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邊的磚窯。
瓦努斯面對着手中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發呆,表情顯得有些茫然。
實在沒研究出來這東西該怎麼用,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卑微地向身旁的工頭請教。
“這個……該怎麼用?”
楊二狗是個實在人,倒也沒有嫌棄手下人笨手笨腳,很耐心地和他講解道。
“這是碼磚用的模具,把泥漿裝進去,然後壓緊了,倒扣在木條上,等稍微幹一點,把模型抽出來就好。不過最近天太冷,不管是河邊的泥還是我們腳底下的泥,都凍得和石頭一樣硬,我們得先給泥巴運進洞裡預熱……你先去把模具扔這兒,去外面撿些柴火來。”
瓦努斯木然地點頭,放下了模具,走去了一旁的森林。
望着身後的營地,他有想過逃跑,但這個念頭只是產生了一瞬間,他便放棄了。
逃?
這兒能逃哪去?
南邊和東邊都是冰封的鋼鐵叢林,西邊是湖,往北邊更是一片被凍住的荒原。
沒有槍、沒有食物、更沒有燃料,行走在荒野上的他,就是異種甚至掠奪者們眼中的肥肉,一件單薄的衣服,根本無法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
那些真正的野蠻人,可不會給他支付贖金的機會,只會滿心歡喜地將他的頭砍下,把他的皮做成椅子墊或者地毯,並向他們的蠻族兄弟們介紹——看,這是軍團千夫長的人皮,是我擊敗了他們!
瓦努斯覺得,與其是這種死法,還不如被槍斃或者吊死之後埋了,至少能留個體面。
北風呼呼地颳着,天上斷斷續續地飄着大雪,還時不時有積雪從松樹上落下。
總算是撿夠了柴火,瓦努斯抱着一捆乾柴,邁着艱難地步伐回到了磚廠,看見原本冷清的空地上已經熱鬧起來。
楊二狗指揮着工人們,將泥巴用推車運進一旁的窯洞,看了他一眼,沒問他怎麼耽擱了這麼久,只催促他把柴火趕緊送進去。
瓦努斯不敢怠慢,立刻抱着柴小跑進了窯洞。
洞裡的溫度很高,像是夏天一樣,剛纔還冷的發抖的他,這會兒竟然被熱出了汗。
難怪大家幹活兒這麼勤快,原來這裡比外面舒服多了!
瓦努斯注意到,洞穴裡面是一座磚頭砌成的爐子,一座高聳的煙囪連接了地面和天花板,並且從洞頂上延伸出去。
工人們在煙囪底下燒炭,煙從煙囪裡排走,產出的碳則送去燒磚,而餘熱則用來軟化河邊的凍土。
這個構思簡直絕了。
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嗎?
瓦努斯心中驚訝,他雖然在軍事學院接受過教育,但從來沒做過下等人的活兒。
在這裡,他也只能任人使喚。基本上別人讓他幹啥,他就幹啥,像個幫閒一樣四處搭把手,倒也沒顯得太礙事。
忙活了一整天。
一羣人齊心協力,在窯洞裡碼出了十垛磚頭,用帶輪的鐵架子放着,沿着磚頭鋪成的平整路面,送進了臨近的窯洞。
炭火點燃。
窯門封死。
瓦努斯這才發現自己不但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全身都是泥巴,整個人變成了一坨煤球。
楊二狗看着他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地拍着他肩膀。
“第一次是會這樣,一會兒去洗個澡吧。”
“洗澡……在哪?”
“這裡有個小點兒的公共浴室,我們平時懶得去一公里外的前哨基地,就在這裡解決了。不過柴火得自己撿,那些碳都是用來燒磚的。”
聽到有熱水,瓦努斯鬆了口氣。
這鬼天氣裡,河面都要結冰了。
洗冷水澡簡直就是酷刑!
……
深夜。
洗完澡換上一身毛皮衣服的瓦努斯,坐在點着火盆的工棚裡,工頭楊二狗走過來,給他遞了一支木盒。
那木盒的形狀和碼磚的模具很像,不過倒是沒蘸着泥,裡面放着一塊燙手的烤羊角薯,以及一根中指長、拇指粗的肉乾。
“熱水在爐子裡燒上了,需要的話自己去取。”楊二狗坐在他旁邊,咧了咧嘴說道,“第一天上工的感覺咋樣?還習慣不?”
瓦努斯心中苦笑,哪裡敢抱怨什麼。
在這裡幹活兒,至少有火烤,封了窯洞之後就比較閒了,比他在北邊挖溝的那些部下們,不知道舒服了多少。
“感覺挺好的……你在這裡生活多久了?”
楊二狗說。
“有一個多月了吧,咋了?”
瓦努斯:“你看起來很熟悉這裡,我還以爲你待了很久。”
楊二狗笑着說:“熟悉談不上,不過這裡對我們這些人來說確實就像是家一樣。”
瓦努斯:“家?”
楊二狗:“沒錯,我們原本都是將死之人,差一點點兒就死在了掠奪者的地牢裡。後來是英明神武的管理者大人,將旗幟插在了掠奪者的老巢上……我們這些被救下的人也沒地方可去,乾脆就留下來了。”
其實,比起那些家破人亡的獲救者,他還是有地方可去的,出了溼地公園往南走個四五公里就能到貝特街,他的親人們都在那裡。
但家裡哪有這裡舒服啊?
不但有溫暖的屋子,還有取暖的柴火,每天管三頓飯,還給錢花……說實話,在來這裡之前,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世界上有晚餐這種東西。
貝特街可不興什麼晚餐,連油燈都是稀罕物,天一黑下來,也就老水蛭的城堡還亮着燈,大家早早就鑽被窩裡休息去了。頂多傍晚的時候做一鍋青麥糊糊,晾乾成青麥餅,留作第二天的乾糧。
之前老水蛭一家,被管理者大人的槍炮趕走之後,楊二狗還請假回去看了一眼家裡,但待了沒兩天,就又跑回這裡來了。他非但沒有回去的念頭,甚至還想把家人們都接過來。
這裡的日子簡直就像天堂。
楊二狗說了半天,口乾舌燥,發現一直是自己在說,於是好奇地看了瓦努斯一眼。
“說起來你呢?你也是被管理者大人救下來的?”
“嗯……”
考慮到軍團在外面的名聲,瓦努斯沒敢說自己是軍團的人,於是含糊着點了一下頭。
楊二狗眼睛一亮,倒也沒懷疑,接着又繼續滔滔不絕地和他講起了這裡的生活有多好,在管理者當然的統治下他們不但吃飽穿暖,而且遠離了掠奪者和異種的騷擾。
聽着這個工頭的話,瓦努斯陷入了沉默,心裡頭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麼。
這裡的人們似乎也生活在秩序之下。
不過和軍團統治下的疆域,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秩序。
他心中毫不懷疑,軍團的秩序是至高無上的,只有強者才配談什麼文明,只有強者才能在這個奉行叢林法則的野蠻世界活着,而弱者天生就是奴隸,劣等的基因和人格根本不配挺直腰板活着。而身爲這個強大集團中的一員,血管中流淌着黑索金的他,才配擁有最優渥的物質享受,不管是豪華的宅邸、黃金、美酒還是美人……
但瓦努斯心中也不得不承認,也許這些血統不純、基因被污染的弱者、下人們,在這裡的生活確實會舒服一點。
秩序給予了他們最大的寬容,允許他們一邊建設一邊享受。
讓燒磚頭的人吃肉?
簡直是瘋了。
……
晚上十點左右。
長久農莊傳來消息,一隊流民從北邊遊蕩了過來。他們之中老弱婦孺居多,約莫有上百人,和吳鐵斧他們一樣,都是從北邊流浪過來的遊牧民,不過人數明顯要多不少。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楚光立刻發佈任務,召集了倆名會開卡車的司機,以及三十多名還在線上的小玩家,前往長久農莊支援。
由於管理者大人給的實在太多了,不少剛從長久農莊那邊回來的小玩家,連裝備都沒卸下來,又哼哧哼哧地跟着上了。
在路過溼地公園北部的時候,楚光忽然想起來,自己在磚廠那兒好像扔了個軍團的千夫長,於是便順路過去看了一眼。
當他抵達磚窯的時候,除了負責值夜的楊二狗和另一名燒磚工之外,其他人都已經睡下了。
窩棚那邊,鼾聲此起彼伏。
楚光找到了楊二狗,看着他問。
“我交給你的那個人,今天活幹的怎麼樣?他有沒有偷懶?或者不聽管教?”
聽到管理者大人打聽起那個外鄉人的事情,楊二狗也沒多想,恭敬地回答說道。
“您是說昨天那個嗎?他幹活還挺賣力的,就是笨手笨腳了點,感覺不太聰明。”
看來這人有兩把刷子,能屈能伸,難怪能當上千夫長。
這瓦努斯這麼聽話,倒是給他省了不少事兒。
“嗯,瞭解了。”
瞭解了這邊的情況之後,楚光便轉身去了溼地公園的北門,與等待在那裡的小玩家們匯合。
兩輛輕型卡車,載着三十餘人浩浩蕩蕩地出發。
而就在楚光一行人正在路上的時候,同一時間,長久農莊的北門外,此刻卻是亂糟糟的一團。
上百名流民在門口圍了一圈,不敢靠近,但也沒有後退的打算,與站在門口的老盧卡交涉着。
老盧卡的身後,是扳手帶着的警衛隊。
十五名警衛分成兩撥,門口站了一排,牆上也站了一排,手中緊緊握着槍,嚴陣以待。
站在扳手的旁邊,年輕警衛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死死地盯着前面那羣流民,連口中呼出的白氣都小心控制着。
“我早說過……那麼大的煙,肯定會引來不好的人。”
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警衛,低聲罵了一句。
“你說那些人怎麼就敢靠近過來?他們難道不怕我們是掠奪者嗎?”
“呵呵,你以爲他們就是什麼善茬?你看那幾個人,背後明顯都揹着獵槍!我敢打賭,要不是咱們這兒有十五條槍,還修了這麼高的牆,恐怕今天還得打一場硬仗!”
年輕的警衛小聲嘀咕着。
旁邊的戰友們紛紛表示了認同,絲毫不懷疑這句話,甚至連一點兒不同的意見的都沒有。
在廢土上,善良可是比黃金還稀罕的玩意兒。就算是鄰居都不能完全放心,更何況是這些居無定所的流民?
碰上比自己強大的勢力,他們各個都是能歌善舞的小白羊,碰到比自己弱小的倖存者勢力,全員脫掉羊皮變成餓狼都不奇怪。
類似的事例,在廢土上早不是什麼新聞了!
“外面的風實在是太大了,我們的孩子和孕婦快要凍死了……請你們行行好,讓我們在你們這裡歇息片刻,等這場暴風雪過去我們就走。”
站在流民隊伍前面的,是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的背上掛着一杆鐵管步槍,離右手不遠的腰間還彆着一支左輪。
老盧卡注意到,他的衣角蘸着乾涸的血跡,但不確定是野獸還是人的血。
從周圍人看向他背影時尊敬、敬畏的眼神來看,這個男人大概是他們的族長或者領袖一類的人物,而且威望不低。
能帶着這麼多人在廢土上長途跋涉,沒點兒本事確實不可能辦到。
“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等我的主人來。”雖然站在這個壯漢的面前就如一根枯樹枝,但老盧卡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怯懦。
他的主人可是連血手氏族都能戰勝的強者,甚至還能獲得遠在東海岸的企業的尊敬。
區區幾個流民而已,還不足以讓他感到害怕。
男人盯着他,繼續說道。
“他在哪兒?我能和他聊聊嗎?”
“他正在來這裡的路上,很快就會到,”老盧卡微微擡起下巴,和他對視着,語氣平穩而不失力量地繼續說道,“在去別人家做客之前,難道不應該先報自己的名字麼。你是誰,你身後的人是誰,你們從哪裡來,又打算去哪裡。”
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個老頭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他身後、圍牆上的警衛們,似乎是在判斷這些人是否好惹。
老盧卡眉頭皺起。
“看來你們似乎並沒有溝通的誠意,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了。”
“抱歉,是我唐突了,”見老盧卡似乎打算要走,男人連忙開口說道,“我叫離,我們大多來自河谷行省中部。”
盧卡:“大多是什麼意思?”
那個叫離的男人點了下頭繼續說。
“我們並不是來自同一個倖存者聚居地,這裡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半路加入的我們。”
盧卡:“這說不通,如果真像你說的,你們曾經是一座倖存者聚居地,那爲什麼要突然離開那?而且還是在冬天。”
“因爲該死的戰爭,我們也不想,但我們不得不走,”叫離憤憤說道,“您應該聽說過,軍團的人在北邊打了一整年,最近這場突如其來的寒冬大概是讓他們堅持不下去了,成片的人往南邊逃。”
盧卡皺起了眉頭。
“你們遇上了軍團?”
離憤怒道:“準確的說,我們遇上了軍團的潰兵。那些人和掠奪者沒什麼兩樣,他們搶奪看到的一切!媽的,我甚至感覺掠奪者好歹還能談判,但他們簡直就是一羣徹頭徹尾的人渣!野獸!敗類!”
這個身形魁梧的漢子,幾乎把肚子裡所有罵人的詞都給倒了出來,細數他們在北部、中部一帶的暴行。
然而老盧卡的關注點,卻不是在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上,而是聽這個人的意思是……
軍團似乎輸了?
或者至少是快輸了。
畢竟要是有組織的劫掠,那就不是什麼潰兵了。
盧卡的眼中浮起了一抹驚訝。
之前管理者大人似乎說過,北邊軍團的遠征軍能派一支兩千人的滿編隊跑來開小差,攔截企業的開拓者號,要麼是對獲勝已經十拿九穩,要麼便是快打不下去了,準備撈點好處就走。
如果這些人說的是實話,那管理者大人怕是真給猜中了……
老盧卡眼中的驚訝,逐漸變成了佩服。
而那個叫離的男人,還在一股腦地倒着苦水,試圖說服眼前的老頭放他們進去。
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引擎的聲音。
圍在圍牆前的流民們一陣騷動,臉上紛紛露出了驚慌的表情。離也警覺地向後退了半步,右手放在了腰間的手槍上。
扳手盯着他,拇指已經推開了仲裁者的保險,旁邊的幾名警衛更是微微擡起了槍口。
眼看着氣氛急轉直下,老盧卡眼中驚喜之餘,連忙擡手示意大家冷靜。
“別衝動!是管理者大人!”
管理者大人?
離微微愣神。
這時,卡車前的兩盞大燈忽然亮起。
離朝着那光的方向看去,眼睛不自覺地眯起,只見在那亮着燈的卡車旁邊,站着一道偉岸的身影。
那個男人應該就是他們的口中的管理者。
或者換個說法,他就是這裡的領主。
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外骨骼,讓人無法忽視的不是他身後揹着的那把步槍,也不是立在他身側的戰錘。
而是他身後那些虎視眈眈的戰士,以及扛在他們手中的步槍。
迎着那刺眼的燈光,離的心中生出一絲寒意。
與此同時,抑揚頓挫的聲音穿過雪幕,遠遠傳來。
“放下你們的武器,接受我們的安置。”
“或者——”
“哪裡來,回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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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十一點前出來,大家稍安勿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