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月
序
“你說, 沈谷主和冷情月會不會贏啊?”
“廢話,那蜀山扶天山莊的薛長老等了他們四年,不就是等他們放下身段去參加武林大會嘛。”
“呵呵, 也是也是……唉, 你說他們這幾年天天在江湖上闖蕩, 偏偏硬是見不着他們, 這次更好, 明明就在這山上、咱哥們卻沒資格上去……算算這武林大會也該開完了,他們會不會也到這茶館裡來坐坐?”
“你真是沒腦子啊,薛長老在前山沿路設了茶樓, 路又好走,有人服侍前後, 又舒服又自在, 那些高手啊每次都是從前山下去的, 除了我們這些去不成的,你什麼時候見過有人從這後山走的?那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罪受嘛!”
“彭!”
一聲鈍響引得這一羣茶客齊齊回頭, 卻是坐在最裡面的一個白衣青年重重地擱下茶壺發出的。
“嘿,哥們,你幹什麼呢?”有人問了一聲。
那青年癟了癟嘴到底沒有答話,只是把茶壺拿起來,給杯子裡撩滿茶, 推給對面正狼吞虎嚥的少年。
那少年穿的也是一身白衣, 只不過不知爲什麼兩人身上都鋪上了一層木屑和灰塵, 弄得髒兮兮的。少年嘴裡包着面, 嗚咽了一聲, 抓過茶喝了幾口。
那一羣茶客見沒什麼意思,又回到自己的話題上去了。
“說起來, 冷情月好像又得罪人了。”
“那是,他成天一張凍成了冰的臉誰見不寒顫啊。聽說大名鼎鼎的廖莊主跟他答話他都不理不睬啊。”
“是啊是啊,上次有個武林新秀找他比劍,他二話沒說奪過別人的劍就給掰彎了,羞得那個新秀從此就不碰劍了。”
“還有呢,聽說平王的小郡主看上了他,厚着臉皮去雲門的落霞山下等他,冷情月倒好,讓人家郡主枯等了三天,愣是見都不見她!”
“唉……過剛易折啊……”一個人忽然發出了頗有深意的慨嘆,引得衆多茶客全都閉了嘴,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沒有加入談話的白衣青年撥弄着面前的茶杯,輕聲地和對面的少年說着話:
“月離,那個年紀不大卻鬍子花白的人跟你搭話,你爲什麼不理他?”
“爹說外面壞人多,會抓小孩子,要我不要和不認識的說話。”
“嗯。那別人和你比劍,你折他的劍幹什麼?”
“我的劍是彎的,他的是直的,不弄彎怎麼比呢……”
“月離,你雖然把它當劍用,但那個不是劍,是腰帶,跟別人的本來就不一樣……以後不要折別人的劍了,弄傷了手又麻煩。”
“嗯。知道了。”
“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纏着你的野丫頭,你爲什麼不去見她,把她趕走?”
“我是要去的……可是在山裡迷路了……找不到……”
“好吧,不過月離,回去以後我帶着多走幾遍,下次不要在自己家門口迷路了。”
“嗯……”
“面吃完了?”
“吃完了。”
“還要不要?”
“要。”
白衣青年揚了揚手,一枚殷紅的飛鏢“叮”地插在櫃檯上。小二忙不迭地跑過來,“客官……還要點什麼?”
“面。”
“陽春麪一碗~~”小二對着裡面喊了一聲,人卻沒有動。
“你站這幹嗎?”
“這……客官……您已經把櫃檯釘了七八個窟窿了……小的……小的還是就站在這裡,好隨時聽您的吩咐……”
青年眉梢一動,這次連手都沒有揚,一枚飛鏢就“蹭”的飛了出去釘在櫃檯上,這次鏢尾的紅纓顫動了幾下,整個櫃檯忽然“轟”的一聲塌了……
“現在沒有窟窿了。”青年語調無波。
小二面無人色,連連點頭:“是,是,小的這就下去……“
少年把陽春麪往自己面前撥了撥:“崖哥哥,你又弄壞東西了,我們賠得起嗎?”
“放心,這麼個小東西老闆不會找我們賠的,不像山上那個死老頭,不就是一不小心砸了他的莊子,至於生那麼大氣把我們攆到後山來嗎?”
少年一聽不用賠,立刻放心地低下頭繼續吃麪。
這兩個人自說自話,全然不顧旁邊的一干茶客已經目瞪口呆……
……
江湖上有歌謠“贊”曰:
“無心崖,谷中蠱,
一劍出,江湖苦;
冷情月,雲中主,
離不離,蜀山兀……”
上篇
俗語說“春困”,春天,是很容易讓人一睡千年的時候。
人還說“三十年前睡不醒“,小孩子,更是容易發睏。
可是雲月離沒有、這個十二歲的小毛頭正坐在門檻上興致勃勃地剝豆子。
“四十七顆、四十八顆、四十九顆、九十顆……九十一顆、九十二顆、三十顆……”
“離兒乖啊,剝了幾顆了?“太師椅上躺着的老爺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他。
“嗯……“小月離遲疑地放下手裡剝了一半的豆子,抱起簍子,看了看裡面,重頭一顆一顆地數:“一顆、兩顆……”
“寶貝兒啊,你剛剛嘴裡不是數着的嗎?數到幾了?”
“數……”小月離擡起頭看着自家的爹爹,“離離有數着嗎?”
“數着呢,都數了四便三十了……”老爺招招手把小月離叫道身邊來,“乖寶貝,咱們光剝豆子,不數了啊。”
“嗯。”小月離乖乖地點頭,“爹爹,我肚子餓了。”
“好,你娘帶着小茱去買布了……你先去廚房找點東西吃啊。”老爺想了想,“離兒啊,你知道廚房在哪裡吧?“
“知道。“小月離舉起小小的右胳膊,”那邊。“
“反了。“老爺搖搖頭,把小胳膊換了個方向,”這邊。“
“可是娘說是那邊。”小月離睜大眼睛。
“哦,那就是那邊了。”老爺趕忙點頭,忽然覺得有點失了面子,癟癟嘴低聲問,“乖乖,你說,你信娘還是信爹?”
“娘。”
……
“那……那信娘吧。可別告訴你娘我問這個啊。”老爺訕訕地翻一個身,“去吧去吧。”
“爹?”小月離踮起腳尖瞅了瞅爹埋進太師椅的臉,“爹爹,你的皺紋變成一團一團的了。”
“笨小子!”老爺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一張老臉憋得通紅也不知道是羞得還是氣的,“什麼叫皺成一團了,那是你老爹我在笑!”
小月離撅了撅小嘴,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一邊轉身出門一邊小小聲嘀咕着:”難怪娘最怕看你笑……“
……
……
“哦~~所以你老臉掛不住,就不管自家的娃兒讓他出去了?”一三十開外的婦人靠在長椅上吊着一雙丹鳳眼惡狠狠地逼問。
“這……這個……夫人……那個……離兒也不小了,廚房就在對面怎麼會找不着……”必恭必敬站在一邊的老爺小小心地回答。
“哼!”一聲嬌喝就把老爺剛剛說完整的話弄得碎碎的了,夫人一拍案堂,“小茱,你給他說說他的寶貝兒子是怎麼找廚房的!”
旁邊七八歲的小丫頭清清嗓子:“老爺,廚房原先在東門,離哥哥找了兩個時辰,結果發現他在西門睡覺;後來廚房就改在了西門,離哥哥找了四個時辰,結果見他在東門和守門的玩石頭剪子布;現在廚房就在正房對面,剛剛守北門的告訴我和夫人,他見離哥哥出北門了。“
老爺正訕訕地低着頭,忽然找到了轉移夫人怒火的對象:“北門?北邊是蜀山咧!那守門的怎麼就放他出去了?“
夫人怒視了他一眼:“你昨天才要家丁對離兒言聽計從的!”
老爺又哆嗦了一下,陪笑道:“那我去找離兒回來啊。”
“你?”夫人苦笑道,“他在莊子裡你都找不着他……你還是去吟風別莊把沈谷主請了來吧!”
“什麼?!”老爺哧溜一下就跳起來了,一拍桌子留下一個巴掌印,“我一個爹還沒有那沈小子靠得住?!”
“瞧瞧,拍什麼拍啊,你還是一個老爺呢,一點風度都沒有,那沈谷主是靠得住怎麼了,還不去請?”夫人看着相公窘樣眉開眼笑。
“姑姑,”旁邊的小茱忽然開口,“不用姑爹去請了,北門的守衛告訴您以前就已經先通知沈谷主了……”
“什麼?!”夫人瞪圓了眼,一掌把桌子徹底拍碎,“我一個娘還沒有那沈小子可靠?!”
……
……
蜀山從沒有這麼安靜過。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也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那些整日裡打打殺殺的江湖人,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但是如果在他們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正熱血沸騰的時候聽到這麼一聲低低的嗚咽聲……
尤其還是翻遍了整個比武廳都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江湖人刀口舔血,誰的身上沒有揹負幾條性命,這淺淺的、細碎的嗚咽一直迴響在大廳裡,彷彿一直會延伸到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然後他就出現了。
那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着一身白衣,眉宇間奇妙地夾雜着戲謔與威嚴、脣角上混合着苦笑和薄怒。
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那裡了。
嗚咽還在繼續,一時間,連最是聒噪的人也屏住了呼吸,因爲他們嗅到了恐懼——無知的恐懼。
鬼……鬼?
那個白衣青年的目光逐一劃過每一處地方,他緩緩地走過衆人,來到供桌前,輕輕咳了一聲,他的脣邊忽然綻開了一個溫柔的笑,聲音卻故意顯得冷淡:“月離,你還不出來嗎?”
供桌的簾布動了。
人羣裡有人想要尖叫,但張開嘴,卻恐懼得沒有聲音。
簾布掀開,一個髒兮兮的少年爬了出來,怯怯地叫:“崖哥哥……”
青年彎腰把他抱起來,他手上小小的少年,聲音柔軟低暱:“崖哥哥……”
“怎麼了?”青年低了頭看着懷裡的少年。
“我爲什麼老找不到廚房……”
“因爲你是乖孩子,乖孩子聞不到廚房裡的香味兒。”青年笑了,笑得如三月初陽,雲開雨薺、雪溶冰消。
少年呵呵地笑起來,往青年的懷裡又鑽了鑽。
然後他們出去了。
那是雲月離第一次參加武林大會。武林志記載,12歲的少年,未出手先聲奪人,震驚全場。而又淡泊明志,連姓名也沒有留下。
而當“冷情月”這個稱號流傳多年,當年參加武林大會的江湖人記起那個髒兮兮的小小少年,都情不自禁張張嘴想要說點什麼,最後又都什麼也沒有說。
蜀山主人在那次事後,有一次路過南面的巴山時遇見了小月離。那時候12歲的少年正坐在門口開開心心地和守門的一起玩。蜀山主人擡頭看了看山莊的門額,見到一個無比瀟灑飄逸的“雲”字。猶豫許久,他還是決定拜訪一下這孩子的長輩。於是他擡手扣了扣門,守門的迎了過來,小月離無聊地看了看他們,噔噔噔跑進去了。
“我想拜訪雲莊主。”蜀山主人絮絮叨叨客套了幾句以後,這麼說。
守門的愣了一下,“雲……莊主?”
“是啊,不方便嗎?”蜀山主人想起江湖傳言,說這懸掛着雲字匾額的山莊莊主性情乖僻、不喜歡和人相處。
“這倒不是……”守門的疑惑了一下,領着蜀山主人穿過長長的山道,到了大堂。堂上老爺和夫人正在舒舒服服地喝茶,小月離在邊上剝豆子。
守門的跟夫人行了禮介紹了蜀山主人,指着小月離告訴他:“那就是雲莊主哦,雖然一點都不像……”
蜀山主人大吃一驚,他歉意地對守門的笑笑,“我沒想到這孩子果然不同凡響,年紀輕輕就讓可以當莊主了……我要找他爹。”
“可是他爹不姓雲,姓楊啊。”
“咦?原來這孩子隨娘姓,夫人果然非比尋常……那我找他娘。”
“可是他娘也不姓雲,姓君啊。”
“這……這山莊主人怎麼想的啊?!”
守門的爲難地看着他:“山莊主人不在莊子裡,你想知道他怎麼想的我們也沒辦法問啊。”
“噢,原來這孩子爹孃都不是山莊的主人啊,我是說主人怎麼會不姓雲……”蜀山主人嘿嘿笑了笑,覺得自己真笨。
守門的很困惑:“可是山莊主人確實也不姓雲啊,他姓司空……”
……
“那爲什麼你們山莊門額上要寫雲字?!”蜀山主人要瘋了。
守門的嚇了一跳:“我們山莊門額上有字嗎?”
……
地上的小月離呵呵笑着:“那是因爲棉花糖很像雲嘛……”
……
老爺清了清嗓子:“你不覺得雲在空中飄來飄去,變幻多端,是一種極好的人生哲學?”
……
夫人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目光深邃:“你還記不記得,十五年前江西曾有一個雲門……”
蜀山主人從打擊中回覆過來,怔怔道:“是那個與九天門決戰於暮山之巔的江西雲門?”
夫人點了點頭,她端莊高貴而又典雅,幽遠的瞳中閃現過許多回憶的粼光,“就是那個雲門。”
“那麼這個山莊……”蜀山主人想着江湖傳言,彷彿黑暗中的小孩無意中窺到真相的亮光,小心翼翼地道,“這個山莊果然跟雲門有什麼關係嗎?”
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沒有關係。”
……
……
蜀山主人是被守門的擡出去的。武林志又說,雲月離冷面冷心,蜀山主人不意窺得山莊乃雲門再起的隱秘,被折磨得身心俱損。
蜀山主人被擡出去之後,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牆上一幅人物圖,輕輕地嘆了兩個字:“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