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茂陵邑,孫兒,其實有些盤算,想要稟奏皇祖母。”
既然提起了皇陵及陵邑,劉榮自然也是順着話題,想要將自己對自己的陵邑——茂陵邑的大致規劃,講給竇老太后聽。
從後世人的角度來講,這件事其實很魔幻。
一個封建帝王,同自己的祖母、同樣身具皇權,且年歲更長的太皇太后,談論如何利用自己的死,以及自己死後的長眠之所……
怎麼看都有些離譜。
畢竟在絕大多數後世人的固有認知力,古人,尤其是古代貴族,其實都是很忌諱談論死亡的。
其實,別說是這距離後世兩千多年的古華夏了——便是後世新時代前夜的二十世紀,除殉國、赴義之外,任何關於死亡的話題,也依舊和‘不吉利’三個字死死綁定在一起。
更有甚者,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新華夏,也依舊有不少迷信的人,堅守着這一忌諱。
最爲誇張的,是某些地區的民宿,居然因爲諧音的緣故,而忌用數字四!
什麼買房不買四樓啊~
隨禮不隨四開頭啊~
車牌不要含四之類,可謂是‘面面俱到’。
後世新時代尚且如此,自更別提這兩千多年前,依舊處於落後、愚昧文明階段的漢室了。
事實上,如今漢室的絕大多數民衆,也同樣對類似的話題諱莫如深。
而且這種忌諱,一如華夏每一個朝代:自下而上!
越是地位顯赫的人,忌諱就越重!
底層農戶,或許只是忌諱提及‘死’字;
到了小貴族,則是要拓展到忌諱所有和‘死’諧音的字。
再到頂尖的貴族,甚至已經到了任何含有類似意思的字眼,乃至這些字眼的諧音,都最好別提的程度。
就好比一個‘故’字,有過去、曾經的意思,卻也有亡故的意思;
所以在貴族之前,這個字的運用往往會十分謹慎,不到萬不得已——除非不用這個字就無法準確表達意圖,且交流雙方感情足夠好、不會因此而產生矛盾,否則這個‘故’字,便是萬萬用不得的。
‘故’字尚且如此,其餘諸如死啊,亡啊之類,自然更甚。
事實上,不單如今漢室——古華夏曆史上的每一個朝代,其實都是這樣的。
對於這類事的迷信、忌諱或有深淺,卻也是一般無二的越往金字塔頂端,忌諱越深。
但在這個範疇之內,當今漢室,卻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異類。
——不同於絕大多數封建朝代:漢家的天子,從來都不忌諱談論死亡!
如漢太祖高皇帝劉邦,明明是和秦始皇一個時代的人,卻在死亡二字面前,保持了和始皇帝截然相反的坦然、淡然。
始皇年歲一高,就開始無所不用其極的尋仙問藥,謀求長身;
劉邦晚年彌留臥榻之際,卻是對因爲擔心被怪罪,而謊稱‘我能治好陛下’的御醫破口大罵:生老病死,乃天道也,你這庸醫以爲我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面對死亡的到來,劉邦面對的務必坦然,竭盡所能的爲繼承人:孝惠劉盈,以及愛子劉如意儘可能安排好了一切。
之後的太宗孝文皇帝劉恆,亦然。
這位實力大於名氣的聖君,雖然在史書上留下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污點,但在面對死亡時,也同樣保持了十足的坦然。
也正是因爲面對死亡時的坦然,漢文帝劉恆才能在四十七歲駕崩之時,爲漢家留下一個爲儲二十二年,羽翼早已豐滿、政治手腕早就練得無比老辣,且已經年過三十的壯年天子:孝景劉啓。
除了安排好繼承人,劉恆甚至好有空留下一封遺詔,告訴天下人:人食五穀雜糧,就必有生老病死,這是天道,是無法避免的;
朕德薄巴拉巴拉,一生碌碌無爲、對天下沒什麼貢獻巴拉巴拉,朕的喪葬之禮要節儉、隨葬品不能有金石珠玉巴拉巴拉……
一個無法坦然面對死亡的人,是不可能以這樣一種平靜的姿態,一手安排——甚至是‘操辦’自己的身後之事的。
只能說,在死亡這二字面前,漢家的皇帝——尤其是西漢前半夜的皇帝們,都基本做到了絕大多數封建帝王,都無法做到的坦然。
有多坦然?
——他們非但不恐懼、不忌諱,不對長生不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還能有心事想着利用自己的死、利用封建帝王死後的特殊地位,來爲政權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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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謀利的具體手段,便是這起於太祖高皇帝劉邦,且不斷完善至今的陵邑制度。
誠然,陵邑制度的基礎,是一處自皇帝即位就開始修建,一直修到皇帝駕崩——皇帝在位多少年,就不間斷修多少年的皇陵。
這其中的人力、時間,以及物質成本,顯然是一筆龐大的支出。
除此之外,還有一座需要在皇帝繼位後短時間內建成,並立刻容納數以萬計的‘有錢人’的城池。
要知道如今的長安城,總人口才不過三十萬!
而這座能容納三十萬人的漢都長安,百分百是這個時代,整個地球上最大、最宏偉,人口密度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
這樣一座長安城,花了漢家第一任少府:梧侯陽城延足足十三年的時間。
但陵邑制度當中,需要容納自關東強制遷移過來的地方豪強的陵邑,卻根本沒有這麼長的時間來建造。
——太祖高皇帝劉邦,於漢五年,即公元前202年即皇帝位;
漢九年,即公元前198年,中大夫婁敬“強幹弱枝”的提議得到劉邦允准,第一批關東地方豪強、故六國貴族十萬人,被強制遷入關中。
但在這個時期,漢家其實是沒有餘力,爲這十萬人專門建造一座陵邑、城市的。
畢竟這個時期的漢室,連平定異姓諸侯之亂的軍費都沒有,不得不通過‘印鈔’的方式,即無限量發行三銖莢錢的方式,犧牲社會經濟秩序來換取平亂經費。
於是,這首批關東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了劉邦的皇陵:長安附近,如尋常村落般安置在了一片區域。
到了孝惠皇帝年間,從接連不斷的戰火中抽出精力的漢家,才得以重啓都城長安的建造工作。
到了呂太后年間——甚至是呂太后晚年,即公元前182年,長安朝堂才正式下令:城長陵。
沒人知道當時的漢少府,花了多長時間建造長陵邑。
但在‘城長陵’的政令頒佈之後,僅僅過了兩年,呂太后便駕崩長樂宮;
緊接着便是諸呂之亂,以及諸侯大臣共誅諸呂。
等代王劉恆入繼大統時,長曾經散落長陵附近的關東移民,已經被長陵邑的四面牆圍在了中間。
也就是說,長陵邑充其量,也只花費了漢少府兩年的時間。
太宗皇帝入繼大統之後,幾乎是第一時間,即太宗皇帝元年便開始修建霸陵:霸陵。
至於霸陵邑,則是一直到陳平亡故,周勃下野,太宗皇帝徹底掌握大權的太宗皇帝六年,即公元前174年才得以動工。三年後,霸陵邑成。
先孝景皇帝劉啓的陽陵邑,也是差不多的時間。
——從孝景元年開始,陽陵、陽陵邑同時開工,到孝景三年,陽陵邑剛好趕上吳楚之亂平定;
長安朝堂挾鎮壓叛亂之威,順勢從關東遷了一批早就該被遷入關中的地方豪強,以入陽陵邑。
只是政令雖然頒佈了,但由於叛亂平定之後,關東重歸安穩費了些時間,《削藩策》的後續推動也佔據了長安朝堂大部分精力,使得這一批次陵邑移民耽擱了兩年。
這麼一耽擱,便耽擱到了孝景皇帝駕崩,當今劉榮即立……
事實上,早在即位之初,劉榮就該第一時間頒佈詔諭:啓動當年,被朝堂耽擱的陽陵邑移民計劃,並同時開啓劉榮的皇陵、陵邑的建造工程。
只是自即位以來,劉榮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與匈奴人之間的戰爭當中。
現如今,總算是打了一場實打實的勝仗,佔據了一定程度的戰略主動權,劉榮有了精力,自然是要開始着手處理此事。
儘快向陽陵邑移民,這個沒什麼好說的。
陽陵邑又早已建成,一應事務也早就定好,劉榮無心改變,也沒什麼操作空間。
但對自己的茂陵邑,劉榮卻是覺得大有可爲。
還是那句話;
漢家的皇帝,非但不忌諱談論死亡,甚至有心思利用自己的死,來爲宗廟、社稷謀利。
土生土長的漢皇如此,劉榮這個後世來客,覺悟更不可能比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父祖更低了。
於是,一個多少有些沒下限,卻又能對漢家帶來實打實的益處,更能爲後世之君做榜樣的陵邑規劃,出現在了劉榮的腦海之中。
只是這個計劃,即便放在炸裂的漢天子當中,也多少有些炸裂了。
所以,劉榮需要提前和漢家的另一位‘皇帝’:竇老太后通個氣,知會一聲。
免得日後劉榮具體操作起來,把老太太給嚇到,再鬧出點不應有的誤會……
“孫兒的意思,是茂陵邑,可以做一些不同於長陵邑、霸陵邑、陽陵邑的改變。”
“比如過去的陵邑,都和皇陵一樣——都是自漢皇即位始建,一直到漢皇駕崩爲止,不斷擴大規模。”
“皇陵如此,無可厚非;”
“但陵邑如此,確實多少有些不大合適了。”
“——一座城池,一開始建成一個模樣,而後又隨着時間不斷地擴建,怎都比不上一開始,就直接建造的大一些。”
“所以,孫兒的意思,是直接一步到位!”
“茂陵邑,一開始就應該按照容納二十萬人的規格建造,而不是以五萬人爲準,然後再一次又一次的擴建。”
提出了自己的第一個想法後,劉榮適時頓了頓,給老太后留下了足夠的思考、消化時間。
也不出劉榮所料——聽到自己這一番話,尤其是‘容納二十萬人’這個數字,老太后那早已昏暗、混濁的雙目,都本能的涌現出一抹驚疑。
容納二十萬人的城池!
什麼概念?
這樣一座城池,只要建成,那就是整個已知世界——整個天地間、整個地球上,僅次於漢都長安,並與東都洛陽基本持平的第二大城市!
且不同於一半皇宮、一半民居的長安城,以及大半爲底層民衆居所的洛陽——這座茂陵邑,將容納足足二十萬來自天南地北,卻無一例外富甲一方,並讓地方郡縣爲之頭疼,‘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強富戶!
這在漢家,乃至整個華夏過往的歷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太祖高皇帝‘先下崽,後築窩’搞出來的長陵邑,可容納十餘萬人;
發展到如今,城內更是隻有數萬人常住,餘者不是分散到了長陵邑附近的城外,便是搬去了長安一帶。
太宗皇帝的霸陵邑,自太宗九年建成,一直到太宗二十七年,先後經歷了兩次擴建;
人容量從最開始的三萬人,最終提高到了七萬人。
但和長陵邑‘十萬人’的理論人容量一樣:霸陵邑這七萬人,是理論上的極限容量。
霸陵邑實際上的常住人口,也只是在四萬到五萬之間。
這也是爲什麼後世人總說:漢文帝在位年間,是西漢最寬鬆、最安逸的時期。
足足二十七年,卻只遷了四五萬關東地方豪強,相比起太祖劉邦一出手就是十萬人——而且還是‘第一批十萬,下一批再看’,無疑是仁慈的有些過分。
至於先孝景皇帝的陽陵邑,那就更誇張了。
極限人容量五萬,且不曾擴建,實際人容量在三萬左右。
知道了這些數據,就不難發現竇老太后,爲什麼會對劉榮提出的‘可容納二十萬人的茂陵邑’,感到如此驚訝了。
——即便只是理論極限容量,能容納二十萬人,也依舊意味着這座茂陵邑,至少等於兩個長陵邑、三個經歷兩次擴建的霸陵邑,或是四個陽陵邑!
若是實際人容量,那就更誇張了!
實際能容納二十萬人,理論上的極限人容量,最少最少也得三十萬!
至少等於六個陽陵!
一時間,竇太后陷入了短暫的驚愕,以及漫長的思慮之中。
從實用性的角度上來說,劉榮這個盤算,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起先建一座可容納五萬人的,然後再一次次擴建、每次擴建都可多容納兩三萬人,一口氣建成一座可容納二十萬人的陵邑,顯然是更划算,也更直截了當的方式。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
劉榮,能活那麼久嗎?
現年二十一週歲的劉榮,真的能活到自己的陵邑,被遷入足足二十萬關東地方豪強嗎?
萬一劉榮也和那孝惠劉盈般,二十多歲的年紀便英年早逝,那這座可容納二十萬人的陵邑,又該作何用?
總不能下一代漢天子,還用這一代天子的陵邑——甚至直到自己駕崩,都無法填滿先帝的陵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