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謀!莽撞!”
涿鹿城內,蒼玄拍着和她脖子一樣高的案,非常氣憤的樣子。
事出有因,按照她提議的辦法,應當撤退與堅守共同進行,這樣就能將可能的損失降到最小。
可是這幫人在想什麼?嗯?與涿鹿共存亡?這是最後的陣線!
嘭!
小拳頭印在桌子上,響起的是她一米五的憤怒。
她真的想不明白,爲什麼一整個文明都會跟着姬麟胡鬧,什麼“最後的戰線”啊,“我們無路可退”啊。
開玩笑呢!活下去纔有機會反擊啊!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裡不全完蛋纔怪啊!
更何況,即墨赤鳶居然還陪着她一起胡鬧!
不可思議,不可理喻!
可是,憤怒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這樣的整個文明都撲上戰場的瘋狂時刻,蒼玄必須得做好自己的職務,儘可能的,將損失減輕到最少。
堪比計算機的計算能力是這場戰爭唯一的扭轉點。
吱——
大門打開,一個個兔族的士兵將戰場的情報送到蒼玄手上,很多都是用血塗在衣襟上的戰場報告,少數是詳細的口述;另一邊,駝族的士兵送進來後方的糧草與武器冶煉情況,蛇族的百姓更是三五成羣地坐在涿鹿的每一處房屋內,將駝族揹回來的傷員全力救治。
各族相互分工,各取長處,很大程度上都是蒼玄的功勞,正是由於她的調配,從戰場到後方都得到了高效率的運轉。
但是,怎麼傷亡出現了這麼多?
蒼玄聽着,寫着,皺緊了眉頭,絹上的數據出現了爆發性的增長。
這是絕不正常的。
“伏羲大人!”
一名兔族士兵染血而歸,他的一條胳膊已經空了,滴滴答答地垂着血:
“出現了新的敵人!”
“新的敵人?”
蒼玄拍案而起,墨硯和毛筆滾在了地上,劃出了一道驚愕的軌跡。
“是的。”
以兔爲崇拜的部族最典型的特徵便是他們優異的偵察能力與撤退戰術,這是彷彿與生俱來的天賦,就像虎牛的作戰能力,駝的搬運能力,蛇的草藥知識一樣。他們對於戰場的觀察能力無需質疑。
“灰色的敵人,像是——”
這位戰士深呼吸,這是壓下恐懼的動作:
“像是人。”
蒼玄怔了怔,隨即,理清了全部。
——
箭。
灰色的箭。
在鷹族銳利的視界中,那灰色的銳芒逐步放大,這並不是因爲時間被拉長了,而是腎上腺素在察覺到危險時瘋狂分泌帶來的應激反應。
他看到了骨刺一般的凸起,他看到了斷骨般的銳利截面,這短短瞬間,這隻灰箭被完整地收入眼中,然後,貫穿了他的眼睛,透出了他的頭顱,將這具屍體掀翻倒地。
“崩壞獸,作爲崩壞的直接產物,其平均強度隨文明的高低程度而改變,但是,死士不一樣。”
姬麟的耳邊響着慘叫聲,她的眼中是在骨箭中飛濺的血肉。
她看到了死亡。
可是,在這片死亡與血肉的戰場上,即墨的聲音依舊夾雜其中,無情而冰冷。
“崩壞獸是崩壞獸,崩壞能是崩壞能,如果崩壞獸暫時還未成長爲足夠可怕的威脅,那麼崩壞能就會向着感染普通人類,操控他們成爲死士的方向傾斜,就像他們一樣。”
他的聲音灌入姬麟的耳朵裡,和着周圍的慘叫,轟轟的響。
姬麟卻只是呆呆地騎在馬上,軒轅劍舉在手中,那是帝權的代表,那是無數炎黃部落爲之赴死的唯一原因。
只要這柄劍還在閃耀,就證明軒轅依舊在領導着他們,他們也無條件地服從着軒轅帝君的命令。
可是,現在?
血的顏色在灰和白的面前塗滿。
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渺小。
她也終於理解了,在年幼時,向老師們問起有關“崩壞”的過去時,爲何總會迎來一聲嘆息。
那是無力感,即使自己再怎麼強大,也無法保護所有人。
責任感帶來的愧疚,在這一秒像是隕石一樣,砸在了她的心頭。
即墨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去理解,她只是問了這一句:
“稷老師,你能救他們嗎?”
實際上,是能的,即墨甚至可以將這片戰場的全部飛矢一同“停止”,然後將這片連白紙都算不上的崩壞獸和死士一同攪爲粉塵。
但他沒有這麼做,就像他早已決定的那樣,冷眼旁觀。
他不像是蒼玄丹朱那樣,將傳遞前文明遺存的知識作爲己任,也不像赤鳶那樣,固執而單純地將“抗擊崩壞”作爲畢生目標,成爲文明的守護者。
她們都是如此堅信着這一從五萬年前流傳下來的信條,然而,對於即墨來說,完全不同。
她們不知道五萬年的滄海桑田,也同樣不知道,在時間與世界面前,所謂的文明是多麼的無力與荒謬。
漫長的時光給他帶來了一種近乎於殘酷的冷靜,除了那份藏在心底的珍視。
他更像是個旁觀者,而非守護者。
就像現在這樣,伸手,他就能救,只是他選擇了旁觀。
這已經是新文明的時代了,他們的抗爭更需要靠他們自己,而不是像即墨這樣的,來自於前代的遺存者應該做的是指導,而不是——
他看向姬麟的眼睛,那裡是祈求,是期盼。
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像是他不願意看到曾經的少典向着伏羲和女媧叩首,向着自己說出“不敢”。
“我不能。”
於是,他說出了這個謊言。
然後,指着姬麟:
“但你能,你是帝君,只有你,能夠救他們。”
他看着她,就像曾經的十年來無數次解答她的問題一般: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條命,也是你正在消逝的機會。”
少女立刻反應了過來,帶着微小到難以察覺的慌亂,一道道命令飛出了她的脣邊,陣線慢慢地開始後撤,更多的傷員被駝族帶走,更多的士兵也補充了進來,在原始的石柱與青銅之間,血腥的絞肉機出現在了崩壞的灰白與人類的血肉交界出,炸出了片片猩紅。
即墨將目光放到了遠處,在那裡,赤紅的離火再一次沖天而起,又是一聲嘹亮的鳳啼。
可就在這是,天空壓下來了一隻蒼白的骨手,將空中的鳳凰直直壓下,砸落在蒼白的大地之上。
連餘音的空間都沒留下。
就是這一瞬間,即墨感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血管裡凍結的聲音,和心底一絲琉璃破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