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掀開了窗板,不出意料,風雪撞在臉上。
“球!”
他罵了一聲,摔上了窗,擦了一把臉上的雪,又是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天氣,又沒法去打獵了。
他蹲到牆角,打開瓦罐,裡面躺着幾塊撒滿了粗鹽的肉,他不知道這點肉還能撐幾天。
又打開另一隻罐子,翻出了些土薯,掰開來嚼着,裹緊了身上的皮襖子。
他不由得回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在雪嶺中追獵狍子時的風光瀟灑,可惜,他已經老了。
甚至可能扛不住這個冬天。
他喘了口氣,眼神逐漸飄忽了起來。
柴門的縫隙裡透溢着風雪,寒冷緩緩侵蝕着孤屋的溫度,他望了一眼桌下的火盆,他很想念那炭盆裡的溫度,可他不敢,鄰居家的小兒子在家裡燒了一夜的炭盆,第二天早上就死了,挺直着兩條腿,口脣櫻紅,癱在牀上,他老孃哭得昏天黑地,也搶不回她兒子的魂。
這事發生地多了去了,很多人都知道這是山裡鬼怪的詛咒,冬天點了炭盆,就會把山嶺的妖女請到家裡,被它吸走魂魄,死得不能再死。
也有不信邪的人,爲了自家人暖和點,燃了炭,第二天早上被人救醒的時候,一家老小隻剩下一個。
由不得不信!
不信就是死命!
他盯着那炭盆,皺紋鏗鏘的老臉上無悲無喜。
他老了。
也太孤獨了。
一個人,一間屋,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與其這樣,倒不如——
喀,喀,喀。
柴門忽然響了,外面敲響的。
老人打了個激靈,伸向炭盆的手忙縮了回來,整個人從地上竄了起來。
妖怪?!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不然誰沒事會在大雪天裡走門?
看向門,縫隙裡卻像是被什麼擋住了一樣,漏鑽的風雪被擋在了外面。
看上去,像個人。
莫非那妖怪來找自己了?
老人打了個顫,看向門。
“誰——誰啊?”
“老丈!旅人路過,風雪過剩,可否借宿?”
門外響起了青年的聲音。
這妖怪能模仿人的聲音麼?
老人呆呆地想了想,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臉。
“瓜慫!”
他罵了自己一句,要是真有人在外頭可怎麼辦?!
“你別動啊!”
他衝着門外喊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麼喊,或許是爲了壯壯膽。
曾經雪嶺逐獵的勇氣早已在時間的消磨中消失地一乾二淨,只剩下被傷痛折磨的蒼老,手指觸向柴門的動作就已經摺削了他大半的勇氣。
打開門,風雪沒有灌入,在門口站着兩個人,身上裹着獸皮禦寒,裹得很嚴實。
看上去,真不是什麼妖怪。
“老丈,我們——”
“先進來,進來!雪大!”
老人扯着嗓子,在雪嘯前喊。
門關上了,風雪在屋外咆哮着,屋內多了幾個人。
“多謝老丈了。”
那個年輕人向他行了一禮,他看不懂這個禮儀的意思,但能感覺出來其中的謝意,這讓他感覺很舒服。
厚重的皮襖脫了下來,他看到那個青年身上穿着一件他從未見過的顏色,像是深山中的湖泊所倒映的顏色。
墨色長髮,獵人般的傷疤,他這才發現在年輕人的懷裡還躺着一個女孩兒,熟睡着。
轉過頭,他嚇了一跳,他看到了雪白色。
雪白色的長髮,赤紅色的眼眸。
妖怪?!
這個詞語幾乎脫口而出,懸在舌尖,被恐懼所綁架。
大雪所帶來的傷亡和傳說讓這裡的人對“雪”以及一切與雪有關的東西,哪怕是顏色都產生了相當的忌憚,
但也正是這一怔,讓他稍稍冷靜了一些。
當然,其中也可能有那份蒼老所帶來的定力。
看上去是個年歲十七左右的少女,懷裡也抱着一個女娃子。
他看了看那個少年,再看了看少女,儘管她們的形貌有些奇異,不過老人並沒有感覺到什麼面對兇獸一般的不安。
老獵戶相信自己的判斷,數十年來他追逐過蒼鷹,對峙過棕熊,搏殺過虎狼,他的確老了,但他的經驗依舊擺在那裡,告訴他安全和危險之間那細微的深淵。
這是種對於安危感的觸感,而現在,它安穩無事。
屬於獵人的神經也在安靜地沉睡着。
一切都在告訴老人,很安全。
他定下心,在這個靠天吃飯的時代,沒有什麼比直覺更加值得獵人相信了。
這一次,他看得仔細了些。
青春的少年們,應該是一對夫婦吧,那一對雙胞胎是他們的孩子嗎?
孩子——
老人不由得又望了一眼桌下的炭盆。
“大冬天的咋在外面?”
他冷哼一聲,斜着眼看向那對不知輕重的小夫妻。
“大雪封山的,咋能帶着孩子瞎跑?!”
老人的氣憤是有緣由的,這天氣就算是那些到處瞎奔的傻狍子都會凍死餓死,怎麼能帶着孩子進林子?
如果他還年輕,非得抽這臭小子一頓!
“對不住,老丈,實在對不住,我們剛從山裡出來——”
“你莫跟我說對不起!你跟這兩娃說!”
他憤憤地指了指那一對睡得香甜的雙胞胎:
“要不是你們運氣好!這對小娃子絕對凍死!”
看着面前這個年輕人一副啞然的樣子,他跺了跺腳,咋個帶娃的!
“我去外頭燒些熱水!你起開!”
他一腳踹在這小子屁股上,躥出了屋子的後門,在背風的牆後燒起了火,煮起了水,他摸索着時間,皺褶的老手一次次地摸上罐蓋,覺得燙手了,立刻拿了下來,顧不上還燒着的柴,拎起來就往屋裡跑。
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那一對在風雪中睡着的孩子。
莫要凍壞了。
他這樣祈願着,即使這不是他的孩子。
撞開門,扣着水罐的麻繩晃盪着,他現在只希望給那兩個孩子好好擦擦,再喝些熱的暖和起來——
“麻米兒!”
一進門,他直接罵出了聲,將水罐丟在地上,一腳蹬開了那對小夫妻,狠狠的一腳,幾乎快趕上他年輕時鬥熊瞎子那一半的力氣,把這小子踹翻了。
然後,他衝過去一腳踢翻了炭盆,又把窗戶重新關上,踩在窗下積起的雪上,喘了口氣,向着那對年輕人罵了起來:
“你們兩個瓜娃不要命了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