,則屬於糧商羣體當中的聰明人,知道自己扛不過大勢,便拿着七十錢的價格出來試試水、探探風。
按照正常的邏輯,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劉榮的平價糧次序售出,這些聰明人便應該小心翼翼的,試探着將糧價逐步壓低,一直到賣得出糧食爲止。
但詭異的事,也恰恰是在這個階段出現的。
——在劉榮於太子宮外大張旗鼓,親自出售平價糧的第二十日,關中僅有的十幾家仍在對外賣糧的糧商米賈,極爲默契的將糧價,從七十錢擡高到了七十二錢。
乍一眼看上去,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你賣七十錢,老百姓不買;
你賣七十二錢,老百姓依舊不買。
反正有太子的平價糧在,誰願意吃這個虧?
而後,便是接連十幾日,這些糧商們對外售賣的糧食,都以每日漲二錢的漲幅,極其規律的緩慢提高。
到夏六月下旬,糧價被擡高到八十八錢每石的時候,那些先前閉門停業的糧商們,也重新恢復了營業。
糧食掛牌價:九十錢每石!
剛好是劉榮的平價糧開始對外出售前,關中糧價曾到達的峰值。
這一下,關中頓時人心惶惶,便是朝野內外,也開始傳出流言蜚語。
——太子的平價糧,仍舊在以五十五錢的價格往外賣,關中的糧價,怎還不降反漲?
尤其是那些原本閉門歇業,寧願把糧食捂在手裡壞死,也不願意低價出售的糧商們,也重新以九十錢每石的高價掛牌賣米;
難道這些人,真的是腦子瓦特了?
很顯然:作爲任何時代,都最具智慧的羣體,商人們不會做任何沒有意義的事。
劉榮的平價糧還在往外賣,商人們卻齊齊掛牌高價糧,絲毫沒有被劉榮那作價五十五錢每石的平價糧影響,這隻能說明一件事。
——劉榮的平價糧,已經沒剩多少了。
長則七八日,短則兩三天,劉榮手裡的平價糧必將售罄;
到那時,糧商們作價九十錢——甚至仍在徐徐漲價的高價糧,就將自然的接過糧食市場,供應關中百姓的口糧。
於是,朝野內外議論紛紛,對於劉榮此番平抑糧價,越來越對的人,開始持有悲觀態度。
有人登上了內史的門,催促內史田叔趕緊下場,別再仍由太子胡來;
有人跑去了少府官署,無所不用其極的向少府岑邁,探聽起內帑的存糧狀況,以及劉榮手裡的平價糧餘額。
更多的人,則是着急忙慌的寫起奏疏,將自己對關中的擔憂,着急忙慌的發往百里外的甘泉宮,送上天子啓的御案前。
短短几日的功夫,如雪花般飛出長安的奏疏,險些將甘泉宮的天子啓給掩埋;
無可奈何之下,便是天子啓也有些坐不住,派人回了一趟長安,向劉榮詢問起具體狀況。
得了劉榮‘問題不大,一切都在可控範圍內’的答覆,天子啓心下稍安。
縱是仍有疑慮,也還是選擇相信——至少是表現上選擇相信劉榮,暗下里卻也沒忘向巴、蜀,以及關外的敖倉,秘密發去調糧詔。
巴、蜀的調糧詔,是‘即刻運送糧食入關中’;
至於滎陽敖倉,畢竟系天下之重,天子啓只是提前打了個招呼:做好向關中運糧的準備,等朕的下一封詔書。
天子啓明面上‘相信太子’,暗地裡也做好了給劉榮擦屁股的準備,東宮太后卻是對此置若罔聞。
先是通過太子家令竇彭祖,從竇氏外戚的大本營:清河郡,運了二十萬石糧食入關,以供劉榮平抑糧價;
之後又借太子太傅竇嬰的口,給劉榮帶了話:糧食,關乎宗廟、社稷之根本,太子務當慎之又慎。
很顯然,對於關中正在發生的事,竇太后的瞭解還只停留在表面,即:糧商們背靠寥寥幾家愚蠢的功侯,在不自量力的與太子作對。
或者應該說,是有一位手眼通天的人,正通過自己的方式,來矇蔽這位孝文竇皇后的視聽……
時間來到秋七月,輿論已經發酵到頂峰,就連劉榮的太子師:老丞相申屠嘉都有些坐不住了,特地上門找上了劉榮,隱晦的表達了‘如果家上搞不定,臣可以想想辦法’的立場;
至於太子三師中的其餘二人——竇嬰嘴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但面上憔悴之色也是日益見深;
周亞夫則還在因自己做了丞相、無法繼續領兵生着悶氣,索性跑去了霸陵的莊園,優哉遊哉度起了假。
待朝野內外,都頗有些‘物議沸騰’的徵兆時,劉榮終於動了。
劉榮來到了尚冠裡,來到了堂邑侯府外。
——太子駕臨,堂邑侯府自然是做足了禮數,將侯府上下提前灑掃乾淨,更由堂邑侯陳午親自在門外相迎。
但劉嫖不在。
迎接劉榮的隊伍中,並不見館陶公主:劉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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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
“難得太子屈尊降貴,願意來我這破地方坐坐;”
“我這不爭氣的身子喲……”
堂邑侯府,正堂之內。
將劉榮引入正堂後,堂邑侯陳午便給劉榮遞了個苦澀無比的眼神,旋即便識相告退。
而在正堂上首主座,館陶公主劉嫖分明面色紅潤,甚至喜上眉梢,此刻卻做作的以手扶額,拙劣的裝出一副‘抱恙’的架勢,爲自己沒能出門迎接,向劉榮給出了個敷衍至極的解釋。
劉嫖尚且如此,陪坐於正堂內的其餘幾位功侯,自然也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各自向劉榮象徵性的拱手見過禮,便各自噙着笑坐回原位,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劉榮。
——在這些人看來,劉榮今日登門,是來‘投降輸一半’的。
劉榮投降,那自然是劉嫖的勝利,更是這些人的勝利。
劉榮願意投降,朝堂此番平抑糧價,便算是徹底失敗。
就算後續,天子啓不遺餘力的爲劉榮擦屁股,關中今年的糧價,也休想跌回八十錢以下!
八十錢,比過往高出了足足三十多錢每石;
考慮到在場衆人,無不是食邑數千戶,每年能從封國得到數萬,乃至十數萬石糧食作爲租稅的徹侯,這三十多錢差價,將爲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帶來至少上百萬錢的額外收益。
——近乎收入翻番!
這又如何不讓這些肥頭大耳,身無長技的貴族老爺們喜出望外?
得意忘形之下,便是看向劉榮的目光中,也少了許多原本該有的恭敬。
儲君?
也不過爾爾嘛!
還不是被我們哥兒幾個,逼到不得不登門投降的地步?
“好歹也是太子的親姑母,這又抱病臥了榻;”
“怎太子登門,也沒想起來帶上些拜禮?”
見劉榮遲遲沒有露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之狀,劉嫖以說笑的口吻道出一語,旋即隨意一擺手,示意劉榮落座。
雖然是說笑、調侃晚輩的口吻,也明顯不是真的想要劉榮帶來所謂拜禮,但劉嫖這一語,卻也引得一旁的幾位徹侯嗤笑不止,望向劉榮的目光,更是帶上了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想來,太子忙於國家大事,都忙的焦頭爛額了,已然是沒有那個心思,給自己的姑母準備拜禮了吧?”
“噗哈哈……”···
“殿下若是囊中拮据,不妨同我等說說嘛?”
“怎說,也是跪地叩首、納拜效忠的太子儲君;”
“若太子有需於金白之物,我等社稷忠良,自也不會袖手旁觀?”
又是一陣嗤笑,惹得上首的劉嫖也是捂嘴輕笑片刻,才裝摸做樣的一擡手,‘制止’了徹侯們的失禮之舉。
“行啦行啦~”
“怎說,也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這點體面,總還是要給留的。”
“作爲臣下,尤其又是太祖高皇帝親封的元勳之後;”
“在我這堂邑侯府,當着我這做姑母的面,爲難我漢家的太子儲君?”
“若是傳講出去,像個什麼話?”
“太子日後,又如何做人?”
看似是隱晦告誡,實則卻更多幾分戲謔的話語聲,也終是讓徹侯們嬉皮笑臉的起了身,頗具玩性的拱手‘謝了罪’,待各自坐回位置上,卻仍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上下打量着劉榮。
就像是想要從劉榮身上,儘快看到失魂落魄、委曲求全之類的內容,才能更滿足某些奇奇怪怪的慾望。
對於徹侯們的調侃,或者說是‘逗弄’,劉榮只面色陰沉的一頷首,暗暗記下一筆;
旋即便在姑母劉嫖好整以暇的目光注視下,於堂側的筵席上跪坐下身。
——徹侯們得意歸得意,卻也終究沒敢做的太過,客席首座倒還是給劉榮留了出來。
只是劉榮纔剛落座,甚至屁股都沒落在腳後跟,劉嫖那滿帶着戲謔的嗓音,便再次於堂內響起。
“說是太子平抑糧價~”
“——卻被區區幾家商賈賤戶,給搞得狼狽不堪?”
“手裡的平價糧都要見了底,糧價愣是又漲回了太子出手前……”
“今日登門,這是終於想起來我這做姑母的——知道親戚才靠得住,才找我求助?”
滿是愜意的說着,便見劉嫖怪笑着搖搖頭,又發出一聲輕嘆;
低下頭,佯裝爲難的擺弄着衣袍下沿,方‘逞強’道:“太子都親自找上門了,儲君的面子,總還是要給的。”
“——大忙幫不上,三五萬石糧食,我堂邑侯府倒也還拿得出來。”
“若太子要,明日就給太子送去,以作爲平價糧。”
“賣糧所得的錢,也不用大費周折給我送來了——就留在太子宮裡吧。”
“怎說,也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若是連幾百萬錢都拿不出來,說出去,怕不是要惹人笑話……”
此言一出,徹侯們纔剛壓下的嘴角,只瞬間化作一陣鬨堂大笑;
一邊捧腹大笑着,甚至還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將手指連連點向劉榮,好似是在說:嗨呀~殿下,您可真是笑死我啦……
“呵;”
對於這些跳樑小醜,劉榮卻是連一個眼角都欠奉。
只莫名冷笑一聲,便悠然擡起頭,深深凝望向劉嫖目光深處。
看的劉嫖都有些不自在的挪動起身子,又稍有些慍怒的皺起眉頭,劉榮纔再一笑;
面色淡然的搖搖頭,輕聲道:“館陶姑母,當真要把事,做的這麼絕嗎?”
“真要枉顧血脈親緣,趁着父皇不在長安,便要將國朝儲君,欺辱到這般地步嗎?”
分明是誅心之語,卻被劉榮以一種莫民淡然,就好似是在敘述旁人之事的平和口吻道出,頓時讓堂內的‘歡快’氛圍,陡然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堂側,功侯們面面相覷,顯然是沒想到劉榮會有這般反應;
——不是上門投降嗎?
什麼時候,投降都能這麼硬氣了?
上首主位,劉嫖面上神情也不由一陣陰陽變幻,原本的輕鬆愜意,也在瞬間轉做陰沉。
“太子,是想說什麼?”
“是要將沒能平抑糧價的罪責,甩到我這婦人的頭上嗎?”
陰惻惻一語,劉嫖仍不覺得解氣,反而怒火更甚了些,便白了劉榮一眼,順勢將身子坐直了些。
“太子年少無知,貿然插手朝堂大政,一時不察惹了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便是皇帝叱罵一陣,我也總還能爲太子說情。”
“但太子自己的過錯,卻要我這做姑母的來背?”
“太子,怕是認錯我這做姑母的了。”
“我堂邑侯府,可不是憨厚老實的堂邑侯做主?”
“想在我——在自己的姑母頭上肆意妄爲,太子,怕是還嫩了些……”
今日登門,本就是劉榮抱着最後的僥倖,給劉嫖最後一次迷途知返的機會;
見劉嫖如此作態,顯然是要一條路走到黑,劉榮自然美了繼續再勸的心思。
只莫名其妙的笑着點點頭,旋即便灑然起身,對劉嫖一拱手。
“姑母既有此意,侄兒,便也不再多勸了。”
“只是日後,事情鬧到了皇祖母面前,侄兒念在同爲宗親的份上,總還會爲姑母留三分體面。”
“及今日,卻也並非沒有攜禮登門。”
說着,劉榮便稍側過身,朝堂門外一擺手,一方精美的食盒,便被葵五拎進了堂內,送到了劉嫖的面前。
隨着食盒打開,一陣麥香頓時飄滿了整個正堂,惹得那幾個神情呆愣的徹侯,都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
上首主位,劉嫖神情怪異的伸出手,從食盒中抓起一隻麪餅,送到鼻前聞了聞,旋即滿是不解的望向劉榮。
卻見劉榮並沒有繼續多說的意圖,只含笑側過身,望向方纔,手指劉榮捧腹大笑的那位徹侯。
“葵五;”
“掌嘴。”
砰!!!
劉榮話應剛落,葵五那蒲扇大的巴掌便應聲而至,重重拍在那徹侯的臉頰一側,將人直接拍飛出去不說,連牙都被扇掉了兩顆!
突如其來的變數,頓時惹得劉嫖從座位上起身!
“太子何爲?!”
有劉嫖站出來撐腰,其餘幾位徹侯也是壯起膽子,剛要說教劉榮‘膽大妄爲’,卻被劉榮嘴角上涌現出的冷笑,又嚇得愣在了原地。
“諸位,且不急於一時。”
“——秋七月在即,距離秋收,還有整整五十日。”
“秋收次日,即五十一日後,孤必當親自登門,以弔唁諸位君侯……”
怪笑着丟下這麼一句話,劉榮便再回過身,神情滿是戲謔的對劉嫖再拜。
“請姑母,萬萬保重。”
“——若實在病重,侄兒和少府,也還算有些交情;”
“自東園討幾幅冥器,以獻於姑母靈前,侄兒,總還是能辦到的……”
···
“葵五;”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