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城核電站，發電室。
控制檯的屏幕上交替跳動着藍綠的信號，陣陣低沉的白噪聲在寬敞的空間內迴響。
一座上了年紀的反應堆坐落在廠房的中央，反應堆的旁邊圍着黑壓壓的一片人。
那褪色的標誌和生產序列號讓這臺反應堆看起來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不過那整件鑄造的流線型外殼以及精巧的設計還是頗有可圈可點之處的。
不只聯盟自己如此認爲。
就連來自理想城的工程師也是這麼認爲的。
也正是因此，自打避難所的居民將這臺【備用反應堆】從西洲市地鐵線路的最深處撈出來，併爲它修建了一座發電站，這臺反應堆就一直作爲聯盟工業的心臟工作着。
甚至不止如此，這臺反應堆還作爲示範性的教材，供101號營地的研究員們學習和參考。
也正是由於這諸多的光環，黎明城發電站的核聚變工程師王正義纔會炫耀似的將這件碩果展現了出來。
雖說管理者讓他們向學院學習，但總不能被人家看扁了不是麼？
況且學生的東西足夠好，才能讓做老師的多拿出些真本事來教嘛！
當然了，王師傅的真實內心想法其實沒那麼複雜，只是想代表聯盟在學院的面前裝個逼罷了。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在看到這臺“繁榮紀元的文明結晶”之後，卻只是若有若無地翹了下嘴角，甚至還一點兒面子都不給地奚落了兩句。
王師傅的臉已經漲紅成了燈籠，旁邊的同事都擔心地看着他，生怕這傢伙按不住血壓。
然而那個叫鍾景初的小夥子卻一點兒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還不鹹不淡地在末尾補了一刀。
“太原始了。”
“你特孃的才原始！”王正義嗆了一句回去，怒氣衝衝地說道，“你們牛逼！你們了不起！不用激光點火用什麼點火？”
鍾景初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們不點火，我們冷啓動。”
王正義懵了一下，就像一盆冷水潑在了頭上。
“……冷啓動？”
他倒是聽企業的人說過這個詞，包括101號營地的專家也提到過，但雙方都不推薦選擇這條技術路線，哪怕這條技術路線更節能且高效。
理由很簡單。
雖然可控聚變在恢復地月航班之前是不可再生資源，但廢土上能找到的繁榮紀元遺留儲備也是不少的。
而以當前地表上的工業生產活動規模，比起舊紀元的經濟危機時期仍有不足，壓根兒不需要考慮節儉的事情。
至少五十年之內是不需要考慮的。
看着一臉懵逼的老工程師，鍾景初沒有立刻作答，而是從一旁的仿生人助手手中接過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先後往地上潑了兩撇。
這次不只老工程師是一臉懵逼的表情，黎明城核電站的其他工程師也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知道這傢伙想幹什麼。
面對着那一雙雙困惑的眼神，鍾景初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繼續說道。
“……想要讓兩顆金屬球融爲一體，最高效的辦法不是將它們放在壓力機上，而是將它們融化。”
“原子也是一樣，無論是採用激光點火，還是慣性碰撞，亦或者間接點火……都是繁榮紀元早期，乃至是舊時代的辦法。”
“這其實無可厚非。”
“畢竟在我們對四大基本力的本質還一無所知的年代裡，我們只能在腦海中想象一臺概念化的‘鍛爐’和一位技藝精湛的‘打鐵師傅’，用最粗暴且低效的方式熔鍊、捶打併破壞原子核，迫使其釋放藏在原子核中的能源。”
“而當我們的教授發現引力子的存在之後，這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起初我們沿用激光技術，但不再是用於點火，而是將原子極化形成特殊鍵合態拉進兩個原子之間的距離。後來我們找到了直接運用引力子干涉力場的辦法，再後來我們嘗試削弱原子與原子之間的排斥力，打破斥力與吸引力的平衡……再再後來，令我們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奇蹟出現了。”
“原子像水一樣，融合在了一起。”
聽到這裡，一名工程師嘀咕了句說道。
“不就是引力子麼，繞那麼多圈子……不過就算是引力子，那不還是得先輸入能量麼？”
其他幾名工程師也是類似的意見。
驅動引力子消耗的能量可不低，未必見得就比激光點火便宜了。
“是的，有予纔有取，點火的能量不可避免，”鍾景初點了下頭，忽然又話鋒一轉說道，“但通過對力場的干涉，我們可以將點火以及維持反應的能量進一步縮小。”
“我們干涉的對象不是鋼鐵之心號那麼大的飛艇，只是幾顆發生反應的原子而已，消耗的能量比起用激光加熱等離子體低了不止一個數量級……而且更加的穩定高效。”
“回到我之前說的奇蹟，我們發現通過引力子讓原子結合的辦法，導致原本激烈的聚變反應在溫和的條件下發生了……至少在最初的那一瞬間是無比溫和的。”
“而這也就是所謂的冷啓動。”
看着那一個個聽的聚精會神的工程師，鍾景初淡淡笑了笑，用平緩的語速繼續說道。
“基於類似的技術原理，人聯的研究人員還發現瞭如何讓聚變反應維持在常溫常壓下進行，以及如何讓聚變反應更溫和的進行等等一系列更加便捷、高效的方法。”
“包括你們通過黑箱弄出來的便攜式反應堆，事實上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誕生的。”
精彩！
除去幾個核工程師之外，圍在反應堆前看熱鬧的工作人員以及無關人士忍不住鼓起了掌。
而那幾個聯盟的核工程師雖然沒有鼓掌，但臉上也都帶着佩服的表情。
他們雖然從101號營地學了些維護反應堆的技術，但身爲廢土客的他們確實不知道這些技術是怎麼來的。
包括他們的老師——101號營地的教授也未必知道。
畢竟101號避難所的老師也不是什麼都教的。
那個年輕人補上了他們的知識盲區，三言兩語的功夫便將那段幾乎所有廢土客都已經遺忘的歷史娓娓道來。
從技術的原理。
到比原理更接近本質的起源！
雖然佩服這小子淵博的學識，但王老師傅並沒有完全服氣，只能算半服。
佩服歸佩服，那些老生常談的東西說的再多也只是以前發生過的事情而已。
這些記憶既不能作爲反應堆的燃料，也不能作爲反應堆的外殼。
他更關心實用的東西。
“說的這些實驗像你做的一樣。”王正義憋了半天，總算從嘴裡憋出一句話來。
鍾景初微微笑了笑說道。
“實驗確實不是我做的，不過每一個實驗我們都親手做過，而且我不但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還知道‘爲什麼是那樣’。”
王正義屏住了呼吸，眼神漸漸狂熱了起來。
“此話當真？”
鍾景初笑着點了下頭，用溫和的語氣說到。
“當然是真的，而且我的導師說，是時候把這些遺產交給你們了。”
“關於這些技術是怎麼來的，怎麼運用，以及如何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實驗和改良。”
聽到這句話，王老師傅再也沒了脾氣，徹底的心服口服了。
而他那張原本漲成豬肝色的臉，也重新恢復了喜笑顏開的表情。
管理者先生果然沒有開玩笑，從學院來的那幫傢伙是有兩把刷子的！
若是同一個段位的專家和他裝逼，他當然是不會樂意的。
況且讓他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向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低頭，心理上也接受不了。
不過這番交談下來他已經可以確定，這傢伙比他強的太多，甚至已經站在了大氣層上……雙方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若是能從學院那兒學到些真本事的話，他是不介意低一下頭的。
大不了學成了去和企業的人裝逼。
就在王正義如此想着的時候，其他工程師的臉上已經是滿臉熱切的表情，徹底地心悅臣服了。
“兄弟，那個冷點火……呸，不點火的辦法您可得教教我們！”
“唉，我這腦袋咋沒想到！”
“還請兄弟不吝賜教！”
“大哥，您要是不嫌棄，我喊你一聲師父！”
看着這些求知若渴的廢土客們，鍾景初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雖然嘴角都快壓不住槍了，但他還是維持着那世外高人收徒一般的表情。
“客氣了。”
“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的！”
圍在反應堆附近的吃瓜羣衆除了核電站的員工，還混着幾個閒着沒事摸魚的玩家。
雖然一般情況下，這種背景板一樣的設施是不會有玩家往這跑的，但最近顯然不是一般情況。
學院向聯盟派出了專家團隊，這件事兒可是登上了曙光城《倖存者日報》的頭條！
雖然很早以前學院就有派過研究員和勘探員來曙光城，但數量畢竟稀少，而且總是神出鬼沒，除非接了科考團的任務否則很難遇到。
也正是因此，當他們聽聞這幫研究員在覈電站附近出沒的時候，一個二個都湊熱鬧地跑了過去。
這可比動物園裡的猛獁象有意思多了！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看了一出裝逼大戲，【單機流打野】忍不住跟着那幫NPC們一起鼓起了掌。
“媽耶，還是學院的這幫人能裝！”
【捱打流射手】看向他。 “你是說裝核聚變嗎？”
單機流打野：“什麼核聚變，我說的是裝逼。”
捱打流射手：“噗——”
一直沒說話的【絕食流中單】只顧着傻笑，忽然插了句嘴。
“我倒是發現學院挺多傲嬌的。”
“比如那個……蔣雪洲？”單機流打野想了半天，記得名字的學院研究員好像就這一個了，而且還是在論壇上偶然聽說的。
絕食流中單不好意思嘿嘿了聲。
“還有殷方。”
捱打流射手：“？”
單機流打野：“？”
絕食流中單：“嘿嘿，你們不覺得嗎？雖然嘴很硬，但身體卻很老實。”
單機流打野：“不，我只是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絕食流中單：“……？”
另一邊，100號避難所的仿生人工程師也在交頭接耳着。
他們不是研究核聚變的專家，但對聚變堆的各種型號也算是有所瞭解，能聽得出來那個姓鐘的研究員確實有兩把刷子。
此時此刻，那個叫鍾景初的小夥子已經從科學史的部分講到了聚變反應堆冷啓動技術的核心難點，以及解決問題的主要思路。
不只是聯盟的核工程師們聽得眼睛發亮，對核聚變一竅不通的【末世孤狼】也是聽得如癡如醉，直流口水。
不過很遺憾。
前者好歹能摸個門道，後者完全就是聽個熱鬧，回過神來之後才發現聽了和沒聽差不多，一竅不通的還是一竅不通。
意猶未盡地從遠處收回視線，末世孤狼一臉感慨的說道。
“MMP！可惜老子學的是自動化……對了，巖教授，你是搞物理的，你說說那個冷聚變堆……到底靠譜嗎？”
感受到了那蘊含在視線中的炙熱，狂風嘆了口氣說道。
“我只是個研究物理的而已，又不是神……別想太多，更別想着一口吃個繁榮紀元出來，先把基礎打好吧。”
別說什麼冷啓動和冷聚變堆這種進階的東西了，如果按照遊戲世界裡的標準，現實中的聚變技術連“可控”這個概念都沒有做到。
兩者甚至都不是同一種東西，所依賴的技術原理也是完全不同的。
末世孤狼還是一臉不願放棄的表情，看着搖頭的狂風忍不住說道。
“產生一點啓發作用總是能的吧？比如技術路線什麼的……”
“你是說核聚變冷啓動的技術路線嗎，”狂風一時間忍俊不禁，看着自己的同事說道，“我這麼說吧，在高能物理學界，一直存在一個關於統一四大基本力的猜想，不少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都爲此奮鬥過，甚至奮鬥了一輩子。”
末世孤狼愣愣的看着他，見半天沒有下文，忍不住問道。
“……然後呢？”
狂風沉默了一會兒，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那個研究員。
“那對我們來說只是個猜想。”
“而在遊戲世界……也就是這裡，符合大統一理論的‘引力子’是可以‘摸得着’的。”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末世孤狼茫然地看着他。
“……不知道。”
狂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將視線挪開了。
“……當我沒說。”
末世孤狼：“？？？”
他的好兄弟方長總覺得《廢土OL》並不像是單純的遊戲世界，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但身爲物理學家的他卻有着不同的看法。
僅僅是站在一名物理學家的角度，他倒覺得這裡更像是另一個宇宙。
現實中的物理法則放到這裡並不完全適用的，或者說只在有限範圍內適用。
而越是進入微觀領域，這種現象出現的概率便越大。
比如最經典的雙縫干涉實驗，在《廢土OL》的遊戲世界中對儀器精度的要求就會比現實中更高，而這也意味着這裡的微觀世界“不確定性”更小。
反推過來便是，《廢土OL》世界的普朗克常數是小於現實中的普朗克常數的，哪怕偏移的量小到幾乎算不出來，或者說在數學的意義上無窮小。
但即便是無窮小，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這其實是一件細思極恐的事情。
更小的普朗克常數意味着量子的尺寸更小，量子效應發生的概率更小，宇宙更加穩定，測不準的東西更少。
舉一個通俗易懂的例子。
如果將生成世界萬物的上帝比作成一臺計算機，或者一張算力有限但很大的顯卡，那麼現在有AB兩個上帝，分別調用自身的算力，生成了AB兩個不同的世界。
其中A只能生成城市和市民的模型，而對於市民身上的毛孔、則進行了模糊處理，只有當鏡頭拉近到市民臉上的時候纔會即時生成毛孔，在觀測行爲發生之前則是不存在屬於毛孔的像素點。
甚至於在鏡頭觀測不到的地方，A世界生成的“小人”偶爾還會穿過牆壁……也就是俗稱的“穿模”。
而B顯卡不同，不但能同時生成一座城市和市民身上的毛孔，甚至還能細節到顯微鏡下才能看見的紋理……無論觀測者是否把眼睛湊得那麼近，屬於那些像素點的紋理都是存在的，或者說它的存在不依賴於觀測的行爲。
在B顯卡生成的世界中，人是不可能穿牆的，至少行走在城市中的“小人”是穿不了模的，無論是在玩家看得見還是看不見的地方。
而想要在B顯卡生成的世界中發現“穿模”的BUG，得在顯微鏡都看不見的微觀尺度上。
比如納米。
當芯片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電子等微觀粒子就會出現穿越位勢壁壘的現象，也就是發生所謂的“量子隧穿”效應。
做個不恰當但足夠形象的比喻，如果說B顯卡生成的世界叫“地球OL”，那麼A顯卡生成的世界就是“夜之城”。
而且，是無數個平行宇宙中，不受“地球OL”玩家連續干涉以及觀測影響的夜之城。
尤其是“不受連續的干涉和影響”這條極爲關鍵，畢竟任何干涉行爲都能以“幀率”爲單位迭代裂變出 N個不同的平行世界，而事實上不同玩家的存檔也確實是不同的。
與此同時，對於無法做熱力學實驗的遊戲世界來說，“幀率”就是計算普朗克常數的重要參數之一。
並且基於幀率算出的普朗克常數，一定是小於1、並大於現實中普朗克常數的！
而且是遠大於！
“廢土OL”不存在幀率這個概念，無論是畫面還是物理引擎的精細度都遠高於傳統的3a大作。
在這裡別說是熱力學實驗，連核試驗都能做，直接套用現實中的方法就能算出普朗克常數，而狂風也確實這麼算了。
一開始他其實是抱着玩玩的心態做的實驗。
畢竟他心裡也清楚，這種行爲是捏着鼻子騙眼睛，遊戲服務器在觀測到他的行爲之後要麼不搭理他，要麼也可以直接調取百科數據給他一個他想要的結果。
然而實驗的結果卻出乎了他的意料，例如他第一次接觸到量子力學時一樣——
上帝消失了。
或者說藏了起來。
理論上“廢土OL”的普朗克常數應該是大於“地球OL”的，就像 Gta5的洛聖都，賽博朋克的夜之城，少女卷軸的天際省……
然而計算的結果卻正好相反——
前者的數值無限接近後者，並且小於後者！
不管他計算多少次，甚至重複多少次的實驗都是同樣的結果。
這意味着“上帝b”住進了“上帝a”的房子裡，算力低的顯卡上奔跑着一塊算力更高的顯卡……並且後者能運行前者跑不了的程序？
他活了也有三十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離譜的事情！
要麼是阿光針對他！
或者阿光背後的外星人，也就是主流媒體猜測的地外文明盯上了他，並通過特別設計的算法故意誘導他算出這樣的結果……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一度因爲自己的發現而陷入迷茫和自我懷疑，甚至還爲此向工作單位請了個長假，揹着行囊出門旅遊，調整了很久的心態，才從那自我懷疑的迷茫中走了出來。
其實沒什麼好迷茫的。
物質的存在與否是客觀的現象，但“存在”本身卻是由主觀意識決定的。
看了一眼還在引力子和核聚變上鑽牛角尖兒的末世孤狼，狂風坦然地說道。
“……遊戲世界就是遊戲世界，你不能指望在遊戲或者影視作品裡發現現實中沒有發現的物理學定理，而編一個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僞的猜想也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
頓了頓，他習慣性地伸出食指摸了摸鼻樑。
那副本該架在鼻樑上的高度眼鏡，在遊戲世界中並不存在。
在這個世界，“狂風”纔是他的名字，而巖風只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並且與“狂風”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人。
“當然，由於普朗克常數的接近……他們的理論確實給了我一些啓發，或許我們能找到與引力子類似的存在。”
末世孤狼愣愣地看着巖風教授，苦笑着說道。
“你講話越來越難懂了……”
……
（PS：明年完本了，說兩句不算劇透，狂風只是掉進了自己的“井”，他看見的並不代表我的大綱。兩個不同的世界都是真實存在於宇宙的某個角落的，只是維度不同，並不是計算機模擬，雖然也沒有多神秘。另外，101號避難所的世界是模擬的，算力大概能模擬一個星球，這差不多也是繁榮紀元技術的極限。404號避難所與101號避難所是不同的，前者纔是真正的“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