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萬物復甦。
天子榮二年的春天,隨着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而悄然降臨在了關中大地。
春二月下旬,劉榮於長安東郊的社稷壇,完成了自己皇帝生涯的第一次籍田禮;
同一時間,皇后曹淑——曹皇后,也帶着公卿百官、功侯貴戚們的正妻,於椒房殿完成了劉榮這一朝第一次親蠶禮。
——籍田者,天子親挽犁以開籍田,以身作則,勸天下民男勤耕;
——親蠶者,皇后親剝蠶繭以成絲,以身作則,勸天下民婦勤織。
這,便是後世人認知中,封建時代最理想的小農社會運轉模式:男耕女織。
只是不同於後世人刻板印象中的‘農民會自發這麼做’:男耕女織,不單是封建社會的普世價值,也同樣是封建政權大力倡導、推崇的社會模式。
天子親耕,皇后親蠶,更是以最直白的肢體語言告訴天下人:就算是皇帝、皇后兩口子,那也得男耕女織!
你兩口子憑啥不啊?
是你比皇帝多長條胳膊,還是你媳婦比皇后多長了條腿啊?
既然是以身作則,爲天下人樹立榜樣,此時自然是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漢室天下各地。
渠道也很簡單:各地方郡縣官府,於府衙外的露布上張貼告示,並專門派去文士,將告示上的內容宣讀三日。
然後,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在長安,皇帝、皇后兩口子‘男耕女織’了……
籍田禮、親蠶禮,以及同一天舉行的祭天、祭祖,每年都是那麼套流程,倒是沒什麼好說的。
只是在劉榮結束這一天的忙碌,於午後疲憊的回到未央宮時,漢家軍臣期待已久的——匈奴使團的消息,便準時出現在了劉榮的御案之上。
“去河套了?”
端坐於御榻之上,皺眉看了看手中,那捲由榆侯欒布親筆所書的奏疏,劉榮如是發出一聲疑問;
待仔細看過疏奏,又垂眸思慮片刻,纔將手中竹簡遞到身旁,由宮人帶去給殿內衆公卿大臣穿越。
“說是軍臣,打算於開春之後,按照匈奴之俗,率領單于庭本部北巡。”
“在離開幕南之前,軍臣希望能與我漢家‘再修盟約’。”
“——說是‘再修盟約’,卻絕口不提和親,及我漢家送嫁公主時的陪嫁。”
“軍臣,是在求和。”
···
“且此番,軍臣的使團並沒有如往常那般,自雁門關請朝,又或是自北地、上、代叩關。”
“在失去河套短短一個冬天之後,派求和使者自河套聯絡我漢家,此間姿態,也不可謂不低。”
“只是此番種種,其間意味,多少有些耐人尋味……”
劉榮話音落下,丞相劉舍也已經是大致看過了竹簡上的內容。
對於劉榮的看法,劉舍也是深以爲然的沉沉點下頭。
——單看這封奏疏,其實看不出來什麼問題。
在這篇奏疏中,欒布主要描述了匈奴單于:軍臣借使者之口,向漢家表達的主要意圖。
內容四平八穩,軍臣的姿態擺的很低,卻也非常符合戰敗方的領導者,於戰敗後想要求和時,所應有的姿態。
欒布也淺嘗遏止的表示:軍臣這般低的姿態,是自有漢以來,匈奴單于在面對漢家——準確的說,是匈奴單于在面對任何人、任何勢力時,都不曾有過的‘謙卑’。
如此說來,一切似乎都極爲正常。
但只需要從未央宮石渠閣中,隨便翻出一份往年的匈奴國書,又或是轉呈匈奴單于意圖的將帥疏奏,二者一對比,就能很快發現異常。
——匈奴人最硬的,從來都不是手裡握着的刀,而是長在臉上的嘴!
雖然自太祖劉邦鼎立漢祚至今,匈奴人幾乎沒怎麼在漢家身上吃過大虧,但也依舊無法令人忽視匈奴人,那好似與生俱來的嘴硬。
太祖高皇帝五年,漢匈平城一戰,匈奴冒頓單于突襲在先,策反韓王信在後,算是佔得先機;
但在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並奔赴代、趙之後,冒頓先前的戰果,幾乎是原封不動得全吐了出來。
至此,漢匈雙方打成了平局。
之後的戰役下半場,冒頓誘敵深入,將太祖劉邦圍困於白登山,算是又得一酬;
但漢軍主力緊隨其後的反包圍,又迫使冒頓主動放開包圍圈不說,還忙不迭逃出了漢軍主力的反包圍圈。
至此,雙方再次打成平局。
隨後的戰役收尾階段,漢軍上下雖然盡爲‘陛下陷困白登,險些落難’的屈辱氛圍所充斥,但該做的事,漢軍將士也還是半點沒含糊。
——復代北,收雲中,更是將匈奴人插入漢家北郡的勢力、眼線剷除大半!
到這裡,漢家其實已經算是小勝。
只是彼時,太祖劉邦一來,因自己輕敵冒進,以至於身陷白登而感到尷尬、屈辱;
二來,是一場平城戰役打下來,劉邦也大概明白:和來去如風的匈奴人打,除非絕對的實力碾壓,否則,沒個十幾二十年,根本就分不出來勝負。
考慮到彼時,關東異姓諸侯還各懷鬼胎,漢室內部暗流涌動,漢家本身又是建立在廢墟之上,百廢待興。
說白了,就是即便打得過,也完全耗不起。
考慮到這種種因素,劉邦最終決定退讓一步:與匈奴人握手言和!
在握手言和——即‘結盟’的同時,明確以長城爲漢匈雙方分界線,並行和親穩住匈奴,好爲漢家處理內部問題,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和戰略空間。
以上,就是漢匈平城戰役最精簡、最通俗的總結概要和覆盤。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平城戰役,漢家沒輸;
非但沒輸,還多少佔了點便宜!
若非自己內部有問題——有異姓諸侯需要處理,且漢家急着進入穩定發展期,平城戰役甚至很可能繼續打下去,而且絕非匈奴人想握手言和,就能就此打住的!
就這麼一場戰爭,漢家無論是在社會輿論,還是在史料記載上,都從不曾有隻言片語提及‘沒輸’‘佔了點小便宜’之類的字眼。
非但沒有實事求是的給出‘小勝’的結論,反而營造出了舉國上下屈辱、悲憤,後世子孫、君臣張口閉口‘白登之恥’的悲觀氛圍。
究其原因,不外乎對華夏文明而言,這樣一場平城戰役,根本沒人有臉說漢家打贏了。
自太祖劉邦身陷重圍,被狄酋掌握生死的那一刻起,漢匈平城一戰,就已經是漢家鐵輸,區別只在於輸多還是輸少的問題了。
——若是白登之圍後,平城戰役直接結束,那漢家就是滿盤皆輸,面子裡子都丟了個乾乾淨淨!
按照戰役後來的實際發展,漢家也僅僅只是找回了些許面子。
毫不誇張的說:就算白登之圍後,漢家上下知恥而後勇,直接逆推到龍城,把膽敢兵圍太祖的冒頓單于砍了!
把人頭拿回長安遊街示衆,再拿去祖宗廟宇祭奠一番——對於漢家而言,也根本算不上‘平城戰役大獲全勝’;
而是隻能算作‘大仇得報’‘恥辱得以洗刷’。
說直白點,就是打平了。
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爲華夏民族要臉。
但凡丟了臉,華夏民族就不會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贏’;
只有讓對方也丟了臉,甚至是爲羞辱自己付出代價——包括、但不限於生命的代價,華夏人才會覺得:嗯,扯平了。
反觀匈奴人呢?
嘿!
——當年平城戰役,漢家小勝,匈奴小敗;
結果戰後,整個草原都在傳:漢人的皇帝,被大匈奴最偉大的冒頓單于,給硬生生打怕了!
怕的都不敢繼續打下去,跪在地上親吻冒頓單于的腳趾,祈求偉大的冒頓單于,憐憫的恩賜漢人和平了!
偉大的冒頓單于憐憫漢人,賜予了他們和平,漢人皇帝爲了感謝偉大的冒頓單于,更是願意將自己最美麗的女兒,進獻給冒頓單于享用!
只能說,但凡是和薩滿教扯上邊的文明——無論是這個時代的匈奴人,還是後世的阿三哥,都是多少沾點抽象的。
平城戰役匈奴小敗,漢家小勝,草原上的輿論尚且如此;
後來發生在漢匈雙方之間的摩擦,自更別提了。
——草原口口相傳:孝惠皇帝年間,呂太后對於冒頓單于‘要不要嗨皮嗨皮’的提議,表示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冒頓單于的臨幸!
爲了表明愧疚,還網羅了漢人最美麗的百名女子,進獻給了冒頓單于!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場由老上單于發起的大規模入侵,在草原上的‘野史’傳聞,更是野的只剩屎了。
什麼,太宗皇帝跪在長安城外,祈求老上單于別攻破長安啦~
什麼,薄太后不惜以自己的身體爲代價,來祈求老上單于退兵,卻被老上單于嫌棄薄太后‘年老色衰’啦~
以至於太宗皇帝親筆寫下漢匈盟約,願意世世代代以弟弟侍奉兄長的禮儀,侍奉匈奴之類。
對於這樣的輿論,漢家上下,其實是多少有所瞭解,卻又有苦說不出的。
——你說人家是在吹牛吧?
確實在吹;
可你要說人家沒有吹得那麼牛吧?
偏偏人家剛好就比你牛逼,能讓你沒脾氣!
於是,漢家只能忍氣吞聲,以事實爲依據,接受自己‘不如匈奴人那般強大’的客觀事實,並在事實基礎上積蓄力量,以圖將來。
反觀匈奴人,卻是被充斥草原上空滿天飛的牛皮,給捧的越來越傲慢,以至於都開始教導後代:漢人天生弱小,永遠都無法擊敗強大的匈奴了。
也正是在這個輿論背景下,草原遊牧之民對於華夏農耕之民,纔會帶着天然的鄙視和輕視;
認爲漢人的農民,不過是匈奴人養在漢家地界的奴隸,等秋收從田間收穫了糧食,作爲奴隸主的匈奴勇士,就可以去把‘奴隸’們耕作出來的糧食帶回草原。
什麼?
奴隸不願意?
反了他!
既然沒有做奴隸的覺悟,那就殺掉!
捨不得殺,就帶回草原——帶在身邊,好好教教他們:如何做好一個奴隸!
這一切,原本運行的非常順利。
——匈奴人吹噓自己的強大,卻有足夠支撐他們牛皮的贏實力,這個牛皮根本吹不破,也沒人有實力戳破匈奴人的金剛牛皮。
時間久了,連匈奴單于都不記得實際情況了——就連發給漢人皇帝的國書,都是以兄長對弟弟、晚輩的口吻,動輒責問、訓斥。
如果不發生意外,這樣的狀況,要一直等到冠軍侯大破龍城,把單于一大家子都拖回長安遊街,才徹底宣告結束。
而過去這場河套-馬邑戰役,無疑是將匈奴人這個大牛皮,給毫不留情的戳破了。
草原人都懵了!
什麼鬼?
奴隸翻身做主人了?
不是說漢人都羸弱不堪,只能爲我大匈奴英勇的將士,勤勤懇懇的耕作糧食嗎?
怎麼反過來,還把我們寶貴的河套給佔了?
信仰的崩塌,往往會帶來混亂,以及秩序的崩塌。
河套戰役打破了匈奴人‘天下無敵’的幻想,原本還算風平浪靜的草原,當即就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如果說去年年初,右賢王沒能攻破朝那塞,僅僅只是右賢王伊稚斜‘無能’,頂多也就是漢人骨頭硬了,沒那麼難啃了,但也終歸還是砧板的肉;
那河套-馬邑戰役,則是毫不掩飾的告訴了每一個遊牧之民:漢人,即不是過去的肥肉,也不是去年年初,朝那塞的硬骨頭。
漢人,已經是割肉的刀了!
而且漢人這把刀,還專割匈奴人的肉!
於是,前所未有的思想大混亂,徹底席捲整個草原。
——單于庭的貴族老爺們,開始從魔怔狀態恢復正常,逐漸意識到了漢匈雙方的實力差距,已經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各部頭人、小王們,則是在迷茫的同時,憑藉遊牧民族最基本的本能:依附強者,開始尋找依附漢家的門路。
底層牧民、奴隸,更是一臉茫然的隔大河而難忘,對着河套地區發呆。
河套……
沒了?
那咱們怎麼辦?
要跟着大單于,把河套重新搶回來嗎?
還是說,讓漢人的皇帝,做我們新的‘大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