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並不像那些部落勇士一樣,勇敢好鬥,驅虎逐狼,他可以說是有些膽小,甚至有些膽小的過分。
但這是連山第一個十年給即墨留下的印象。
即墨所瞭解的他也只是孩童時期和剛剛邁入青春時期的少年連山而已。
謹慎,小心,猶豫,顧頭顧尾。
這些對於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來說有些偏向貶義的詞語在連山的身上體現地非常具體,連山在兒時就被很多部落的孩子所鄙夷唾棄,也包括神農部落裡的兄弟姐妹們。
——“連山是一個膽小的人。”
這句話,在那段童年中幾乎伴隨着連山的成長,也成爲了他成長的束縛,他性格中的缺點在周圍人的嘲笑中逐漸放大,他幾乎成爲了所有人都希望他成爲的那個樣子。
或者說是那些人所嘲諷的樣子。
社會雖然還處於原始的基本組成狀態,可人的心理中所存在的陰暗面永遠不會變,對於優越感的癡迷和嚮往讓連山成爲了勇武社會之中的犧牲品。
可他真的就只是這樣嗎?
不,絕不是,僅憑即墨將他收爲了弟子就可以看出來,在那膽小的陰暗之中所隱藏的閃光點。
不,應該說膽小是這塊璞玉上唯一的瑕疵,而在這個社會的原始階段被愚昧和惡意所無窮盡地放大了。
但這並不代表着連山一無是處。
也只有他,對那些長在土地上的農作物產生了興趣,並且願意去學,願意去了解。
這比那些比拼肌肉,或者是對比獵物的莽夫們要好太多。
他們所帶來的獵物肉食也許能支撐起一個家庭,而連山所看到的,所學習的卻能夠養活一個國家,一個文明。
就像是即墨告訴過他的那樣。
這是一件偉大的事情,能夠救蒼生的事情。
事實也證明了,這個被勇士們所嘲笑的孩子,成爲了這個文明最偉大的人之一。
他的功績?
碗裡的粟,豆,黍就是無言的證明。
如果說成爲輔君是靠着對姬麟的熟悉和自己優異的廚藝,那麼,在成爲輔君之後,他用自己那完全不同於莽夫的細膩和謹慎贏得了部落長老的支持,也通過開發農田,帶來更多的食糧贏得了人民的愛戴。
在那之後,“連山是一個很膽小的人”這樣的嘲諷便銷聲匿跡。
但是,即使如此,偉大和創造這份偉大的人也終究會走向死亡。
連山是人,不是怪物。
而現在的他,正躺在那裡,身削骨柴。
就在即墨的眼下,一點點地凋零着最後僅存的生命。
姬麟已經拜託赤鳶先搬到另一處牀榻上休息了,也包括那兩個小丫頭,而即墨則一直坐在連山的身邊,聽着他衰老的聲音一點點傾吐着五十多年來的回憶。
即墨很想讓他少說些,多休息一會。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如果早十年,不,五年!早五年回來,即墨完全不會理會連山想要說什麼,只會強行把他按在牀上,逼着他睡覺。
可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工作和病痛已經將他的生命磨消到了最後的淺底,任何的努力都無濟於事。
現在即墨能做的全部,就是握住那隻蒼老的手,靜靜地聽着他訴說着。
他爲人民,爲了這個文明付出了太多,他不是姬麟那樣的聖痕繼承人,可他依舊和姬麟一樣扛起了那份繁忙的重擔。
連山是個普通人,但他是在用命來治理着這個文明。
“老師……”
“我在。”
即墨聽到了他的聲音,握緊了他的手。
五十年前那個神氣俊朗的少年,此時此刻連握緊自己的手掌也做不到了。
“對,您在,我感覺到了……”
有些冰涼的老手顫抖着,病痛已經抹殺了他的視力,僅剩的四感也在黑暗之中搖搖欲墜。
他唯一能夠接觸到的,就是即墨的手。
有些模糊的記憶在這一刻甦醒了。
在那個時候,在那些嘲諷聲中,就有這雙手帶着自己,走過那些白眼,帶向那片田野,爲他點識着不同的農作物,耐心地告訴他生長週期和成熟跡象。
就像那時一樣溫暖,也沒有歲月留下的皺紋。
“老師,你說,終有一天,人人都能吃上飽飯,不用發愁夏天的乾旱,春秋的洪澇,冬天的寒冷,不會有人再無依無靠地凍死餓死,是這個樣子的嗎?”
另一隻乾枯的手擡了起來,指着即墨的身後。
那是殿門,殿門外是宮門,宮門外,是這涿鹿,是這浩大的文明。
“是的,差不多。”
即墨努力地笑着,他再一次感覺到了笑容的艱難。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亡,但是,這是一個熟悉的人。
自己的第一個弟子,第一個接受自己知識傳授的孩子。
而現在,他快死了。
這和曾經在前文明對抗崩壞的戰場上不一樣。
在那時,Mei,Himeko,Rita,Cecilia等等人的死亡,都和崩壞以及在崩壞之中崩潰的人心有關。
即墨會爲此感到憤怒,感到不公。
但是,在這裡,看着這個自己曾經教育了十年的孩子,他只感到悲傷。
很純粹的悲傷。
他很清楚,就算有如果,就算他能救治連山,也無法避免連山的死亡,最多隻是再拖幾年而已。
更何況是現在。
——“你將會面對無窮無盡的折磨!壽命最多不超過120年的脆弱人類對於你來說連停留的資格都沒有!”
這句話響了起來,就像是蛇一樣,從神經上爬過,留下一串讓人心驚膽戰的溼寒。
慢慢地,有光從身後打了過來,照亮了連山的臉,即墨看到那雙罩着白障的雙眼睜圓了,盯着那團光,來自太陽的光。
“啊——”
他嘆息着,即墨感覺到他的手在逐漸地失力。
他陷在了牀鋪之中,長長地吐了口氣:
“老師——人是不是都會死啊?”
“……對。”
“那老師你,也會死嗎?”
即墨張了張口,好久:
“……我不知道……”
“是嗎……”
連山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聽,他側着頭,看着陽光:
“……真是辛苦啊……”
呼啦——
衣衫翻滾的聲音,玄金色的身影從他身邊閃過,姬麟撲在了那張牀上,即墨看到了她決堤的眼淚,和她語無倫次的哭號。
他轉過身,看到華失神地靠在偏門旁,丹朱捂着自己的嘴,掉着眼淚,蒼玄低着頭,只看到了她那雙握緊的小拳頭。
最終,即墨除了一聲嘆息,無可奈何。
太陽照常升起,將天光灑滿了整個涿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