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王孫,且去
臨走時,竇嬰思緒萬千,神情說不盡的複雜。
用文人墨客筆下的話來說,便是:悵然失語,幾欲言而又止,再拜而辭。
目送表叔竇嬰離去之後,重新坐回搖椅上的劉榮,也同樣沉默了許久。
但最終,劉榮也還是微翹起嘴角,望向表叔竇嬰離去的方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表叔,會想明白的。”
“就算表叔自己想不明白,也總會有人——總會有聰明人,‘幫’表叔想明白……”
如是想着,劉榮便含笑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躺在搖椅上,享受起這難得的閒暇時光。
——皇長子,已經悍跳野心家!
在未來這幾年的時間,劉榮或許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
大腦放空,靜心平躺,安度閒暇時光,又不會被人打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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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從宮裡出來的。
更不知道從宮門到尚冠裡這一段路,自己又是怎麼走回來的。
竇嬰只知道:當自己反應過來自己到了哪裡是,擡頭便見低調古樸的侯府大門之上,是‘章武’二字。
——章武侯,竇廣國。
當朝竇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竇氏外戚唯二的定海神針之一。
與周呂侯呂澤、軹侯薄昭,乃至諸呂外戚等‘前輩’所不同:章武侯竇廣國,是有漢以來,難得能得到朝野內外高度讚揚,甚至是一致崇敬的長者。
甚至就連當今天子啓,乃至於先帝,每要做出關乎宗廟、社稷的重大決策之前,也都會和這位章武侯溝通一番、交流一番。
以至於朝野內外,私下裡都默認了一個說法:雖未得到正式任命,但章武侯竇廣國,卻也完全可以算是漢家朝堂,除故安侯申屠嘉之外的第二位丞相!
但竇嬰卻知道:這,不過是先帝在安慰這位想要位漢相宰,最終卻沒能如願的族叔而已。
只是當下,竇嬰也顧不上爲表叔的悲慘遭遇感懷唏噓了。
斂了斂心神,正了正衣冠,便擡腳走進了章武侯府的大門。
又在側堂等候許久,一道仙風道骨的身影,才終於自堂外邁步走入,映入竇嬰的眼簾。
“侄兒竇嬰,見過叔父大人。”
規規矩矩拱手一禮,只見那老者淡然一擺手,便在上首落座。
老者滿頭華髮,雙目炯炯有神,面色卻是詭異的紅潤。
若是仔細看,更不難發現老者眉眼周圍,已隱約被一層烏青所籠罩。
換做劉榮見了這位叔祖的面色,必定會很快做出判斷:重金屬中毒。
即便在竇嬰看來,竇廣國這看似健康,實則詭異至極的面色,也處處透露着異常。
“叔父,又在煉丹了?”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竇嬰的語調還算平和;
只那望向竇廣國的雙眸深處,卻立時帶上了滿滿的擔憂。
卻見老者聞言,只滿不在乎的再一擺手,又感懷唏噓般,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兄長的病,越來越重了。”
“再不試出靈丹妙藥,只怕……”
只此一語,竇嬰便當即住口,沒有在竇廣國修仙煉丹一事上多做置評。
南皮侯竇長君,是章武侯竇廣國,以及當朝竇太后的長兄。
與弟弟竇廣國一樣,都是年幼時便與竇太后走散,直到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兄弟姐妹三人,才得以在長安重聚。
過去這些年,竇氏外戚之所以飽受朝野內外稱讚,甚至極少有‘有呂氏之姿’的風評,最爲關鍵的人物,便是竇長君、竇廣國這兩根定海神針。
而如今,南皮侯竇長君已經老邁,更病重臥榻多年,許多需要親自出面的場合,也已是多由侯世子代爲出面。
對於堂叔竇廣國修仙煉丹,甚至親自試藥,竇嬰有心再勸;
但在竇廣國道出‘我煉丹是爲了救我哥’的意圖之後,作爲晚輩的竇嬰,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兩相無言。
不多時,客堂內的香爐飄起白煙,只數十息,便使得客堂內煙霧繚繞,仿若仙境。
而在這‘仙殿’的主位,章武侯竇廣國垂眸跪坐,亦似仙人降世……
“當年那件事,還是太傷叔父的心了啊……”
暗下搖搖頭,竇嬰飛散的心緒,也逐漸被記憶的畫卷緩慢覆蓋。
大約十年前,先帝因黃龍改元一事,而步了始皇嬴政的後塵。
——倒不是說先帝,也如祖龍嬴政那般威壓海內,一統寰宇;
而是和嬴政一樣,着了方術之士的道。
等反應過來時,錯已鑄成,易朝服,改元年,就差沒把方士新垣平,封爲漢家的國師。
雖自知理虧,先帝卻也不得不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以保全天子最後的體面。
但時任丞相:北平侯張蒼卻跳了出來。
先是指着先帝的鼻子一通亂罵,後又堅持讓先帝‘知錯就改’,收回因黃龍改元一事而頒下的所有詔書,好讓一切都恢復到最初的模樣。
這又怎麼可能?
堂堂天子,怎可能朝令夕改,更甚是撤回已經頒下的詔書?
於是,先帝終只得忍痛罷相,將北平侯張蒼趕回了老家。
冷靜下來之後,先帝自然開始着手,任命新的丞相。
只是尋遍朝野內外,開國功侯死的死、老的老,便是偶有尚存,也已是不堪重用。
二代們吃喝玩樂,鬥雞走狗,更是沒幾個能看的。
就這麼找了好幾個月,先帝滿打滿算,就找到三個符合要求的丞相人選。
第一位,是如今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第二位,是二世曲周侯:酈寄。
第三位,便是此刻身處‘仙境’,彷彿在參悟大道的章武侯竇廣國……
“恐復爲呂氏……”
“恐,復爲呂氏……”
竇嬰正回首往昔,突聞竇廣國這夢囈般的一句‘恐復爲呂氏’,當即滿是驚愕的擡起頭。
卻見上首主位,竇仙君似是結束了自己的打坐參悟,終於睜開了眼,慘笑着發出一聲長嘆。
“對我漢家的外戚而言,永遠都不能忘記的一句話;”
“——恐復爲呂氏。”
···
“當年,我忘記了這句話,妄圖染指丞相之位,也便此心灰意冷。”
“現如今,太后,似乎也忘了這句話……”
如是說着,竇廣國便緩緩側過頭,明明是不經意的一瞥,卻讓竇嬰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已經被這位族叔看了個徹底。
“王孫,是否也忘記了這句話呢?”
“是否忘記了自己外戚的身份,想要像外姓朝臣那般,得到一些外戚不該得到的東西……”
聽聞此言,竇嬰只不由愣在了當場,久久都未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竇嬰才勉強打起精神,將發生在鳳凰殿的事——將劉榮那番話,一五一十告訴了族叔竇廣國。
意思很明顯:叔父教我!
而在聽聞竇嬰這一段描述之後,竇廣國本超然脫俗,好似遊於方外的仙氣,也當即被一股陡然生出的銳意所取代。
——當年,先帝爲北平侯張蒼的接任者,找到了三個候選。
一號候選人:故安侯申屠嘉,身居御史大夫亞相之位,熟於政務,卻資質平平,又只有關內侯的爵位;
二號候選人:曲周侯酈寄,本身就是開國元勳,資歷、能力都滿足條件,卻因爲‘賣友求榮’的道德污點,而最先被淘汰出局。
從張蒼被罷相逐出長安,直到最終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朝野內外都一致認爲:張蒼的繼任者,會是章武侯竇廣國。
甚至直到如今,竇廣國早已無心朝政,朝野內外也還是有不知多少人惋惜道:如果當年,是章武侯爲相,如今漢家,也不至於‘亂’成這般模樣……
“公子榮,喜陽謀?”
略帶狐疑的一問,惹得竇嬰當即一點頭。
“皇長子光明磊落,一言一行,走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路數。”
“及陰謀詭計,卻非不會,而乃不屑……”
聞言,竇廣國只緩緩點下頭,又是一陣漫長的思慮,方再深吸一口氣。
“皇長子欲爲儲,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但皇長子敢親口承認,單這份擔當,便着實不俗。” “說來,皇長子也算是被太后逼到了這個份兒上,纔不得不這般絕了自己的退路。”
簡略而又直擊要害的一番話,也終是讓竇嬰從先前,那茫然、遲疑的怪異情緒中逐漸調整了過來。
仔細思考了片刻,方沉沉點下頭。
“皇長子光明磊落,已然表明了自己有意爲儲。”
“今日,更是直接給侄兒指明瞭日後的‘出路’。”
“只是這出路,實在是令人有些心驚肉跳……”
言罷,竇嬰便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對竇廣國鄭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侄兒雖然想要做有悖太后意願的事,卻也終歸是竇氏族人。”
“侄兒的抉擇,不單會由侄兒承擔後果,而是和整個竇氏一族息息相關。”
“——侄兒選對了,竇氏與有榮焉,選錯了,竇氏,也同樣要被侄兒所牽連。”
“所以今日前來,是想要請老大人指點迷津:皇長子給侄兒指的這條‘出路’,究竟吉、兇幾何?”
道出這句話,竇嬰便維持着拱手拜禮的姿勢,足足僵了二三十息;
而在上首主位,竇廣國也垂眸思考了二三十息。
最終,卻只悠悠發出一聲長嘆……
“這,是皇長子的陽謀。”
“何謂陽謀?”
“——哪怕看穿了對方的意圖,也還是不得不這麼做,甚至是心甘情願的這麼做。”
“便如今日,皇長子給王孫指的那條‘出路’——分明是皇長子要借王孫之手,達成自己得立爲儲的目的,王孫,卻還是不得不這麼做。”
···
“因爲皇長子所言,句句屬實。”
“只有這麼做,王孫才能打消陛下的疑慮,雖仍舊擺脫不了‘竇氏外戚’的身份,卻也能讓陛下知道:竇嬰竇王孫,並非是無條件聽命於太后的人。”
“危險,自然是有的。”
“擁兵自重,威逼天子冊立儲君——單就這一條,便足以使我竇氏絕了後嗣。”
“但有些時候,有罪,卻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說了這麼長時間,又或許是‘仙丹’的副作用,竇廣國已是說的口乾舌燥,腰背也傳來一陣酸澀。
自然地探出手,由族侄竇嬰扶着起身,喝下一碗苦澀的茶湯,再稍有些吃力的呼出一口濁氣。
由竇嬰攙扶着出了客堂,行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一邊輕輕捶打着後腰,嘴上一邊繼續說道:“當年,北平侯被罷相,先帝甚至一度擬好了詔書,要拜我爲相。”
“雖說最後,是故安侯後來居上,但我與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卻並非完全是因坊間所說的那般——單純只是因爲‘恐復爲呂氏’,而被先帝所摒棄。”
···
“對於君主而言,臣下的能力、德行,固然很重要。”
“但對於要害位置,尤其是九卿、三公,乃至更高的位置,君主最看重的,其實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德行。”
“——而是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說到此處,竇仙君又是一陣苦笑搖頭,腳下的步子也停了下來,側身望向攙扶着自己的侄子竇嬰。
“要想讓君主信任臣子,對一個臣子感到放心,最直接的辦法,便是讓君主掌握這個臣子的把柄。”
“有了把柄,有了隨時能置臣下於死地的刀,君主便是掌控了臣下的生死。”
“唯有如此,君主才能放心在丞相、太尉這樣稍有邪念,便足以禍亂半壁江山的重位上,任命一個與自己並非血脈相連的外人。”
“這,也正是我爲何要說:皇長子這記陽謀,王孫,避無可避。”
“——王孫,需要給陛下一個足以使王孫,甚至足以使我竇氏舉族受誅的把柄。”
“只有這樣,王孫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才能擺脫‘太后族侄’的標籤,於朝堂之上展翅翱翔……”
言罷,竇廣國便輕輕掙開竇嬰攙扶着自己的手,含笑向前走去。
只是在竇嬰低頭陷入沉思的時刻,沒人注意到章武侯竇廣國此刻,面上竟是一抹無盡的蕭瑟,和苦楚。
“可悲,可嘆……”
世人都以爲,在張蒼被罷相之後,章武侯竇廣國之所以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是因爲那句老生常談的‘恐復爲呂氏’。
但作爲先帝曾經最信任、最信重的智囊,竇廣國心裡很清楚:先帝,根本就不怕漢家,再出一家‘呂氏’!
準確的說,是先帝不怕在自己這一朝,出現呂氏那般禍亂朝綱的外戚家族。
竇廣國記得很清楚:當年,對於拜自己爲相一事,先帝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
甚至就連朝堂進諫的那句‘恐復爲呂氏’,都被先帝言辭強硬的懟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先帝近侍鄧通,在無意間提起了一句話。
——章武侯德高望重,爲朝堂內外所敬仰,拜其爲相,當是衆望所歸。
也正是這一句稀鬆平常的恭維之語,卻讓竇廣國徹底失去了先帝的信重,從此再也不曾踏入司馬門、再不曾出現在未央宮內……
“沒有把柄……”
“我最大的罪過,居然是沒有把柄……”
“我最大的過錯,居然是‘衆望所歸’……”
一時間,竇廣國面上笑意愈發譏諷,眼眸深處,卻也更多出一抹苦澀。
未能染指丞相之位,甚至直接就失了先帝的信重,這是竇廣國多年來的心病。
只是沒人知道:這心病,竟和那句‘恐復爲呂氏’,幾可謂毫無關聯……
“侄兒,還有一處不解。”
走出去十來步,揹負負手,仰天長嘆。
直到臉上的淚水都已經被風吹乾,竇廣國才聽聞身後,傳來竇嬰急促的腳步聲。
便見竇嬰面上仍帶着遲疑,快步走上前,再次攙扶起堂叔竇廣國。
望向竇廣國的目光中,卻莫名帶上了一陣羞愧。
“侄兒想明白了。”
“只是這麼做,似乎只是對侄兒有好處,於我竇氏而言,卻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往日,表叔歷來是以竇氏爲先。”
“怎今,爲了成全侄兒,竟答應侄兒做這般有利於己、有損於我竇氏的事來?”
聞言,竇廣國卻是搖頭一失笑,方纔還炯炯有神的雙眸,此刻卻也有些迷離了起來。
感覺到身體狀態的異常,竇廣國嘆息着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隻布袋,又從中拿起一枚通體泛着銀光的‘仙丹’。
接過僕從遞來的水碗,將仙丹合水服下,又皺眉緩了好一會兒。
良久,方面色灰敗的望向竇嬰,慘而一笑。
“齊系七王,尚有城陽忠於陛下。”
“淮南三王,亦有衡山忠於宗廟、社稷。”
“——這,是他們各自爲自家,留下的火種。”
“我竇氏,也需要留一個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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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年邁昏聵,所爲之事,愈發讓人感到驚駭。”
“若繼續這樣錯下去,待太后駕崩,我竇氏一門的下場,恐怕未必會比當年的呂氏好上多少。”
“彼時,有一個在太子身邊的竇嬰竇王孫,就算保不下我竇氏宗祠,尚也能爲我竇氏留條血脈……”
短短几句話的功夫,竇廣國便似是被抽掉了靈魂般,身形一陣搖晃起來。
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由僕人攙扶着自己的半邊身子,竇廣國,終還是對侄子竇嬰,擠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強笑。
“王孫,且去……”
“太后那邊,自有我從……從中斡旋……”
先發這兩章,第三第四章晚上,第五第六章明天中午之前。
實在抱歉,前段時間加更衝擊萬訂,沒能存下來稿,走的又是慢工出細活的路子,昨天一天就碼出來這兩章,外加第三章的開頭,今天又起晚了……
下午碼出來兩章,碼好就發,連夜再兩章,明天中午之前發出來。
請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