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 敲門聲大作。
穿好外衣剛剛打開門,就被君容若一把捉住,拉上了馬車。
人聲嘈雜, 聽了許久方纔明白, 原來是湖南分局北上的隊伍被雲門所截, 攔在了燕山腳下, 百里加急, 催司空玄去解圍。
我心裡頓了頓,方纔問起,雲門帶隊的可是雲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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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容若的眼光從外面影影瞳瞳的人影飄到我身上:“不是。他, 姓鳳。”
鳳?
我的眼倏地瞪大:“容若姑娘,你是說……”
不會是鳳卓。
十年前, 他纔是真正叛出了雲門, 恩情已斷, 再難迴轉。
不應是鳳卓。
他此時該是和閒箏在輕月門,怎會到湖南北郊的燕山去。
說來說去, 不過是不願是他,司空玄人中龍鳳,此時交鋒,敗多,勝少。
君容若面色若水, 輕啓朱脣:“鳳家後人, 鳳情。”
我卻是一怔。
鳳情。
眼前忽然就轉出那個孩子的眉目來。
鳳家世代效忠, 嫡長子學成鳳家絕學即被送到雲門。鳳卓是十歲的時候過來的, 當時送他的人羣裡, 便有這麼一個鳳情。
老老少少,只有那個孩子最是顯眼, 他天生體弱不能習武,瘦得彷彿風一吹便倒,卻倔強地一步步跟在鳳卓後面,抓着他的衣襟不肯鬆手。論起來,他該算是鳳卓的堂弟。
只是這樣一個孩子,可以帶人出來打仗麼?
“我勸你少擔些心。”君容若聲音冷淡,“星夜兼程,若你今夜不睡,我保證明天你便下不了地。”
我淡淡一笑:“多謝美意,只是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麼打緊?”
君容若恨恨道:“不過是浪費我一顆藥!”
她生起氣來柳眉倒豎,比起冷淡時的模樣有趣得多了,我瞧着好笑,閉上了眼不去理會。
下半夜卻再睡不安穩,馬車趕路顛簸得厲害,我胃裡一陣陣翻滾,緊閉着嘴不肯哼一聲。天明人馬停了一會,君容若下去了一趟,上來的時候竟帶了一杯熱茶,我接過來喝了,略好了些,車馬便又開始動起來。
這樣趕了兩天的路,第三天傍晚總算是趕到燕山,安營之後,我就開始持續的嘔吐,幾個月前傀儡陣所受的瘴氣之毒儼然已壓制不住,擴散到五臟六腑。牀前又彌散開藥香,君容若緊縮着眉開出十幾味藥,等到嘔吐略停,天已盡黑了。
我靠在軟墊上,只覺得四肢無力,一陣陣的暈眩,肺腑不時傳來絞痛,冷汗淋漓。
幾天的廝殺,燕山的風都帶上了血味,湖南分局所遺無幾,還被圍困於燕山之上。夜色中遠遠見到山腰飄揚的鳳家大旗,遙想當年那個病弱不堪的孩童,當真歲月如梭、時光荏苒。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我費力的轉頭,卻發現不知何時房間裡已經空無一人,司空玄站在門口,明黃錦衣也染上了風塵,他斜挑着眉眼,若有若無地流露着倦意。
“司空。”我開口喚他,發出的聲音沙啞無比。
司空玄很快地走了進來,坐在牀邊,伸手替我緊了緊衣被。
這一動作做得那麼自然,一瞬間,我竟有種錯覺,坐在這裡的是鳳卓而不是他司空。
又或者,這作爲男子略顯妖嬈的眉眼竟真的含着幾分情意麼?
我漠然一笑,晃掉這莫名的想法,眼光飄到窗外那凝重的夜色中。
夜色裡,燕山上,多了一點火光。
那一點亮色如豆,在深黑的夜幕中搖曳不息,夜風一吹,剎那間蔓延開來。
我猛地坐了起來。
深秋乾燥,樹木“劈啪“燃燒之聲隱隱傳來。
“司空,你放火燒山?!”
我這不是問。
是驚。
“那山上可還有你自己的兄弟!”
“煙火傳訊,不到百人了。”
司空玄伸手撫了撫我的臉:“我留了東面,給他們撤。”
我冷笑一聲:“湖南分局被圍困在山頂,中間還隔着鳳家一支隊伍,他們怎麼撤?你分明是爲了要逼着鳳家從東面走,從中截擊!”
司空玄目光一動,沒有反駁。
風中喊殺□□,火焰獵獵作響,山腰的鳳旗在火光中羸弱無助,飄搖流動,卻始終沒有倒下。
我心中悲涼一片。
煙火傳訊,傳的什麼訊?那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人被圍多日,好不容易等來救援,在放煙火傳訊的那一剎那,他們是在傾訴着多少委屈多少辛酸,短暫的煙火裡又有多少生還的希望和喜悅。卻沒有想到,這一把煙花燃上去,他們就已經被放棄了。千載良機對上區區百人,苦守多日,等來的是曾經主人的一把烈焰。
東面留路,留的什麼路?生路,也是死地。燕山東側地勢險峻,倉皇奔逃,埋伏之中。誰心裡沒有生念,卻正是這生念萌生出的退意,減弱了拼死一戰的決斷,留下無數破綻。烈焰灼灼,多少春閨夢中人便要埋骨此處。
這一把火,就算是經世奇謀,也未免太過狠辣。
“雲悠……”司空玄喚了我一聲,蔥白食指頂開我的衣釦,“你不忍心?”
他埋首在我頸窩呵呵地笑:“不如你給了我,讓我放了你雲門的人?”
“……司空,你究竟要玩到什麼地步?”我胸口窒悶,“你究竟要逼我到什麼程度?”
司空玄眸光倏然一蕩。
我推開他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衝出營帳,喝道:“馬!給我一匹馬!”
帳外護衛遲疑地看着我,目光落到隨我出帳的司空身上。後者淡淡一笑,輕點頭道:“給他。”
我不去理會,牽了馬爬上去,猛抽了一鞭,駿馬長嘶,向着已成火海的燕山拔足奔去……
山風凜冽,吹得心頭顫動不止,一口甜血堵在胸口,隨着馬身上下不斷翻滾。目中是燒紅的天,離離火焰中,卻是鳳卓一張笑臉,不斷浮現。
漸行漸進,熱浪已然撲面,灼燒得臉頰生疼,煙幕瀰漫,眼睛也辣得睜不開。隱約中,那一面鳳旗縱然燒得損毀大半,卻依舊未倒。喊殺聲也漸清晰,其中刀劍嘶鳴混雜在烈焰斑駁中格外刺耳。山口搶奪最是激烈,看不真切,卻似乎聽到一個聲音不時發出指令。音色清洌,卻堅定清晰,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再近,才見是雲門鳳家十幾騎在血海拼殺,一個青年被護在最中,衣服血水煙薰,已瞧不出原來顏色,更襯得體不禁風,眉目如畫,策於馬上卻是目光灼灼,口令清晰,如東君駕鸞,說不出的英姿勃發。
這便是鳳情了麼?當年我抱着他哄他回家,如今卻也長大成材,能夠自撐天地了。我怔忡半晌,不禁便要再上前幾步,面前長鞭一攔,我一驚,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司空玄原來一直跟在後面。
“撐不了多久。”他輕笑一聲,脣角上挑,不知是輕蔑還是自得。
我卻知道他說得沒錯。
此役鳳家大勢已去,那十幾騎雖是精英,也抵不住司空這邊車輪戰術。全靠鳳情指揮進退,輪番休整得一息片刻才苦苦支持。看這情景,敗,也不過片刻功夫。
“你,要他活嗎?”司空吃吃笑道。
我攥緊了繮繩,忽地揚鞭打在馬背上,駿馬前蹄高揚,衝進混戰之中。
“雲悠?!”司空又驚又怒,“都給我住手!”
兩邊都是一怔。只有那馬,仍舊嗒嗒地向着裡面的那十幾騎跑去。
中間的青年聽到那聲“雲悠”驀然一呆,瞬也不瞬地望着我。他臉色愈發蒼白,牙齒咬得下脣快滴出了血,忽然急急地低下頭,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一揮逼住了我的咽喉。
被人用利器逼着也不是第一次了,握着匕首的手玉白無暇,顯然沒有練過刀劍,此時,這隻手不停地顫抖,匕首的寒光印得它一明一暗。
這一下變故出人意料,戰場瞬間靜了下來,只有燃無可燃漸漸熄滅的烈火還不時發出劈啪聲響。鳳情死死地盯着我,恨恨道:“你居然還敢來見我。”
我卻倏然想起,當年那孩子終是被帶回鳳家,出得雲門,他回頭對鳳卓道:“你要在這裡就在吧……不過要是你丟我們鳳家的臉,就不要再回去見我!”
鳳卓笑着碰了碰我,回道:“是,我怎麼會不去見你。”
心下頓時輕鬆起來,我擡眼瞧着鳳情清瘦的臉,學着鳳卓的強調輕道:“我怎麼會不來見你。”
他身子一顫,怒道:“都是你!要不是你,鳳卓根本就不會背叛雲門,不會違背鳳家的誓言!”
我無言以對,只能一點頭:“是。”
匕首無意間劃破肌膚,感覺到粘黏的液體順着頸項留下。一直在胸口翻滾的淤血彷彿找到了出口,咽喉一陣劇痛。一低頭,噴出一口血來,濺在雪白的衣衫上,形成一種詭異陰冷的紅。
“你……”鳳情驚駭得瞪大了眼。我擡眼本想安慰他,視線卻有些模糊。我生怕會暈過去,急急忙忙扯住他胸口的衣服,低聲道:“拿我當人質,快。”
“什麼?”
我頹然一笑:“我打了一個賭,賭司空玄說過的一句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