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思,我明白。”
“我,明白……”
作爲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竇老太后對於劉榮想要表達的真實意圖,自然是一目瞭然。
只是事關太宗孝文皇帝聲譽,尤其還是太宗皇帝在位這二十七年的是非對錯,乃至於政治定性;
即便知道劉榮所說的是事實,竇老太后一時間,卻也是有些躊躇難斷了。
——對於劉榮意圖通過這種有可能有損太宗皇帝聲譽的方式,來讓漢家重拾真正的陵邑制度,竇老太后自然沒有疑心其他。
還是那句話;
作爲老劉家的天子,劉榮必定是如今天下,最不希望太宗皇帝名譽受損,尤其是政治聲望受損的人。
既然連劉榮這個最大既得利益者——這個最需要太宗皇帝光偉正的漢天子,都覺得有必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對漢家現有的陵邑制度做出調整;
那情況,必定是真的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劉榮接下來的一番話,也無疑是佐證了這一點。
“皇祖母當知:太祖高皇帝年間,被丞相府強制遷移到長陵邑的,可不單單隻有地方豪強。”
“——有田齊王族,如今的長陵田氏;”
“也有故六國遺老遺少,乃至於宗周之後。”
“甚至就連開國元勳功侯家族,也被太祖高皇帝以‘世代爲帝守靈’的名義,而被遷至長陵邑。”
“比起這些動輒出生於王、侯家族者,地方豪強,實可謂是最不需要關注的粗枝末節。”
“可饒是如此,凡太祖高皇帝一朝,也從未曾有人說:在我漢家施行陵邑之制後,關東郡國,仍舊有富甲一方、爲禍一方的地方豪強。”
···
“現在呢?”
“皇祖母可知,如今之關東,究竟有多少家豪強尾大不掉,郡國二千石——乃至宗親諸侯不能?”
“究竟有幾家豪強,就連我長安朝堂有意出手,也要投鼠忌器,忌憚三分呢……”
見竇老太后陷入糾結,劉榮也沒有坐等老太后拍板,而是迅速開始爲自己的論斷給出依據。
果不其然——聽劉榮拿太祖高皇帝年間,長陵邑動輒有王、侯家族遷入,關東根本不存在豪強坐大之弊,如今的狀況卻截然相反來說事兒,竇老太后當即面露憂慮之色,示意劉榮繼續往下說下去。
——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天下究竟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差,自然是切實關乎太宗孝文皇帝畢生功績的政治定性問題。
但竇老太后也明白:相比起‘太宗皇帝究竟是對是錯’‘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究竟有沒有給宗廟、社稷埋下禍根’的政治定性,無疑還是問題究竟有多嚴重,以及問題如何解決,來的更爲重要一些。
無論太宗皇帝是對是對、是否給漢家留下了隱患,這都已經是既定的客觀事實;
若是爲了維護太宗孝文皇帝的聲譽,而對客觀存在的問題視若無睹,甚至強行遮掩,那就純屬本末倒置了。
像這種關乎宗廟、社稷,關乎國本的問題,是根本騙不了人的。
無論掌權者如何遮掩、無視,問題就是那麼水靈靈的擺在那裡;
問題解決了,隱患消除了,一切好說。
但若是一味地掩蓋、無視問題的存在,甚至抱有‘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解決發現問題的人’之類的觀念,那最後的結果,只會是步‘暴秦’之後塵。
所以,即便此事關乎亡夫:太宗孝文皇帝劉恆的生前身後名,竇老太后也還是滿懷着憂慮,願意聽劉榮繼續說下去。
也恰恰是竇老太后這難得的清醒,將一個埋藏在盛世表皮之下的黑暗世界,經由當今天子劉榮之口,赤裸裸的揭露在了竇老太后的面前……
“宣曲任氏,無需孫兒多言,皇祖母也多少有所知曉。”
“——秦時,任氏爲秦督道官;”
“秦末亂世,任氏據秦糧倉爲己有,一夜而得秦倉存糧百萬石!”
“更於太祖高皇帝年間,關中米石作價八千錢,百姓民易子而食時起家。”
“而一個宗族,尤其還是一個區區千石級別的督道官,能在秦末亂世存糧百萬石而不失,本身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說起宣曲任氏,饒是養氣功夫早已練到家,早就不再是動不動咬牙瞪眼的少年,劉榮的眉宇間,也還是隱隱閃過些許暴戾。
正如劉榮所言:宣曲任氏,一個家族,一個在秦時連小蝦米都算不上,僅僅只是領着秦廷千石俸祿的督道官,在秦末那個亂世,居然守得住百萬石糧食!
就連遺臭萬年的老流氓劉邦,居然都對宣曲任氏無可奈何,只能讓麾下大軍對着宣曲任氏的糧倉流口水,卻根本生不出半點不該有的念頭!
宣曲任氏,憑什麼?
區區一個小家族,憑什麼能在那個亂世,在糧食比金子還珍貴的年景,在羣狼環伺之下,守住那百萬石不止的糧食?
後世有位偉人說:槍桿子裡出政權。
事實上,宣曲任氏在秦末守住那百萬石糧食的底氣,也恰恰是槍桿子。
——秦昭襄王之時,秦太后羋月以身入局,使義渠部族徹底融入華夏文明。
而義渠部族有一個分支,被秦昭襄王安置在了長水一帶。
這,便是後世人聞名遐邇的‘長水胡騎’的由來。
長水胡騎,也是秦廷得到河套養馬之地後,所擁有的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騎兵部隊。
後來,隨着秦先後發動對關東六國的滅國之戰,以及統一之後對北方草原、南方嶺南的擴張戰爭,以及二世即立後的叛亂鎮壓,讓曾爲秦立下汗馬功勞的長水鐵騎,逐漸消失在了華夏文明的視野當中。
在歷史上,直到漢武大帝重振華夏雄風,讓一支又一支草原胡騎納入華夏懷抱之後,長水胡騎才得以重新回到華夏曆史舞臺。
但鮮有人知曉的事:秦屬長水胡騎,並沒有隨着秦二世而亡,而徹底消失在這片天地之間。
沒錯;
秦屬長水胡騎的最後一支殘存,便掌握在宣曲任氏手中。
在秦時,長水胡騎數以萬計,更是遍佈秦廷的騎兵部隊,爲中層將官;
作爲督道官的宣曲任氏,出於‘確保交通要道安穩’的考慮,合法擁有一支數百人的長水胡騎,也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但到了如今漢室,時態就有些嚴重了。
——一支兵力達到八百人,且騎術精湛的長水胡騎!
雖然只有區區八百人,但這支胡騎所具備的戰鬥力,很可能達到了漢家現有騎兵部隊的總和!
而這樣一支胡騎,卻掌握在私人手中——掌握在一個糧食販子手中。
這讓作爲劉漢天子的劉榮,如何能接受?
更何況宣曲任氏做的生意,又恰恰是對宗廟、社稷安穩極具影響力的糧食生意。
宣曲任氏動動手指頭,就能在關東引發一場又一場動盪,乃至於風暴!
對於這麼一個擁有死人不該擁有的武裝,又掌握私人不該掌握的影響力的家族,劉榮的態度只有一個。
——先孝景皇帝曾有言:一個人想不想反,不重要;
有沒有能力反,纔是關鍵。若是沒有反的能力,那即便他天生反骨,也根本不用當回事;
但若是他擁有反的能力,哪怕他忠心耿耿如諸葛武侯,也完全可以爲了規避不必要的風險,而將隱患扼殺在搖籃之中。
此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宣曲任氏雖得太宗皇帝‘舉族忠良’之贊,然此族所具之長水胡騎八百,萬爲我漢家所不容。”
“——今日,孫兒也同皇祖母交個底;”
“宣曲任氏,萬不可這般肆意逍遙!”
“若不能盡散其長水胡騎八百,另遷居孫兒之茂陵邑,孫兒便是發兵十萬,也絕不容此族有一人,存於這天地之間!”
“至於太宗孝文皇帝之聲譽——孫兒自不願悖逆先祖,卻也不願爲先祖隨口一言所掣肘。”
“太宗皇帝清譽,孫兒會盡力而爲;”
“若事不可爲,孫兒,也只得先行向皇祖母告罪……”
鄭重其事的說着,劉榮還不忘從榻上起身,對着老太后便是沉沉拱手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聽身旁宮人說起劉榮的舉動,竇老太后心下也是不由一沉,徹底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
——就連宣曲任氏!
就連得太宗孝文皇帝背書的宣曲任氏,也沒能讓劉榮生出哪怕些許忌憚!
就連關東影響力最大,最不好處理的宣曲任氏,劉榮都下定了非剷除不可的決心!
那剩下的……
“便是宣曲任氏,都沒能逃過皇帝的如炬慧眼;”
“想來,此番過後,關東往後十數年,當再也無有豪強、宗族之禍了?”
聽出竇老太后語調中的不滿,劉榮確實一臉嚴肅的沉沉點下頭。
“宣曲任氏,是這次強遷關東豪強的典型!”
“除糧商:宣曲任氏,還有車馬行商:洛陽師氏,鋼鐵商:蜀郡程鄭氏、卓氏,臨淄豪俠:刀間等。”
“——孫兒意此番勞苦,使關東得至少十年太平!”
“而長安朝堂,也可於此十歲之間,專心於內治關中、外戰匈奴,而無有關東之憂也……”
劉榮話說的坦誠,竇老太后的情緒,也基本是明寫在了臉上。
——宣曲任氏,那就是太宗孝文皇帝,爲自己所倡導的‘儉樸’‘本分’等民風,而專門立的一個整節牌坊。
作爲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竇老太后如今所得到的一切——無論是身份地位、榮華富貴,還是天下人的憧憬、歷史上的評價,都幾乎完全源自太宗孝文皇帝。
如果說如今天下,有誰比當今劉榮,還更不希望太宗皇帝聲譽受損,便必定是竇老太后無疑。
所以,對於劉榮不打算放過宣曲任氏,甚至要拿宣曲任氏立典型的盤算,竇老太后自然是本能的感到不愉。
只是再怎麼不愉,竇老太后心裡也清楚:在這件事上——在維護太宗皇帝聲譽一事上,劉榮和竇老太后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既然劉榮做出了這個決定,那情況,大概率真的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於是,竇老太后再三思慮之下,終還是極爲勉強的鬆了口。
“宣曲任氏,得沐太宗孝文皇帝聖恩,但不思報效君恩,反以商賈末業而爲禍一方,魚肉鄉里;”
“——若使其存於世,則有損於太宗孝文皇帝一世之清名!”
“念其曾得太宗孝文皇帝之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盡遷其族於太宗霸陵邑,世代爲太宗皇帝守靈,以告慰太宗孝文皇帝在天之靈!”
···
“宣曲任氏以下,洛陽師氏、臨淄刀氏,蜀中程鄭氏、卓氏等,皆遷孝景陽陵邑。”
“——刀間爲禍臨淄,齊王身宗親諸侯而不能治,實有負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之恩德!”
“罰齊王思過於宗廟,告罪於悼惠王靈前。”
“乃告關東地方郡、國:凡地方豪強魚肉鄉里,爲非作歹,郡、國知而不報,爲虎作倀者,皆坐謀逆!”
竇老太后萬般不好,就是這一點好。
——想不通的時候,千般不情、萬般不願;
可一旦想通了,並有了決斷,那就絕不會再磨嘰,不會有絲毫拖泥帶水。
聽老太后將宣曲任氏的金字招牌——太宗孝文皇帝的稱讚,直接定性爲‘沐浴皇恩而不知報效’,劉榮自也是明白:這,已經是竇老太后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同時,也是唯一能最大限度減小宣曲任氏,影響太宗孝文皇帝聲譽的方式。
短暫的思考之後,劉榮便緩緩點下頭,算是認可了竇老太后的說法。
——在決斷上,劉榮是繼承了竇老太后的果斷的。
劉榮不願意做的,誰都強迫不了;
可一旦劉榮接受,那劉榮,也不會再做無謂的爭取,或者說是磨嘰。
“即如此,孫兒,謹遵皇祖母詔諭。”
正事兒談完,劉榮一如往常,畢恭畢敬的向竇老太后拱手領命,作勢欲退。
卻不料劉榮本能的恭敬,竟引來竇老太后略有些彆扭的···
恭維?
“什麼詔諭不詔諭的;”
“——皇帝能想起來到這長樂宮,同我這瞎眼老婆子知會一聲、商議一番,已然是全了忠孝之道。”
“至於詔諭,皇帝自個兒瞧着頒便是。”
“免得坊間有人,說我這瞎眼老寡婦獨斷專權,不許皇帝臨朝親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