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入營!”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博望苑西側的軍營外,響起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嘹亮呼號。
只不過,隨着軍官們——隨着北軍出身的關中良家子弟鏗鏘有力,氣勢昂揚的呼號聲涌入軍營內的,並非是身形高大的兵丁;
而是一隊隊緘默不言的孩童。
這些孩童,大的約莫十四、五,已經到了婚娶的年紀。
小的則只有七八歲,身上軍袍即便是按着自己的尺寸量身定製,也還是難免有些鬆垮。
在軍官的帶領下,機械式的涌入軍營之內,於校場列隊整齊;
隨着軍官們的命令,又嘩啦啦盤腿坐到了地上,略有些迷茫的昂起頭,這纔看見校場靠近營房位置的點將臺上,已經是被一位位身着朝服,甚至是皇子華服的貴人們所佔據。
“這……”
“是要我們上戰場了嗎?”
“應該不會吧?”
“太祖高皇帝不是說,士不教,不得徵的嗎……”
孩子們很迷茫。
此刻,正盤腿坐在校場之內,齊齊昂首望向點將臺的每一個孩子,都是父祖爲國捐軀的英烈之後。
有些人,是祖父、曾祖父追隨太祖高皇帝,最終戰死於關東;
也有的人,是父親死在了先帝年間的北方邊牆,亦或是去年,爆發吳楚七國之亂後的關中戰場。
只無一例外的是:在這裡的每一個孩子,都已經失去了父母雙親,且沒有可以爲他們做監護人的直系親屬。
於是,太子劉榮一聲令下,他們便在關中各地方郡縣的統籌、護送下,來到了這方博望苑。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至於這些命運悲慘的孤兒,就更是如此。
無父無母,舉目無親,身無長物,卻被某位貴人莫名召集到了一起,這些孩子也大都能明白:自己的後半生,應該就是被某位貴人當做死士培養,並最終,死在某一次刺殺/護送任務當中。
只不過,當這方軍營拔地而起,孩子們也住進了這處位於博望苑內的軍營之後,孩子們卻發現接下來的一切,都有些出乎自己的預料。
“孤的銳士們,可都得了孤賜下的田畝?”
點將臺上,劉榮昂首挺胸,雙手揹負於身後,目光在將臺下的‘銳士’——或者說是娃娃兵們的身上次序掃過。
這一千多個孩子——這一千多個烈士遺孤,是劉榮往後的人生中,最值得信任、依仗的武裝力量!
當然,這支武裝力量,和擁有者劉榮一樣,依舊還處於發育階段。
但劉榮很清楚:當着一千多個娃娃兵,以太子親衛——甚至是皇帝禁衛的身份,走出這方軍營的一刻,不會有人懷疑劉榮的這句話。
不會有人懷疑,劉榮將這樣一支武裝力量,當成自己最值得仰仗的臂膀,究竟是對是錯……
“稟家上,得了的。”
劉榮發問,慄倉自然是當仁不讓的上前。
“奉家上之令,博望苑從附近,屬於少府的上林苑皇田中,劃撥了良田二十萬畝。”
“此刻,校場之內,凡是家上所能見到的‘兵丁’,都已經得到了家上所賜的百畝良田。”
“明年開春之時,博望苑還會借出糧種,以及一應農具。”
“一年之後——也就是明年秋收之後,家上的‘銳士’們,便都可以自力更生了……”
聽聞此言,確定自己的交代有了着落,已經被落實下去,劉榮也隨即微微一點頭。
給‘銳士’們,或者說是娃娃兵們賜田,是劉榮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最終做出的決定。
至於目的,卻並非是單純意義上的邀買人心。
誠然,自打太祖高皇帝劉邦開始,漢家的皇帝,就總是以賜田,來作爲邀買百姓民心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太祖劉邦,孝惠劉盈,先帝劉恆,乃至於當今天子啓,都是如此。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漢天子通過賜田盡得天下人心的方式,也已經有些行不通了。
——太祖高皇帝時,天下已經經歷了春秋戰國、秦滅六國、天下羣起而反秦,以及楚漢爭霸等一系列戰爭。
天下千瘡百孔,民居十室九空,諸夏疲敝,百廢待興。
在那樣的情況下,太祖高皇帝大筆一揮,自然有的是藏進深山老林,以躲避戰火的前秦遺民,乃至故六國遺民從山裡走出來,將自己的戶口錄入漢家農籍,以換取那百畝田地、一方宅院。
到了孝惠皇帝時,貫徹整個太祖一朝的異姓諸侯叛亂悉數平定,天下終於徹底安穩了下來,漢天子賜田,也還是即不缺田,也不缺受賜的人。
但到了先帝之時,情況就有些微妙了。
——太祖七年,孝惠七年,前、後少帝,也就是呂太后掌政八年;
經過這前後二十二年的時間——尤其是呂太后掌政那八年,漢室天下已經從最初的困局中緩了過來。
天下承平多年,百姓民安居樂業,人口穩步增長。
這時候想要賜田,就多少有些麻煩了。
田還有;
作爲劉漢天下最大的‘地主’,隸屬於漢天子的皇田,怎也不至於連一次賜田都進行不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賜給誰?
賜給那些有田的自耕農,讓他們的百畝田,變成二百畝、三百畝?
這顯然不現實。
因爲漢家對於底層農戶的統治,是以商君所提出的‘一夫狹五口,以治百畝田’的核心準則,即自耕農小家庭爲根基。
讓農民擁有的田產超過百畝,那就意味着漢家默認,甚至是鼓勵底層百姓,組建十人以上的大家庭,乃至大宗族。
對於宗族、豪強,漢家一向防之甚於防川,甚至專門出臺了陵邑制度,來斷絕地方宗族豪強,演變爲世家門閥的可能性。
所以有田的人,是不能再得到賜田的。
可若是賜給那些無地之民,那麻煩就更大了。
——什麼樣的人,會在先帝一朝成爲‘無地之民’?
答案是:曾得到過太祖高皇帝賜田百畝,卻因爲種種原因,將那百畝田產變賣了的破產農民。
理論上來講,給這些敗光了家產,把百畝良田盡數變賣的破產農民賜田,讓他們重新回到自耕農羣體的懷抱,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但問題在於,憑什麼?
太祖皇帝給你一百畝地,你給敗光了,我還要再給你一百畝地?
真要是這麼幹了,你把我給的這一百畝也給敗光,是不是還得繼續給你賜田百畝?
再有,便是那句古今通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甲乙兩家農民,都得了太祖皇帝賜下的百畝田;
甲辛勤勞作,靠這百畝田養活了一家老小;
乙好吃懶做,坐吃山空,把這一百畝田給敗光了。
這種情況下,若天子給乙賜田百畝,讓甲乙二人重新回到起跑線,即‘各有百畝田’,那對甲公平嗎?
長此以往,佔底層百姓農戶中絕大多數的‘甲’們,恐怕也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別特麼苦哈哈種地了~
缺錢花了,就把地給賣了得了;
反正等地賣完了,皇帝老子也還是會賜田,何必辛辛苦苦從土裡刨食吃……
於是,先帝入繼大統之後,興致勃勃的想要賜田,最終卻是花了老大的力氣,才從深山老林裡的世外桃源,找了幾百故六國,乃至宗周遺民,纔算是把那次賜田給糊弄過去。
等到了當今天子啓這一朝,那就更別提了;
天子啓入繼大統之後,纔剛提出這個想法,就當即被時任丞相:故安侯申屠嘉給否了!
等明白了前因後果——知道了漢家不能賜田,不是因爲沒田可賜,而是因爲沒有可以賜田的對象,天子啓便悻悻作罷,絕口不再提賜田之事。
至於封建王朝的催命毒藥:土地兼併,漢家則採取了更高明、更高效的方式來解決。
——上林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先帝列爲了‘可供破產自耕農佃租,並使破產農民在合理程度的扶持下東山再起’的國運調節器。
說回眼前,劉榮按照太祖高皇帝賜田故事,給自己的‘孤兒軍’將士人均賜田百畝,說是邀買人心,確實多少有些牽強了。
看看這些孩子,大的十四五,小的更是隻有七八歲,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
給他們賜田,他們知道這是多大的恩德?
在這些孩子的認知當中,劉榮賜下的百畝良田,恐怕還不如一個委身爲奴的機會有價值。
所以,劉榮此舉,並非是要豪擲千金,以收買這些孩子的心。
而是……
“孤記得你。”
“你叫田多黍,家住長安田家寨。”
在千百娃娃兵目光注視下,劉榮來到將臺前沿,居高臨下的看向一個孩童。孩童看上去十歲出頭的年紀,身上軍袍雖然明顯是小尺寸,卻也還是鬆鬆垮垮的;
頭上的青銅胄,則顯然無法量身定製過——成人尺碼的頭盔,差點把田多黍的上半個頭裝進去。
將臺上傳來劉榮的聲音,田多黍更是不得不昂起頭,再雙手將青銅胄往上擡了擡,才勉強看到劉榮的身影。
還沒來得及驚訝於劉榮對自己的瞭解,卻見劉榮輕輕一跳,從那比自己還高些的將臺上跳了下來,旋即便來到了自己面前……
“你父的身後之事,辦的可還算妥當?”
又是一問傳入耳中,田多黍顧不得再擡頭上銅胄,當即便是一拱手。
“見、見過太子殿下!”
“回殿下的話:妥當。”
“有大人的袍澤幫襯着,又有殿下送來的棺槨,大人雖戰歿沙場,卻也算死得其所……”
沒兩句話的功夫,田多黍便當即紅了眼眶,低下頭,一手往上擡着頭頂的青銅胄,一手揉起了酸澀的眼睛,惹得劉榮也是一陣不忍。
只見劉榮嘆息着伸出手,將那頂明顯大小不合適的青銅胄拿起,再用另一隻手摸了摸田多黍的後腦勺。
“莫哭。”
“田伍長浴血奮戰,身先士卒,何等英雄?”
“便是孤,聽說了田伍長在戰場上的風姿,也是敬佩不已。”
···
“既然沒了父,又沒了母,田氏的門楣,就要靠伱扛起來。”
“——哪怕田氏滿門,只剩下你田多黍一人,但這門楣,也必須扛起來。”
“等日後開枝散葉,人丁興旺,你田氏,還要靠你田多黍,來爲子孫後人遮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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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語氣溫和,言辭卻不乏剛強的一番鼓勵,也總算是讓田多黍止住哭聲,強撐着重重點下頭。
對劉榮的疏離也少了些,當即便抿了抿脣,低頭輕聲道:“大人生前,是有三十畝田的……”
話音剛落,劉榮便含笑一點頭:“孤知道。”
“騙走你家田畝的賤商,孤已經派人拿了。”
“——就先替你養在廷尉大牢;”
“等你再大些,孤便將那奸商交給你親手處置。”
聞言,田多黍卻是認認真真思考了許久,才堅定地搖了搖頭。
“還請殿下,將那惡商處置了吧。”
“——大人身死,是在戰場上爲國捐軀,與那惡商錢氏並無關聯。”
“雖然騙走了我家的田,但也終歸罪不至死。”
“最主要的是:那麼個卑鄙小人,不值得殿下用糧食養着……”
苦主有了決斷,劉榮自也是不無不可的當即一點頭,隨口交代程不識一句,對面前少年也更高看了幾分。
——條理清晰,恩怨分明;
是塊材料。
“你,是叫呂去疾?”
“應該~是藍田人……”
“妹妹到了伯父家,過得可好?”
“可通過書信?”
···
“嘿!是你小子!”
“賈四郎!”
“怎麼樣,這博望苑的營房,可是比你那破草堆住着舒服些?”
···
······
其實,軍營內這上千孩童,劉榮能叫的上來名字的,也就是那麼三五十個。
但耐不住慄倉實在太懂事兒——湊到點將臺附近的,‘剛好’都是劉榮認識,起碼是能叫的上來名字的。
就這麼走了幾十步,和七八個娃娃兵寒暄一陣,孤兒軍上千‘將帥’看劉榮的目光,當即就變得不一樣了。
——殿下,居然知道我們的名字!
甚至知道我們的經歷!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正是漢家的太子儲君。
他們也知道:太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在這軍營住下,並非是要把他們培養成見不得光的一次性死士,而是要照顧他們的同時,將他們培養成一支百鍊精銳!
至於太子賜下的百畝田,他們只當是太子擔心他們自備,就讓他們也和其他農人一樣,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農田。
最重要的是:農田,意味着未來。
太子賜下農田,意味着這些孩子,都是有未來的。
只是直到今日,這些孩子才猛然驚厥:自己對太子而言,好像並不是‘那個誰’,而是一個個準確無誤的名字!
這樣的感覺,讓這些還沒有形成固定的三觀——甚至還沒有三觀的孩子們,莫名生出了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
而這,也正是劉榮的目的所在……
“將士們!”
待劉榮回到將臺之上時,整個校場之內,已經是鴉雀無聲。
故而,劉榮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呼號,幾乎是傳到了校場的每一個角落。
——至少,傳到了這千百孤兒軍‘將士’中的每個人耳中。
毫無徵兆,且前所未有的被稱呼爲‘將士們’,孩子們自然是愣在了原地;
但在看到將臺之上,那一個個身着官服的貴人們陡然挺直了腰桿,孩子們也當即本能的站起身,昂首挺胸,將逐漸灼熱起來的目光,投向那道散發着莫名光芒的身影。
便見將臺之上,劉榮猛然抽出腰間佩劍,再反手將劍猛地一插!
而後,便單手握拳,輕輕懸在已經插入木板的劍柄之上,目光嚴肅的在將臺下的‘將士們’身上掃過。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我漢家的忠臣義士之後。”
“——在爲我漢家征戰四方的過程中,你們的父祖血親,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孤知道!”
“在閉眼前的最後一刻,他們最掛念的,便是你們——便是他們的親人!”
···
“孤,很慚愧;”
“讓這些忠義無雙的英雄們,爲我劉氏而身死他鄉,孤,對不住你們。”
“——我劉氏,對不住你們!”
“但孤能做的,也只是循着他們閉眼前,最後的那一絲掛念,將你們接來這博望苑,接來這處軍營。”
如是說着,劉榮便沉着臉,學着將士們的模樣,就地盤腿坐了下來。
“去年,吳楚七國之亂時,孤曾在睢陽城頭說過:凡是爲我漢家捐軀的英烈,其孤寡遺孀,孤,親養之!”
“——孤沒有食言,也不會食言!”
“你們,是第一批;”
“之後,還會有一批又一批英烈後人,被孤接到這博望苑,在這處軍營落腳。”
“未來的幾年,你們都將生活在這裡,在將官的帶領下操練武藝、耕作田畝,學會男人應該學會的一切本領!”
···
“到了始傅的年紀,孤,會給你們選擇。”
“想走的,百畝良田,供你們養家餬口,三屋宅院,替你們遮擋風雨。”
“——如果需要,孤還會給你們定下親事,以成家立業。”
“這,是孤——是我劉氏,欠你們父輩、祖輩的。”
···
“願意留下的,以上這些,也都有。”
“但有一點:既然留下,便要編入行伍,爲孤親軍!”
“——凡孤親軍,位比四百石!”
“孤之親軍,號: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