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臣愚以爲,去歲末這場河南-馬邑戰役,並沒有什麼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在馬邑,博望城程不識藝高人膽大,棄守馬邑以誘敵深入,雖然最終沒能達成目的,卻也已是竭盡全力。”
“至於河南地,也就是如今的朔方、五原二郡,戰事大體進展也十分順利,基本沒有遭遇什麼阻礙。”
“留守河南地的匈奴各部出人意料的倒戈,再加上榆侯、弓高侯所部並未有錯漏,使得戰事完全按照我漢家戰前的預案進行。”
未央宮,宣室殿溫室側殿。
天子劉榮捧着茶碗,略帶隨意的依靠在搖椅靠背之上,注意力卻全然投注於身前,身着郎官甲袍的侍中衛青身上。
而在劉榮所躺着的搖椅旁,衛青正在鄭重其事的爲先前,劉榮給自己留的功課——即自己對過去這場河套-馬邑戰役的見解作出解答。
如是一番話說出口,見劉榮依然是一副怡然自得,面上神情絲毫不見變動的淡定模樣,衛青深吸一口氣,終還是總結性發言道:“以上種種,使臣得以斷言;”
“——河南-馬邑戰役,我漢家幾可謂面面俱到,不曾有半點錯漏。”
“便是兩個戰場的傷亡、戰損,也都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而且是遠遠低於朝堂戰前的預測。”
“此戰,我漢家可謂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相比起勝,恐怕戰敗反而還更困難一些……”
結束自己的功課論述,衛青便略有些忐忑的低下頭,靜靜等候起了劉榮的平叛。
——算起來,入宮也有一段日子了。
衛青便是再傻,也大概明白了劉榮對自己的展望。
將軍!
而且還不是那種衝鋒陷陣,逞匹夫之勇的將官,而是穩居中營,指揮大集團作戰的將帥!
最早意識到劉榮的意圖時,饒是對自己將來的發展走向有個大致預判,衛青也還是難免有些激動不能自已。
——只有武人才知道:將帥將帥,將和帥之間的差距,到底能有多大!
就拿如今漢室舉例。
要說能征善戰,先登陷陣、斬將奪旗的猛將,漢家自開國至今不過五十餘年,便涌現出了數百名這樣的強人。
便說太祖高皇帝始封的開國元勳功侯一百四十六人,隨便拎一個出來,那都是猛將打低,上不封頂的人物!
就連蕭何、曹參,乃至於陳平、張蒼這種以‘文’著稱的相宰,那也都是有合格線以上的軍事素養的。
這還只算了開國封侯的元勳功侯——還沒把申屠嘉那般同樣悍勇,卻根本無法在開國元勳當中排上號的猛人計算在內。
林林總總算下來,太祖皇帝一朝的猛將,多的不說,二百來號人總還是有的。
後來的孝惠皇帝,以及前、後少帝——也就是呂太后掌權那十五年,開國元勳逐漸凋零,但即便是剩下的那百十來號人,對當時的漢家而言也是綽綽有餘。
到再後來,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更是帶上了母舅薄昭、代中尉張武、內史宋昌等一衆宿將。
再加上後來發掘的年輕一代——如李廣、程不識,以及郅都、魏尚,韓頹當、令勉等等,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太宗皇帝一朝,漢家同樣不缺能打仗的將軍。
先孝景皇帝一朝,雖然只有前後短短六年時間,卻也涌現出了一批新生代將領。
如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竇嬰,以及欒布等。
即便到了劉榮這一朝,漢家開國元勳除曲周侯酈寄外悉數凋零,徹底退出了漢家的歷史舞臺,劉榮也還是不缺將軍用。
——先後博望侯程不識,憑那極具個人特色的保守戰略,成爲劉榮這一朝第一位因功獲封的將領!
後又有太宗皇帝口中的‘戰克之將,國之爪牙’郅都,被劉榮送到了北地,送到了程不識身邊磨練。
與此同時,老一輩的將軍,如曲周侯酈寄、榆侯欒布、弓高侯韓頹當等,也都還勉強能用——至少能爲漢家再最後發光發熱幾年時間。
林林總總算下來,漢立國五十餘年,能戰之將,不說五百,也總有三四百了。
反觀帥才……
說句不該說的話:自有漢以來,漢家所涌現出的、能指揮大軍團作戰的‘帥才’,甚至比這五十年裡,坐上過皇位的漢天子還少……
太祖高皇帝一朝,淮陰侯韓信算一個;
周呂侯呂澤算一個。
呂太后掌權期間,絳侯周勃算一個。
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年間,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周亞夫,能勉強稱得上是‘帥才’。
沒了!
凡漢立國至今五十餘載,歷經太祖、孝惠、前、後少帝、太宗、孝景——到劉榮這裡,已經是第七代漢天子!
但漢家曾擁有過的帥才,距今爲止,也纔不過寥寥四人。
就算把如今的曲周侯酈寄給算上,那也才五個!
偏這五人當中,有三人都出現在太祖高皇帝一朝,且有二人死在了太祖高皇帝之前(韓信、呂澤)。
餘下三人,周勃、周亞夫父子,前者於太祖、呂太后年間,以及太宗皇帝初期活躍,周亞夫的軍事生涯則橫跨太宗、孝景兩朝。
到如今,唯一能供劉榮湊合用着的曲周侯酈寄,更是開國元勳最後僅存的碩果。
甚至就連這!
甚至就連這,都還是因爲漢家武德昌盛,外加開國前後猛人倍出,才勉勉強強湊出來這麼五個人。
放在和平年景,別說是五十年出五個了——百十來年出一兩個,那都是國家之大幸!
這些事兒,尋常人很少有概念,或者說是很難有切身體會。
但衛青作爲武人——至少是已經成爲了準武人,自然不可能不明白一個‘帥’字,究竟意味着什麼。
毫不誇張的說:只要衛青按照劉榮爲自己制定的路線發展下去,那在肉眼可見的將來,衛青就將獲得一次指揮數萬人,乃至十數萬人作戰的機會!
這次機會,大概率會遵循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當朝御史大夫:魏其侯竇嬰的先例——以外戚身份加持,任大將軍的路數。
只要把握住這次機會——只要別表現的太拉跨,甚至僅僅是‘只要把這支龐大的軍隊調動起來’,並順利開到預定戰場,衛青的未來,便必定不可限量!
對於自己的天資,衛青說不上有多大自信。
畢竟進宮後的這段日子,衛青越看石渠閣那些兵書,就越覺得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而且越學,衛青就覺得要學的東西更多了!
對於獨自指揮大集團作戰,如今的衛青心裡,可謂是半點底氣都沒有。
但這也絲毫不妨礙如今的衛青,憧憬起將來,自己坐鎮中軍揮斥方遒,領軍作戰的那一天……
那一天或許會很遠;
但衛青堅信:無論多麼遙遠,那一天都必定會到來。
只是眼下,衛青還要在劉榮面前,給出一份又一份讓劉榮滿意,且至少合格的答卷。
——若是連紙上談兵都談不明白、說不清楚,那即便將來做了外戚大將軍,又如何呢?
若不能建功立業,拿出實打實的功績,來堵住那些整天嚷嚷着‘外戚出身’‘幸佞小人’者的嘴,衛青即便是做了大將軍,又有什麼意義?
如是想着,衛青看向劉榮的目光,便愈發忐忑了起來。
即便在心中反覆過了好幾遍,確定河套-馬邑戰役沒有自己忽視的點,衛青也依舊無法完全冷靜下來。
正所謂:利令智昏,欲令智迷。
在足夠龐大的利益,或者說是足夠光明的未來面前,再聰明的人,也不免要口乾舌燥……
“嗯……”
“大致如此吧。”
“——此戰,我漢家於河南地,基本沒有遭遇到強有力的阻礙;”
“除了開戰當夜搭橋渡河,便都是水到渠成。”
···
“河套那邊,程不識也確實是竭盡所能;”
“沒能留住軍臣的單于庭主力,也只能怪那軍臣野心、魄力都不夠。”
如是一番話,算是簡單認可了衛青這一份答卷,劉榮咂麼着嘴,顯然有些意猶未盡。
這道題對於衛青——對於漢家未來的長平侯而言,似乎有些過於簡單了……
“這樣。”
“也別下去寫寫畫畫了——就當着朕的面,說一說太祖高皇帝五年的漢匈平城一戰。”
“若是換做你侍中衛青,可否能做得更好?”
“或者說,可有哪些方面,是可以避免或加以改進、完善的?”
給出考題,劉榮便好整以暇的調整了一下坐姿,靜靜等候起了衛青的答案。
——說實在的,去年這場河套-馬邑戰役,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
兩個戰場分開來看,一邊是教科書級的城防戰——沉悶;
一邊則是一馬平川的奇襲閃電戰——平淡。
也就是‘以馬邑爲餌,聲東擊西謀取河套’的總體戰略規劃,有那麼些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味道,值得人回味一番。
但要說是將其列爲經典戰例,以供年輕一輩的將官學習,那就有些太過於形式主義了。
——馬邑戰場‘迂腐守舊’的程不識,放眼如今漢室天下幾千萬號人,怕是也沒幾個人能學出神韻!
河套戰場的突襲、搶佔,也沒什麼值得拿到課堂上講、教的內容。
可劉榮這第二道考題,即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圍的漢匈平城戰役,卻是有漢以來,實打實的經典戰例了。
敵我雙方基本都是傾巢而出,數十萬對數十萬的兵力對比,毋庸置疑的舉國之戰!
期間,更是形成了匈奴單于vs劉漢天子的史詩級‘王對王’!
戰役進展驚心動魄,又屢屢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轉折。
毫不誇張的說:漢匈平城戰役,幾乎是如今漢室每一位有志於指揮作戰,而非純靠蠻力衝殺的將官,都必須思考、推演的經典戰例。
若是換做一個尋常將官,劉榮大概會說:給你個十天八天,下去好好琢磨琢磨平城戰役,然後拿個心得體會出來,朕要看。
但換做是衛青,劉榮就不願這麼做了。
——下去之後反思、作總結,大部分將官都能做到。
大家都能做到,就顯不出孰優孰劣。
對於衛青,劉榮期待極高。
而極高的期待,往往也就意味着相應的極高要求。
不出劉榮預料:衛青思考了很長時間。
期間還不停地皺眉、低頭,甚至是眯眼沉思。
過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終是沉吟着擡起頭,對劉榮稍一拱手。
“平城一戰的起因,是韓王信於馬邑獻城投敵,而後倒戈。”
“若是從戰前開始說……”
“——直接從韓王信投敵倒戈,冒頓踏足代地開始。”
正如衛青所言:漢匈平城戰役的起因,是漢家當時最重要的一位戍邊王——韓王信於國都馬邑開城獻降,並投敵倒戈,轉身攻打漢室來作爲開端。
韓王信叛國投敵,這是一個政治問題。
劉榮不需要衛青談論‘如何避免韓王信叛逃’,只需要從純軍事角度,給出自己對後續戰事的見解即可。
見劉榮發話,衛青暗下也不由稍鬆了一口;
又深吸一口氣,措辭片刻,才終於娓娓道來。
“韓王信獻馬邑於匈奴單于冒頓,代北邊牆,便已然是被打開了缺口。”
“雖然太祖高皇帝第一時間御駕親征,但從長安到代都晉陽的距離,顯然比馬邑到晉陽的距離要遠很多。”
“——冒頓明明可以早早攻打晉陽,甚至直接掌控代國全境,而後虎視齊、趙!”
“事實卻是:冒頓得韓王信獻降馬邑之後,並沒有急於南下,而是過馬邑而入長城,於樓煩一代馳掠——或者說是滯留許久。”
“直到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率軍從長安抵達代、趙一代,冒頓才與太祖高皇帝的主力對壘。”
“緊接着,便是冒頓佯裝不敵,詐敗而退,致使太祖高皇帝輕敵冒進,以身陷於白登之圍……”
說着說着,衛青的情緒也愈發平靜下來;
待說出這最後一句‘白登之圍’四個字,衛青的目光中,更是絲毫不見少年所應有的青澀,和稚嫩。
“臣,斗膽試言。”
“——恐怕從最開始,冒頓想要做的,就不是單純攻掠我漢家北境!”
“而是早在韓王信獻降馬邑時,便篤定太祖高皇帝會因怒而興師,御駕親征,以誅韓王不臣!”
···
“冒頓滯留樓煩,是在等太祖高皇帝!”
“冒頓真正的目的,只怕也正是後來,爲我漢家引以爲國恥的:白登之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