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倫是最後一個到場的諸勢力首腦,甚至比學院的首席技術官還要晚了半小時,幾乎是踩着點踏進了會議室的大廳。
楚光看着他的臉,能感受到那寫在臉上的得意,並且也很清楚這是爲什麼。
如果要說誰是軍團解體的最大受益人,那毫無疑問就是眼前這個春風得意的傢伙了。
作爲軍團的長子,尤里烏斯打下的幾乎一半的家業全都握在東帝國的手上,而凱旋城反而只剩下一個威蘭特行省。
風風光光地送走了尤里烏斯,他便是那上千萬平方公里土地無可爭議的帝王!
至少諾頓城的葬禮已經結束了!
“我也很高興見到您,東帝國的皇帝,看得出來您心情應該很好。”
見面來了個熊抱,薩倫拍了下楚光的胳膊,咧嘴笑着說道。
“託您的福,東方軍團歷任軍團長的宿願在我這裡完成了。”
他確實應該感謝聯盟。
克拉斯將軍死在了大裂谷,格里芬帶着東擴派最後的一絲氣數撞死在了河谷行省的牆上,擁有土地的舊軍事貴族成爲了東方軍團最大的政治力量。
包括後來凱旋城的劇變,根源上其實也是威蘭特人的激進派受到了聯盟思想的影響。
狄奧多西的死導致了羅馬帝國的崩潰,卻也成就了君士坦丁堡以及後來拜占庭的榮光。
某種意義上而言,東方軍團——或者說如今的東帝國,也正是處在同樣的立場上,只是更細節的內核有所區別罷了。
看着興高采烈的薩倫,楚光也微微點了下頭,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我相信這也是東帝國每一個威蘭特人的夙願,遠征軍的將士可以安息了。”
聽懂了他話裡的話,薩倫哈哈一笑,接着豎起拇指。
“我就喜歡聰明人,因爲我們可以很快達成共識,省得講謎語浪費時間。”
頓了頓,他開口說道。
“奧萊特和他的嫡系現在是東帝國的軍官了,根據我們審查的結果,他們是被提爾矇騙的。”
“奧萊特是誰?”
楚光還真不知道這個名字。
也許在近衛兵團的情報中出現過,或者在官網論壇上出現過,但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一個前線的指揮官而已,頂多算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再惡貫滿盈也被提爾給比下去了。
至於那些轟動了曙光城乃至理想城的重要戰犯,比如下令轟炸雄獅城造成上萬平民死亡的瑞恩萬夫長,以及執行命令的約翰等等,對這些人的審判想來東帝國也是不會去幹涉的,畢竟保下來的成本與收益是不成正比的。
不過薩倫卻自作聰明的“懂了”他的意思,衝着他擠了擠眉毛。
“夠意思!當然了,也不會讓您吃虧。這樣吧,古里昂這條大魚就交給你們了。對了,你給我交個底,聯盟在婆羅行省的利益核心在哪個州,我琢磨琢磨這塊蛋糕怎麼分比較好。”
分魚是假,這傢伙是想和自己談談怎麼瓜分婆羅國啊……
楚光似笑非笑地看了這個自作聰明的皇帝一眼,用調侃的口吻說道。
“我們要那麼多土地有什麼用,河谷行省的一畝三分地夠我們種了,多出來的種子甚至還能拿給別人用。還有你們,都一千多萬平方公里了還不滿意嗎,你們的核心人口才多少點,再要個1000多萬過去,就不怕他們聯合起來造反嗎?”
雖然這前一句話讓薩倫不屑一顧,但聽到後面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抽動了下眉頭。
說這算是威脅好像又不像。
不過想到西嵐帝國發生過的事情,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或許再貪個幾十萬平方公里真不是什麼好主意。
威蘭特人好歹是有點兒偶像包袱的,要落到和日族人牛族人一個下場,和一羣泥鰍們在泥巴里打滾,真沒有那個必要。
薩倫的臉上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打消了那一閃而逝的念頭。
“夠了,那當然是夠了……我們只是想要個緩衝區而已,畢竟卓巴爾山脈西南角生活了不少逃難的威蘭特人流民。”
楚光呵呵笑了聲。
“婆羅行省的兩個代表還在這兒呢,要不你和他們談談?”
薩倫的表情逐漸僵硬。
他很清楚談了也是白談,無論是阿布賽克還是拉西都絕不可能同意割讓婆羅行省十三州任何一州,而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想要地拿命來換!
不過——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僵硬的肌肉漸漸擠出一抹笑容,薩倫盯着他繼續說道。
“你們也別說的自己好像朵白蓮花一樣,羅威爾州的一萬平方公里又怎麼算?”
楚光淡淡笑了笑說道。
“金加倫港自始至終都是當地人自己的金加侖港,他們的市長,他們的代表會都是他們自己選的,自始至終沒有一個聯盟委派的官員或者代表在當地擔任任何職務。”
頓了頓,他又說道。
“我希望西帆港也是一樣的,威蘭特人可以留在當地,但必須將市政廳和法院歸還給當地人,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歸還,否則你們恐怕得做好把南方軍團沒打完的戰爭繼續打下去的心理準備。”
這個表態算是很強硬了。
而且已經不是軟實力的威脅,而是更進一步的硬實力的威脅。
讀出了楚光的深意,薩倫的臉上仍掛着那不動聲色的笑容。
雖然沒有迫使聯盟做出實質上的讓步,但總歸經過他的一番試探,聯盟的底線已經被他摸清楚了。
凱旋城文官集團的模式是沒有越過聯盟底線的,而南方軍團的模式則是徹徹底底的越過了聯盟的底線。
這就好說了。
“我們會把西帆港還給當地人,但前提是你們不再插手婆羅行省地區的內部事務。”
看着笑容燦爛的薩倫,楚光也淡淡地笑了笑,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這取決於你們插手到什麼程度,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以及是否遵守那個古老的契約。”
只要東帝國不對婆羅行省地區發動武裝侵略,他確實不太會干涉兩者之間的合作。
包括獵鷹王國也是如此。
聯盟在當地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但當地的倖存者們最終還是更願意和東帝國走得更近,而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短短三言兩語的功夫,四百萬平方公里的戰後秩序談判便結束了。
無論是東帝國還是聯盟,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結果,而阿布賽克和沙瓦也都能鬆一口氣了。
至少東帝國的皇帝承諾從西帆港撤軍。
哪怕這幫威蘭特人把西帆港的最後一顆螺絲釘都卸下來搬走,也比再打一場收復領土的戰爭要好。
況且他們再怎麼使勁裝船又能帶走多少?
那些插在地上的鋼筋和裹在鋼筋上的混凝土總是搬不走的吧。
還有那些裝在西帆港居民們腦袋裡的知識。
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重建繁榮的西帆港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阿布賽克看向楚光的目光帶着一絲感激,楚光只是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
他並不是爲了婆羅人的感謝纔派兵支援婆羅人抵抗侵略者,也不是爲了去當他們的爹,而是爲了中洲大陸東部所有可能承受軍團之惡的一切倖存者。
這其中自然是包括了聯盟的。
因此他們沒必要感謝自己,更不必將自己當成什麼救世主。
帶着這些記憶繼續前進下去就是了。
只要坦誠的面對自己的內心,自己的過去,無論是威蘭特人還是婆羅人,未來都將是一片光明的……
在數以億計的倖存者們的盼望之下,來自各方勢力的代表陸續走進了位於大裂谷腹地的會議廳。
那寬闊的會議中心就像環形的劇場,而現場的桌椅都是由棱角分明的花崗岩打造,並且彷彿是用激光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從一整座花崗岩礦脈上整個切削出來的一樣!
水晶似的吊燈距離地面約莫有五十米高,像倒立的金字塔一樣生長在穹頂上,向下散發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
據說這座末日設施建成於戰前。
想來也只有那個集無限繁榮於一身的紀元,能夠建成這般宏偉的奇觀了。
踏入會議室的阿布賽克就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無法控制心中的震撼。
兩百多年前,人聯時代的倖存者們便是坐在這裡共同討論他們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未來的命運。
那時候應該還沒有廢土紀元這個概念。
面對那驟降至零下-50度的極寒和透不過一絲光芒的天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末日是否會結束,而如果不會結束又該怎麼樣。
觸景生情,阿布賽克不禁感慨。
“原來如此……這廢土紀元從哪一年算起,怕是在廢土紀元50年的時候才決定的。”
如果廢土紀元第50年的時候寒冬沒有結束,那已經過去的50年就得算是末日紀元了。
後來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並不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如今天都的倖存者把他罵的一無是處,說他是比亞努什害死婆羅人更多的劊子手,說他對穀物徵收消費稅是連農民的錢都搶的強盜,但說不準哪天又會像懷念羅威爾一樣懷念起他來。
畢竟誰也保不準,以後有人真去幹了他想幹卻沒好意思也沒敢幹的事情呢?
亞努什在任期間死的人還真沒他當大統領的時候死的多,這句話還真是個大實話。
那傢伙帶着天王軍把貴族的莊園搶了個精光,讓奴隸們睡了他們一輩子只敢想不敢碰的嫂嫂和小姐,還讓杜瓦塔搶的妻妾成羣,沙魯克家中堆滿了金銀珠寶……
是自己那一槍驚醒了他們沒做完的美夢,沒做完的夢可不得繼續做下去嗎?
或許他得寫個罪己詔了。
“哈哈哈!有趣,太特孃的有趣了……”
想到這裡的阿布賽克兀自笑出聲來,甚至笑出了眼淚,連原本陰鬱的心情也都一掃而空,一瞬間灑脫了不少。
天宮的崩塌讓他放下了關於皇位的執念,不再去奢望那根本不可能的永恆,而皈依銀月教派讓他放下了對權力的執念,不再看誰都疑神疑鬼。
如今的他則終於修得了自己的圓滿——連那原本放不下的一切也都在這一瞬間放下了。
他終於看見了屬於自己的那口枯井。
困住他的根本不是兩邊厚厚的牆壁,也不是頭頂那遙不可及的雲——
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己。
“是功是過,皆留與後人說去吧!”
和自由邦的奧多市長一樣,他最終直視了自己的內心,並且在遊戲即將結束的最後一秒徹底地領悟了自我。
而也正是在這一刻,那困住了他許久的噩夢也終於雨過天晴……
……
與會的衆人皆驚歎着這會議廳的宏偉,也有人感慨着要是能把這錢拿去再修一座避難所該多好。
能與過去和解的只是少數人,而能從過去的輝煌中走出來的更是鳳毛麟角。
阿布賽克的表現還算是比較不錯的了,至少他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
而像什麼水壩城的城主之流,則已經呆住似的驚掉了下巴,左顧右盼地去找自己的心腹,沒了左膀右臂一時間竟是無所適從了。
事實證明風口上的豬並不一定什麼都懂,而且也未必什麼大風大浪都鎮得住。
至於真正的大佬,早已氣定神閒地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無論是凱旋城的執政官,還是聯盟的管理者,亦或者學院的首席技術官,企業的理事會成員,以及東帝國的薩倫,北帝國那位壯的像熊一樣的皇帝,新聯合邦總統派來的穿着正裝革履的外長……
所有要談的事情都已經談完了,沒談的事情則說明不值一提,坐在這兒的他們也不過是走走過場。
不過會議的主辦方是平等的,即便是無足輕重的小勢力首領在這裡也得到了足夠的尊重,並且保證每一個人在會議開始前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座位。
無論他們背後的故事是否可笑,無論坐在這裡的誰或者誰又在誰的眼中像個小丑一樣,坐在這裡的他們都是一羣廢土客們發自內心的選擇。
至少是此時此刻的選擇!
而也就在所有人都入座的同一時間,莊嚴而肅穆的聲音在會議廳中響起——
“感謝諸位在百忙之中蒞臨此地……”
“我是戰後重建委員會的首席。”
老人的身份許多人都已經知曉,甚至還有不少人有幸見過了他不一樣的面孔。
不過這次他沒有講任何謎語,甚至沒有多廢話一句。
在簡單地念完了開場白之後,他便將時間交給了現場的年輕人們——
“我宣佈,本屆人類會議正式開始!”
雷動的掌聲響徹了全場,坐在會場一角的周賢霖甚至激動地站起了身來,將手舉過了頭頂。
在不遠處的紅河聯盟盟主瞥了這瘋子一眼,不屑一顧地冷笑,但最終還是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鼓起了掌。
包括坐在會場前排打着哈欠的薩倫,也給面子地拍了拍手。
對他個人而言,真正要談的事情在會議開始之前就已經定好了。
他不止見過了楚光,也見過了企業和學院派來的代表,以及前軍團勢力的幾個代表。
包括那個繼承了尤里烏斯鎧甲並獲得了禁軍承認的小年輕。
至於其他的倖存者勢力,在他的面前都如螻蟻一般,他壓根兒就不在乎他們心裡怎麼想的。
不過看到同席的幾位大佬都是一副認真的樣子,他還是稍稍提起了些興趣,從那花崗岩雕成的椅子上直了起來。
“呵呵,就讓我看看這些小輩們都能講出些什麼花樣好了……”
……
雷動的掌聲就像除夕夜的鞭炮,送走了已經遠去的廢土紀元214年。
至於新紀元何時到來,那得在會議結束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才能見分曉。
此時此刻,廢土的偏遠一角,被堵在通往前線路上的尼揚在汽車裡和自己最信賴的學生兼助手菲奧多度過了一個簡單的新年。
看着斟酌許久始終無法在征討檄文上落筆的“鼠先生”,菲奧多的臉上寫滿了不解。
他印象中的師傅不是這樣的。
即使是在加拉瓦公爵膝下做僕人的時候,這位先生的脊樑也是挺直的。
可爲什麼?
到了拉西這裡,這位一身傲骨的文人卻把頭顱低了下來。
僅僅是因爲那傢伙殺人如麻,瘋起來連自己人都殺嗎?
他心中怨氣竇起低聲埋怨。
“……您要寫不出來我可以替您寫,您要是怕了我可以替您去死。”
說完他便要伸手去摘尼揚手中的紙筆,卻又被後者給搶開了。
“你別淌這渾水!”尼揚訓斥了一句又對着那空無一字的紙思量起來。
菲奧多並不服氣直視着他的眼睛。
“那是您的學生,您教我們要端正做人,可您爲什麼不支持他們。”
尼揚擱下紙筆,費力地挪着身子,轉過來面向自己的學生。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們想打倒拉西,想過打倒了他之後的事情沒有。”
菲奧多毫不猶豫道。
“當然想過,我們會建立代表會,然後像巨石城的倖存者們一樣建立我們的根本法。”
看着他挺直胸膛的小夥子,尼揚笑出了聲來,沒忍住又是一陣咳嗽。
“靠你們?就憑你們這些還要向父母伸手要學費的孩子,去給那些海外歸來的勞工們發薪水?”
菲奧多臉色辣紅,不知道老師爲什麼要提起那些海外歸來的勞工,只知道那眼神是不相信他們能辦成事的。
“你莫瞧不起我們!”
尼揚搖了搖頭,輕輕地喘息着。
“我沒有瞧不起你們,我深愛着你們每一個人,所以我素來是不贊成在課堂裡搞政z的,我們應該把更接近本質的真理交給孩子,而這也是我和卡巴哈爵士最大的分歧……咳咳,他說治病得用猛藥,矯枉必須過正,但我說照他那麼搞,再來一千所大學也得變成一千根柱子,把我們所有人都釘死在上面。”
一個人如果只從書本上獲取知識,就難免會用意識形狀來看待客觀的問題。
而這一定會掉進盲人摸象的陷阱。
阿布賽克只是個碼頭工,他不懂那麼多大道理,但卻有着豐富的江湖經驗,和三教九流的羣體都能搞好關係,並且知道他們想要什麼。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制衡住好色的杜瓦塔,貪財的沙魯克,以及愛好藝術品以及結交文人雅士的尼格利……
也正是因此,軍團打過來的時候只跑了個沙魯克,而不是三個蠢才全跑了,就留下一羣各懷鬼胎的蠢蛋等着被逐個擊破。
那就算聯盟把都城搬到天都也沒用,什麼“屠夫”、“叢林之鼠”、“鐵將”都只能抱頭鼠竄地跑,頂多誰聰明跑得快罷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沒有思想”的庸才,卻偏偏是卡巴哈爵士那樣的知識分子最瞧不起的。哪怕阿布賽克把他從亞努什的刀下硬拽了出來,他們也會打心眼裡認爲這羣沒有指導綱領的土匪能贏只是僥倖罷了。
卡巴哈爵士從來沒這麼和他說過,但尼揚很清楚他就是這麼想的。
他們自詡是激進派認爲所有人只要聽他們的就能好起來,結果變成了自我幻想中的理想主義者,以及多數人眼中的瘋子。
他們一定會想,“大不了讓聯盟向他們想象中的敵人發動進攻”,“只要敵人一犯錯一切都會好起來”,“敵人的失誤一定是必然的,因爲他們是錯誤的”。
這種幼稚的想法和理想主義者有着本質上的不同的。
就好像實用主義者哪怕與虛無主義者再怎麼像近親,也終究不是虛無主義者。
這種瘋子最後只有兩個下場,要麼被一名徹頭徹尾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當槍使,要麼就是在僥倖的成功之後燃燒自己以及所有追隨者,完成那自我感動的殉道。
恍惚中他想到自己該寫什麼了,抓起了擱在紙上的筆,結果那筆卻掉在了地上,和幾片紅的像土一樣的血塊一起。
“老師!”
菲奧多驚呼了一聲,將栽倒在車裡的尼揚一把拖了起來,卻看那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發生什麼事?”聽到後面動靜的司機猛的回過頭來,看到尼揚的狀況頓時臉色刷白,“先生!你這是怎麼了——”
“別管什麼了!快開車!”
被那血的顏色刺激的,菲奧多的大腦一片空白,不顧一切地騰出手揪住了那司機的衣領,衝着他大吼大叫。
那司機倒是沒有被血嚇到,以前給月族抵抗軍的領導開車的他也算半個士兵了,可剛想踩油門卻看向了前面人山人海的車潮。
馬車、牛車混雜在路上……
那都是從前線往東遷徙的流民們。
婆羅國第3萬人隊正在向塔桑河西岸挺進,那可是傳聞神出鬼沒的“叢林之鼠”!整場戰爭當之無愧的軍神!
而現在這傢伙將槍口對準了他們……
內戰要來了!
“快想想辦法啊!對了,要不從這土路外面開過去!”
菲奧多大吼大叫着,臉上寫滿了絕望,卻沒想這土路好歹還是路,開到了越野的地上,只怕顛不了兩公里他們這車就得散架。
他們正在走的這條路就是唯一的路了,再沒有第二條路。
好在那司機反應迅速,立刻打開車門去了後座,將尼揚從車裡擡了出來。
“你先扶着他!我去找人!”
沒有猶豫,那司機飛快的跑着,很快從遷徙的隊伍中攔住了一行大戶人家的車隊,想用以前的配槍和車鑰匙抵兩匹馬,並承諾無論救不救的活自家主人,都少不了他們好處。
那大戶人家也是個會做人的主,一看到配槍便知道出了事的那人身份不簡單。
於是他根本不收那配槍和車鑰匙,反派出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兒騎着馬去幫忙,並自願留下來替他們照看車輛。
這年頭有槍的就是大爺,能隨意拿槍出來抵債那得有數不完的槍了!
這個人情怎麼想都賺大了!
就在那大戶人家高興着的時候,三匹駿馬奔馳在曠野上,帶着昏迷不醒的尼揚趕往了距離附近最近的小鎮。
那兒有拉西的駐軍,有駐軍就有醫生和電話!
策馬奔騰了20裡地,披星戴月的一行人終於趕到了最近的小鎮。
得知尼揚的事情之後,駐紮在當地的連長立刻向上級彙報的情況請求援助,並安排隨軍的醫療兵對他進行了緊急治療。
站在病牀的旁邊,菲奧多心中充滿了懊悔和自責,在心中爲昏迷不醒的老師默默祈禱。
而也就在這時,尼揚忽然咳嗽着睜開了眼睛,渙散的瞳孔也漸漸放出了一絲清明的光芒。
“老師!”菲奧多驚喜地叫了一聲,撲到了病牀的旁邊。
尼揚卻像沒有聽見一樣,忽然伸出了那跟像爐柴棒一樣的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胳膊。
“跑……”
菲奧多懵了一下,一頭霧水的看着他。
“……什麼?”
尼揚深深吸了口氣,望着天花板的眼神有些絕望,費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的說道。
“快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菲奧多緊緊地回握着老師的手,俯下身將臉湊近了過去。
“誰?!您是說拉西嗎?!”
司機聞言咳嗽了一聲,示意這小夥子這裡是拉西的軍營。
而站在一旁的連長卻像沒聽見一樣,裝作不知道的看向一旁。
他當然知道猛獁城發生了什麼,而且一看見尼揚在這裡他什麼都知道了,不出意外的話上級應該在趕來這裡的路上。
不過他打算什麼都沒聽到,徑直走到外面點了根菸。
尼揚的眼中露出一絲悲傷,沒有說出他期待着的任何一個名字。
甚至連活人的名字都沒有講。
“羅……威爾……”
亞努什曾是羅威爾,但殺戒纔開到一半,就被一槍打死在了王座上。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將天王軍忘得一乾二淨,卻忘了他們是怎麼來的了。
於是新的羅威爾來了,並且會亮出他的屠刀殺的人頭滿地。
至於內戰。
當所有人都以爲它會來的時候,沒準它反而又不會來了。
其實來不來也無所謂了……
就不如留給後人去幻想,這沒打起來的內戰要是真打起來了又會怎樣吧。
其實都是一樣的。
菲奧多愣愣地看着他,還以爲自己聽錯了,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
他嘴脣開合着,喃喃自語。
“羅威爾……那不是個死人麼……”
他知道老師罵了羅威爾將軍整整一年,乃至於整本《紅土》都是圍繞他來寫的,卻不想老師對他的恨意已經到了這般深入骨髓的程度。
他總覺得不該這樣。
那個人聯軍官遺留下來的糟粕固有可恨之處,卻也不至於被這般刨祖墳。
人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誰能否認沒有人因爲吃土而活下來呢?
況且老師自己也說了,卡巴哈爵士是不好的,矯枉過正是不好的。
不過他再想追問的時候,尼揚已經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最該死的加拉瓦公爵在巫陀死了之後半推半就的換了心臟,而最不該死的人卻走在了夜盡天明前的最後一秒……
菲奧多嚎啕大哭着,哭得雙目通紅,就像個失去親人的孩子一樣。
司機也紅了眼眶,擡手掩住了鼻樑。
他不是軍人,但姑且以前算半個,卻沒想到自己跑斷了腿最後還是這個下場。
爲什麼?
爲什麼好人命不長!
老天憑什麼這麼對他!
聽到房間的動靜,連長從外面衝了進來,一起衝進來的還有從前線趕回來的拉西和當地師部的師長。
這個將近一米八的大個子吃敗仗的時候沒哭,受傷的時候沒哭過,如今當然也沒有,卻是紅着眼睛發了狂。
“不!!!”
“你特孃的老子回來!你的仗還沒特麼的打完!老子不許你走!”
“統領!他已經死了!”看着撲到病牀前想要將尼揚揪起來的拉西,跟在他身後的師長紅着眼睛拉住了情緒崩潰的他,“先想想怎麼辦吧!”
終於平復下心情的拉西,跌跌撞撞地退到了門口,忽然看見了紅着眼睛又驚又怕的學生仔,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的老師死……呸!先生走之前有說什麼嗎!?”
雖然前半夜還口出狂言說“不怕死”,但如今看着這個殺神真站在自己的面前,菲奧多還是被嚇得一陣腿軟。
這傢伙是真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他講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彷彿凝着血,滿身的殺氣怕是閻王見了都得打個哆嗦。
他的老師以前說的也許是對的……
自己除了嘴硬,什麼都是軟的。
拉西卻沒有嫌他窩囊,也沒有像催他老師那樣催他,只是耐心地等着。
終於,菲奧多像個被嚇壞了的小姑娘,終於從顫抖的嘴裡擠出了一句話——
“羅威爾……我的老師說,我……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他還要我們快跑。”
拉西臉上的表情一滯,似乎也沒想到遺言會是這句。
丟開這小夥子瘦削的肩膀,他大步流星地搶出了房門。
此刻的他就像一頭瘋牛一樣,衝着那滿是陰雲的天空和晨霧發出了憤怒的咆哮。
“羅威爾——”
“老子X尼瑪!!!”
另一邊,接手了羅斯等一衆威蘭特人俘虜,第十一萬人隊的約卡勒帶着麾下日夜兼程,趕往了西帆港的近郊。
那些原本他們啃掉牙都啃不下來的陣地,如今卻像不存在一樣。
他們坐着軍團的火車前往了蘇拉克縣,當地的村民們像迎接威蘭特人時一樣熱情地迎接了他們,並向他們獻上了燉羊肉和熱茶。
看着諂媚的縣長,約卡勒心情煩躁,將這些許久未嘗過的佳餚都賞給了自己的部下。
那個叫羅斯的傢伙除了向他交出了自己的配槍之外,一句話也不肯同他講。
他知道爲什麼,那傢伙打心眼兒裡不認爲自己輸給了他,而他也確實沒法厚着臉皮嘲笑對方,在哪座山頭上爲什麼不怎麼打。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曠野上出現了一輛輛鋼鐵森然的征服者。
那轟隆隆的履帶聲他正在打盹的士兵們都嚇了一跳,連滾帶爬的跑去找掩體,結果卻從那遠處的軍陣中看見了自己的旗幟。
好傢伙,原來是自己人!
一宿沒睡的約卡勒也愣了好多秒,直到他手底下的家人讓他稍安勿躁。
一行人去了蘇拉克縣的南部,一輛拉風的越野停在了他們的面前。
兩名軍官從車上下來,其中一名軍靴鋥亮的萬夫長衝他行了個軍禮,笑着說道。
“在下婆羅國第101萬人隊萬夫長!這位是我們的指揮官‘鐵將’格羅夫將軍!”
約卡勒眼睛一瞪,嘴裡直唸叨。
“鐵將是個什麼鳥玩意兒,老子還特麼銀將金將油漆將呢……”
格羅夫也是個粗人,聞言卻不生氣,只覺得對胃口地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久聞大名啊,兄弟!我是混南線的,那個吉普森你知道吧,他是我手下敗將!”
“噢噢,好像聽說過……”約卡勒懵逼的點了點頭,他有幾門炮倒是從吉普森那兒順來的,雖然是聯盟的骷髏兵團替他搶的,但他部下也是出了點力的。
是說這傢伙怎麼沒了,搞了半天是被趕到南邊去了。
見他聽過吉普森的威名,格羅夫開懷大笑道。
“是吧,跟那狗東西對線還挺不容易!一開始還敢和我們硬碰硬一下,後來縮在陣地上就不出來了,被我一鍋端了老巢還輸不起,嘴硬的像特孃的鴨子一樣!對了,伊舍爾呢?我老想見他一面了,那哥們咋不在?”
說這話的時候格羅夫一臉熱切,早在北風行動之前他就是伊舍爾的粉絲了,只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見着。
約卡勒納悶的看着格羅夫,不明白這傢伙爲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不是你們丫的讓老子來接頭的嗎?
敢情你個總指揮也是個小蝦米啊。
“他得提防拉西……”
格羅夫的臉上露出失落的表情,悵然若失的點了點頭。
“好吧……對了,兄弟,我這裝備咋樣啊?”
遠處的塵埃滾滾而來,那鋼鐵洪流就像滾動在平原上的風暴一樣。
約卡勒瞪着眼睛瞧了好久,恨不得將那一幕刻在眼眶裡,半天才從嘴裡憋出一句話來。
“臥槽,牛逼……”
……
另一邊,晨霧濛濛的塔桑河西岸。
伊舍爾在陣地上枯坐到了天亮,對着塔桑河畔的燈火想了整整一晚上。
新年了。
又是新年……
望着那遷徙的人羣,他的思緒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天決定命運的晚上。
那時身處絕境的他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命運,放棄了成爲巨石城的波爾,放棄了對銀月女神的幻想,不再試圖去追逐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
也正是因此,他靠着婆羅人的智慧騙過了所有人,不但救下了小露比和教堂裡的所有人,還讓他們一直活到了最後。
從那以後他的人生便一帆風順,不但設計幫老上司安沃逃脫了天都的漩渦,還讓包括阿布賽克在內的一衆大佬們對他刮目相看,以至於他現在已經坐到了北方野戰軍總司令的位置上。
甚至就連威蘭特人都歎服地將他的肖像印在了撲克牌上。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無論是婆羅人還是威蘭特人。
最近通訊狀況稍微恢復了些,他陸續聽聞了一些曾受過他幫助的人們的近況,並從他們的來信中得知了一些外面的事情。
比如瑪格麗夫人一家,聽說在一號定居點生活的很幸福。
永夜港的居民沒有被困難打倒,他們在荒野上建起了新的家園。
她的丈夫依舊在爲銀月女神蓋教堂還願,倒是他自己反而沒什麼時間祈禱了。
在夫妻二人的來信中還夾着小露比送他的明信片,上面畫着一隻可愛的猛獁象。
想着只小猛獁象,伊舍爾不禁心中一暖,忽然也想有個孩子了。
要不先從談個對象開始吧。
他也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想來談個女學生是沒什麼問題的。
所有人都迎來了好結局,但不知爲何他卻忽然有種心慌的感覺,就和那天躲藏在亞努什看不到的角落瑟瑟發抖時一樣。
不過這次不一樣。
這次的感覺就好像當時拉開教堂大門的不是安沃,而是那個叫亞努什的惡鬼,並且用那賊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和小露比以及所有人獰笑,並在心裡想好了怎麼折磨每一個人。
伊舍爾兀地出了一身冷汗,並且似是幻聽一樣的聽見了什麼——
‘我又回來了。’
“嗚——!”
這時候,塔桑河的對岸拉響了防空警報,而且整整想了三聲。
然而不知爲何,這次卻沒有爆炸聲響起,也沒有飛機低空掠過的呼嘯。
那彷彿不是警報,而是爲什麼哀悼。
伊舍爾皺起了眉頭,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種可能性,甚至放任那思緒越過了塔桑河。
也就在這時,他的臉色忽然煞白,猛地將頭擡了起來。
“中計了!”
另一邊,西帆港的火車站月臺,拎着行李箱的羅斯帶着他麾下的幾名軍官走下了列車,見到了被婆羅國士兵一左一右看在中間的吉普森萬夫長。
那兩名士兵端着衝鋒槍,而且是pu-9衝鋒槍,面無表情的態度就像是押着囚犯一樣。
看來婆羅國已經接手了這座聚居地。
不過,這些婆羅人倒是也沒有粗魯地對待吉普森,而是給他留足了失敗者的體面……這也是羅斯未曾想到的。
火車站臺上不只有婆羅人,也有一些威蘭特人,不過從那飽滿的精氣神和挺拔的腰板來看,他們顯然是從東帝國來的。
他們正在搬箱子,把能帶走的一切都帶走。
從這些士兵們的反應來看,他們顯然是得到了婆羅人高層甚至是阿布賽克本人的默許。
見到從車上下來的羅斯,吉普森憔悴地笑了笑,伸出右手。
“別來無恙,羅斯萬夫長。”
連續的失敗已經徹底打垮了這個男人的自信,羅斯不禁懷疑他是否還能硬的起來。
不過,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嘲笑他呢?
“同一趟航班?”
吉普森點了下頭,虛弱地笑了笑。
“是的,薩倫承諾讓我在新西帆港和家人們團聚,他說那兒需要我們這些有能力的威蘭特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戰爭結束了我還能做些什麼。”
說實話,他是真沒想過婆羅人會放過他,畢竟南線部隊主要是治安戰,而治安戰就一定會遇到分不清平民和軍人的時候。
羅斯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
“先回家再說吧,總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
接他們去港口的車就要到了。
在上車之前,吉普森複雜地看了一眼身後的港口。
他對這兒沒什麼感情,畢竟這座港口剛開始建的時候他並不在這兒。
“你說這裡之後會變成什麼樣。”
“不知道,不想知道,”羅斯搖了搖頭,“他們有這麼多人,又剛打完了所有的仗,再怎麼也不會過的比我們來這兒之前更糟。”
或許威蘭特人也是一樣。
一個沒有南方軍團的永夜港……至少黑水巷會成爲歷史。
想到這裡,羅斯對未來忽然又沒那麼絕望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