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
夜色深沉。
巍峨的鋼鐵堡壘旁邊，一輛重型卡車穩穩停下。
和從車上跳下的司機相比，這輛車的體積可以用偉岸這個詞來形容。然而，若是將它與身旁的鋼鐵平臺以及履帶放在一起，那偉岸的身影就顯得有些渺小了。
遠望去就如匍匐在鞋邊的一條小蟲。
下了車的司機，用平板操作着自動化裝卸平臺，將一個個立方體的金屬塊從卡車上卸下。
這些金屬塊都是由回收來的垃圾壓成的，規格都是長寬高各一米的立方體，密度在6~7g/cm³之間不等。
裡面有車門，有引擎蓋，還有各種各樣的金屬零件，全都被結結實實地壓在了一起，很難分辨出它們之前的樣子。
不得不說，那些避難所的居民們真的很能幹，不止身體素質強，工作熱情也很高，幾乎把能回收的東西都給刮下來了。
唯一的槽點就是，不能回收的東西好像也被他們塞進去了……
不過無傷大雅。
這些金屬塊稍後會被送進專門的加工車間，從一個模塊運轉到另一個模塊，經歷一系列的自動化生產流程，最終變成他們需要的東西。
利用不了的廢料，在生產環節中會被自動剔除到生產線之外。
穿着很厚的防護服，帶着安全帽的工程師一邊展開平板電腦的柔性屏，一邊朝着站在臨時倉庫旁邊的李德走來。
“今天的採集量一共112噸廢鋼，稍後我會把它們送進生產線上，明天就可以開始對履帶的更換作業了。”
李德：“我們總共需要多少鋼鐵？我的意思是，那種垃圾。”
工程師：“至少3000噸……搞不好也許是5000噸。”
李德皺了下眉頭。
“誤差怎麼這麼大？”
那工程師一臉無奈說。
“沒辦法，那些民用車輛的鋼材質量太差了，估計是爲了節省成本和重量，裡面填充了大量無法回收的碳基共聚物，再加上被氧化的部分，基本上一噸廢鋼能回收出來400公斤就很樂觀了。”
“另外我得說一句，我們需要的不只是鋼鐵，還有稀有金屬……我不指望能在這鬼地方搞到鈦或者鈾，但鎢是底線。否則我們最多再往西推進500公里，又得拋錨一次。”
履帶，輪轂這些都是損耗的重災區。
像是軸承，傳動輪之類的機械結構就更不用說了，即便不像履帶損耗的那麼嚴重，定期更換也是必須的。
其實按道理來說，那種沒泡水的地下車庫裡，廢棄車輛的回收價值還算是比較高了，回收率差不多能達到40%甚至50%。
如果是那些暴露在荒郊野嶺或者無人公路上的廢車，回收率搞不好30%都夠嗆。
畢竟雨水在自然條件下就是呈弱酸性的，哪怕碳酸的酸性再弱，連續兩個世紀的“酸洗”，就算材料技術再先進，也是會受到損耗的。
而且酸洗這個比氧化更致命，氧化好歹只是生鏽，車架子也許會垮，但金屬元素還在那兒，並不會跑了。如果是酸洗，電離的陽離子會被雨水帶進土壤裡，那可就真找不到了。
李德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心中仔細合計着工程師和他說的話。
500公里再拋錨一次……
按照他們在地圖上規劃的航路，500公里都未必能出的了河谷行省。
如果拋錨在了荒郊野嶺，那纔是真叫完犢子了。
“情況我瞭解了，我會讓陸戰科的人派出搜索小隊，重點搜索這一帶區域的稀有金屬材料。”
工程師搖搖頭說。
“指望在這一帶搜到很難，我提議去清泉市五環沿線附近找找。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文明活動越密集的地方稀有金屬的宏觀利用率越高。尤其是那些磁懸浮車輛，無論是車上的磁生成裝置，還是沿途高樓和埋在公路底下的磁懸浮路基，都含有我們需要的東西……這些在沒有立體公路網的郊區是找不到的。”
“還有，尋找可控聚變燃料棒的工作也得快點展開了，我們目前正在使用的這根燃料棒只剩下8%的聚變燃料，就算我們的履帶不拋錨，恐怕也得找個地方停下來解決這個問題。”
李德：“剩下的能源夠用多久？”
工程師：“夠我們用很久，但您知道，我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
如果只是那點生產消耗，這8%的能源足夠他們用到明年去。
但就像他的工程師說的，他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兒。
這座陸行堡壘最耗能的地方，不是它身上的那些生產車間，而是它的四座發動機。
推着上萬噸的堡壘在陸地上平穩前進，如果換算成柴油發動機的話，往少了估計一公里也得幾噸油，相當於1~2個裝甲師在越野地形行軍。
李德：“404號避難所的聯絡點剛建好，他們的人正在幫我們尋找嚮導，最快兩天之內應該就能出發，問題應該不大。”
工程師嘆了口氣。
“但願吧，其實比起採集工作，回收核燃料棒倒是沒那麼急，只要能在出發之前找到就行。說到這兒，我不得不誇那些藍外套們的一句，他們的工作效率之高，簡直出乎了我的預料。你到底給他們許諾了什麼好處？我看他們工作的勁頭簡直就像磕了藥一樣。”
說到後半句話的時候，工程師的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一臉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李德臉上同樣是複雜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老實說，當他看到今天的資源採集成果時，心裡也是驚訝的不行。
根據他們以往的經驗，僱傭那些當地的倖存者幫忙撿垃圾，每天能採集300公斤的垃圾已經不錯了，畢竟切割、搬運、壓實都需要時間，而那些土著們又比較笨，幹起活兒來也各種磨蹭，看着讓人血壓飆升。
然而這些藍外套們，居然只用了一下午的時間，人均採集量便幹到了500公斤以上！達到了他們預期的200%！
這要是給他們一整天，人均拾荒的產能豈不是能幹到一噸以上？
這工作熱情簡直沒誰了！
雖然和自己沒關係，但李德心中還是忍不住好奇，他們的管理者給他們到底開了多少工資，才能讓他們有幹勁成這樣。
“他們人呢？”
“已經回來了，現在在營地裡做飯。”
李德點了點頭。
平安回來了就好。
這時候，一名後勤科的工作人員忽然從旁邊走來。
“科長，有您的電話。”
“通訊轉接給我。”
從兜裡取出牙籤盒大小的耳機掛在了耳朵旁，李德伸出食指在白色的耳機上輕點了下。
墨綠色的光束向前投射，很快在正前方織出了一張立體的全息影像，顯現出了對方的五官輪廓以及半身像。
“你們這套全息通訊系統不錯，多少錢？”
看着好奇左右打量地楚光，李德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個我們暫時沒考慮賣。”
“好吧。”
全息影像中的楚光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表示理解，李德希望他是真的理解了。
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李德繼續說道。
“有什麼事嗎？”
楚光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着他笑了笑，用放鬆的口吻說道。
“沒什麼特別的事兒，就是想問問，你們感覺我們這邊勞工的工作效率如何？”
“非常……挺好的。”李德本來想說非常好，但忽然想到自己面前的是一隻善於僞裝的老狐狸，立刻臨時改了口。
然而不巧的是，對方似乎捕捉到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嘴角翹起了一絲不太明顯的笑容。
李德忽然有些懊悔。
或是自己就不該把這套全息影像通訊設備弄過去。
這東西的本意是爲了讓溝通更方便。
但現在看來，方便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很高興能得到你這麼高的評價！”
“呃，其實也沒你想象中的那麼高，但也還不錯了。我得承認，你們的工人很有奉獻精神，這非常的可貴。”
“那麼我們來談談費用方面的問題吧！”
聽到這句話，李德的表情瞬間一變。雖然遠不至於翻臉，但多少還是有些不好看。
“我的朋友，薪資的事情不是已經談好了嗎？臨時漲價可不是守信用的表現。”
“請不用緊張，我的朋友，”楚光緩和氣氛地笑了笑，示意他放鬆之後繼續說道，“我要說的不是薪資問題，而是關於……嗯，增值服務。”
“增值服務？”李德愣了一下，繃緊的表情下意識地鬆弛了幾分。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麼奇怪的詞。
楚光微笑着繼續說：“是的，當你想提升勞工們的效率，就得往他們的兜裡塞錢，賄賂他們更賣力的幹活兒，而不是給他們發死工資……或者換個更委婉的說法，你們得給他們提成，讓他們從生產的過程中感覺到成長的喜悅。想知道我是怎麼做的嗎？”
李德想說不想知道，但總感覺自己無論說什麼，這傢伙都會找個由頭把話題接下去，於是乾脆不說話了。
果然，眼前這位藍外套的管理者，並沒有讓他“失望”。這傢伙甚至壓根兒就沒給他接話的時間，一秒都不帶停頓地繼續自說自話了下去。
“除了規定中的時薪之外，他們每採集一公斤的廢鋼，我都會給他們一筆錢，所以他們纔會卯足力氣地幹活兒。你現在從生產清單上看到的數字，不是因爲他們多麼有勇氣和力量以及你所說的奉獻，而是因爲我砸了錢。”
李德不想再聽了。
繞來繞去其實也就一個意思。
他板着臉說。
“你要多少？”
楚光笑了笑說。
“不多，看在咱們親密無間的關係上，每噸……嗯，5CR如何？對於你們來說不過是多出幾桶泡麪的錢。”
雖然他可不會用這筆錢去買泡麪。
聽到楚光提出的要求之後，李德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在心裡默默算了一筆賬。
如果每天的產能是200噸，那麼就意味着他們額外要多支出1000CR的預算。
怎麼說呢？
這個數字剛好卡在了一個很曖.昧的區間。
如果自己不支付這筆錢，那麼對方估計也不會再拿“額外”的錢補貼自己的勞工，刺激他們提升生產。到時候那些藍外套們即便不磨洋工，恐怕也很難像今天這樣卯足了力氣幹。
是每天多花將近一千CR的預算購買所謂的增值服務？
還是維持現在的固定開支，讓產能下降到“正常”水準？
楚光並沒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這位後勤科科長思考。
眉頭鬆弛又皺起，心中似乎做出了判斷，李德板着臉，盯着他的全息影像說道。
“那今天的增值服務呢？我是不是還得額外掏一筆錢給你？”
聽到這句話，楚光的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幹過銷售的他太懂這個了。
當客戶不停地詢價或者挑刺，那說明他心中在猶豫，也許會買，也許不會，概率五五開。
而當客戶拋開交易本身不談，反而詢問起那些無關緊要的贈品，這筆交易基本上已經穩了。
接下來只需要讓客戶感覺自己佔到了便宜。
“那倒不用，今天的6小時是增值服務的試用期，不收費的。”
李德呵呵一笑。
“你給我上了一課……有興趣來企業工作嗎，我可以給你寫一封介紹信，推薦你進入管理層。說真的，你留在這鬼地方真是屈才了。”
楚光謙虛地說道：“不敢，我只是爲了讓我的居民們，能在這個悲慘的世界活下去，所以過得比較精打細算。”
心裡稍微舒服了一點兒。
李德輕嘆一聲，望了一眼天，把仰起的頭緩緩點了下來。
“成交。”
……
每天額外支出1000CR左右的預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無論如何，在這裡人力成本都比機械成本便宜太多了，而且在複雜環境下的效率後者未必能比前者高。
1000CR也就五百公斤糧食，或者一噸“消耗點空氣”就能合成出來的單糖或者多糖。
如果他們需要的是火藥步槍，那就更好說了，用加工零件剩下的邊角料處理一下，成本搞不好比需要時間培育的農作物還便宜。
這時候，幾名陸戰科的士兵和司機還有工程師，正勾着肩搭着背，有說有笑地從避難所居民營地的方向回來。
“那個羊角薯泥簡直美味極了！”
“他們是怎麼想出來的？居然可以用蒸汽把食物弄熟！而且還弄得這麼好吃！”
“從資料上看，300年前人們好像就是這麼吃的。”
“300年前？！那可真是有夠久遠的。”
“是的，比繁榮紀元還要久遠……不過我很懷疑，只用蒸的話，真的能殺死食物中的微生物嗎？”
“瞧你那沒見識的樣子，蒸汽的溫度可比開水高多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好吧，唯一能挑出來的毛病就是比較費燃料，先把水燒開，再用水蒸氣去加熱食物，這些藍外套的小日子倒挺享受。”
“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
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如果沒有突發情況，剩下的時間都屬於他們自己的了。
人生最愜意的享受，莫過於在忙碌了一天之後能按時下班，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然後去食堂接一杯合成奶或者熱可可，去活動室裡和同事們打兩局檯球或者撲克，順便嘮嗑兩句。
對了，還得把品嚐到美食的喜悅分享給大夥兒們！
只需要一桶泡麪的錢，就能買到一碗香噴噴的土豆泥，簡直太實惠了！
而且今天晚上還有松子燉魚湯！似乎是叫這個名字。
也不知道那些藍外套們在湯裡放了些什麼草料，居然讓那些腥到發臭的變異鮎魚聞起來沒那麼臭了，一口咬下去反而有種膠原蛋白滿滿的感覺，口感和味道簡直絕了！
他們平時吃的食物都比較清淡，少鹽少油，雖然營養是完全足夠的，但味道總是差了些意思。
那些藍外套們的“食堂”哪裡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需要自備碗筷，沒有一次性碗。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都不叫什麼事兒。
幾個人先是找到後勤科搞生產的工程師兄弟商量了一下，很快就用一碗土豆泥說服了那傢伙，讓他拿着平板操作加工車間，給他們車了幾隻薄的和紙一樣的鋼碗，還有喝湯用的勺子。
這些鋼碗不是純鋼，而是高分子聚合物複合鋼，材料主要是切削鋼鐵剩下的邊角料，加上一些便宜的合成樹脂，成本非常便宜。他們都當一次性碗筷來使的，用完就丟，連洗碗的功夫都省了。
“……咱在外面忙前忙後，那幫幸運的狗東西卻坐在辦公室裡吹熱風，太可氣了！”
“就是，不和他們炫耀一下，簡直對不起咱今天喝的西北風！”
“贊同，必須炫耀一波！”
“哈哈哈，饞死這幫狗曰的！”
一羣小夥子達成共識，有說有笑地站上了電梯，這種感覺簡直就像在荒漠上發現了綠洲。
站在不會遠處統計物資的李德和拿着平板的工程師則是一臉懵逼，好像聽明白了他們在說啥，又好像沒聽明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