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安盯着骨扇的陰面,足足端詳了五六分鐘。
沒錯,油畫的風格過於濃厚,除了三分構圖,還有油畫的經典技法:焦點透視。
這種畫法就像照相,眼睛裡看到的是什麼,畫作中表現的就是什麼,除了真實,與國畫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它是三維立體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這幅畫中的怪石竟然有光影,明的地方就明,暗的地方就暗。
國畫絕不會這麼畫,這不是“西多中少”是什麼?
再看畫風,確實很熟悉,肯定見過同類的作品,而且就在京城故宮。
這樣一來,邏輯也能對得上:故宮之中收藏的字畫類作品以清代居多,而正是清早時期,西洋教士佈道中國,而他們用的最多的宣傳方法就是宗教畫。
也是那個時候,許多油畫技法被引入,但在民間沒什麼市場,也就因爲康熙和乾隆的個人愛好,在宮廷中盛行過一段時間。當時皇家畫院的畫家大都會一些,也會揉合在畫作之中。
所以這類作品民間基本見不到,就故宮收藏的最多,不過暫時不知道畫風和這幅相似的,是哪個皇帝在位時期的。
霎時,李定安的腦海中有如走馬燈,閃過一幅幅的畫作,宣統、光緒、同治、咸豐、嘉慶、乾隆……
等等,停!
想起來了,就是乾隆朝的作品,掛在乾隆寢宮之一的倦勤齋。
名《聖明帝王圖》,畫的是乾隆出遊時的儀仗,是他剛登基不久,召如意館的首席畫師冷枚畫的。那幅畫不但用了三分法和焦點透視,還大量引用了素描技巧,光影效果和立體感比這一幅還要強。
再一看這幅畫的風格,不敢說一模一樣,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十有八九出自冷枚之手。
這位可不是什麼冷門畫家,他在康熙時就是宮廷畫師首席,清四家之一的王原祁病逝後,康熙令他提舉皇家畫院如意館,可見其藝術成就和地位。
去年蘇付彼在港島拍過他的一幅四尺對開長條(34*136cm)的《高士賞梅圖》,八百五十萬港幣起拍,一千零八十萬落槌,加佣金及手續費合人民幣差不多一千一百萬。
這隻骨扇也就一平尺半,面積只有那幅畫的三分之一,而且還是雕畫,價格肯定要低很多。如果估價,也就在兩百萬左右。
當然,前提是冷枚的真跡,而非仿品。
轉着念頭,李定安又翻到了陽面,上面是一首詩,當然,也是刻的:
流離五季遍干戈,草竊英雄幸遇多。
一角國分唐土地,百年廟共宋山河。
凌煙閣上功臣像,衣錦營中駟馬歌。
爲問販鹽爲盜日,仲謀曾許較如何。
看這詩的韻腳和內容,應該是清朝的詩,就是口氣有點大。
要知道,那可是“我大清”,清寫在濁後面都能被抄家問斬,何況什麼國與廟,什麼凌煙閣、功臣像、駟馬歌?
普通人誰敢這麼寫,不要命了?
作者肯定是當官的,而且官位不低。
不過應該不是什麼詩詞大家,不然李定安就會有印象:他畢竟是首師高材生,學的就是近代文學。
稍一思忖,李定安拿出手機,那位趙總卻嘆了一口氣:“小兄弟是想查這首詩吧?別查了:雍正朝的戶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蔣廷錫寫的!”
我去……還真就是大官?
“前有張廷玉,後有蔣廷錫”說的就是他。不單單指爲政治績,還包括恩寵:雍正滿共在位十二年,賜給他的御書匾額就足有三塊:“黼黻絲綸”“鈞衡碩輔”“萬機賢輔”……其它賞賜更是不計其數。
除了政績官聲,他在文學和畫畫方面的造詣同樣不低,蔣廷錫稱得上一聲清代的文學大家,也是國畫名家,還是“蔣派花鳥畫”的開創者,恰好也喜歡研究應用油畫技法。
故宮中同樣收藏有他的作品,2012年的時候,他的《仿宋人勾染圖》冊和《仿宋人設色圖》冊就拍了四千兩百萬。
當然,那是圖冊,是好多幅,近些年價格也有所回落,但基本和冷枚持平。
但他的詩詞水平也就平平,一般人不會將他的詩題在扇面上,就算是有人想拍馬屁,也不可能是這一首:不單單是內容敏感,這還是首言志詩,肯定是蔣廷錫官位已經相當高的時候寫的,保準一拍就拍在馬蹄子上。
而且還是冷枚之作,所以,摺扇的主人呼之欲出,就是蔣廷錫。
李定安也不止第一次遇到和蔣廷錫有關的物件:最早是在潘家園,那枚賣了八十萬的鉛幣就出自蔣廷錫之手。
還有前兩天在瀋陽,那幅《皇輿全覽圖》的初版就是他獻給康熙的,那時的蔣廷錫已是內閣學士,任經筵日講官。
那這首詩呢?
怎麼也是文壇及政壇領袖,基本不會找人代筆,百分之八九十就是蔣廷錫自己寫上面,冷枚刻的。
所以,這把扇子的價格至少又得翻一翻,少些也要四五百萬。
都到這份上了,哪還在乎那一點兩點的,李定安果斷開了系統,再一看:可不就是蔣廷錫和冷枚?
哈哈,就說這運氣:吃頓飯都能碰到漏,而且是兩次?
上次是那兩箱茅臺,都已經被李定安喝光了……
暗暗樂呵着,李定安合上了骨扇,又在掌心裡拍了拍:“趙總多錢買的!”
“八萬二!”
嘖嘖,真便宜。
看他不說話,還以爲被震住了,趙總的臉上浮出幾絲不自然:“挺貴是吧……看這東西品相不錯,還是個老物件,腦子一熱就買了,沒想走眼了?還好,今年的展覽會比較人性化,退還來得及。”
他要退?
那要不等等,等他退了再去買?
但萬一呢,俗話說夜長夢多……
猶豫了一下,李定安又瞅了瞅趙總,以及旁邊的那位史老師:這兩位的表情都挺自然,至少沒有露出過探究和好奇的神色,所以並沒有認出自己。
想想也對,自己只是有點名氣,但還沒到家喻戶曉的程度,既便是同行,也不可能人人都對自己有印象。
這東西很大可能就是從大柳樹會場買的,但趙總肯定沒去過三樓的鑑寶現場。
那這漏,應該是能撿的……
說幹就幹,他放下摺扇,開門見山:“趙總,你要不嫌麻煩,能不能把這東西轉給我?”
這有什麼麻煩的,而且少了很多手續:不用去展覽會找售後,不用填亂七八糟的表格,更不用寫什麼經過原委。
就是這小夥子的行爲有點不符合邏輯:他一直都在旁邊坐着,自己說“關德海老師看不準”,史老師也說看不準這兩句,他肯定聽到了,但依舊要買?
怎麼也算是內行,至少不是第一天碰古玩,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一種可能:這年輕人想撿自個的漏?
看相貌又不太像:長的挺好看,穿的也很精神,但鬍子都沒多長几根,怎麼看怎麼像大學生?
這年紀,懂什麼古玩?
就算懂一點,也不可能比關德海和史高遠更高吧?
下意識的,他又瞅了瞅史老師,和他的表情差不多,反正就很奇怪。
李定安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沒猶豫,直接掏出了學生證。但留了個心眼,故意用大拇指遮住了名字:“不瞞兩位,我是京大的研究生,學的就是明清考古,家裡也有點錢,就想買點物件研究研究……”
這樣的嗎? 兩人低頭瞅了瞅,果然是京大的學生證。再看年齡,二十二……真夠年輕的!
穿的也不差,而且能來這樣的地方消費,也確實如他所說,家裡可能有點錢……
“行,那就轉給你……也是巧了,我準備買來送禮,所以就沒填發票開頭,如果你不想出手,找展覽會補上就行……”
稍一頓,趙總眼中又露出一絲警惕:“但先說好,我這可沒什麼售後三包,買了就是伱的!”
“那當然!”
“行,成交!”
趙總拿出手機,李定安當即掃碼,“叮咚”一聲,八萬二到帳。
李定安沒敢耽擱,讓趙總寫了個收條,又把骨扇裝進盒子,然後託在手裡:“那趙總,史老師,再會!”
本就是萍水相逢,沒什麼敘交情的必要,兩位倒也沒起疑:“再會!”
話音落下,李定安點點頭,不急不徐的往外走。
史老師還恭維了趙總一句:“運氣不錯!”
看着兩人的背影,趙總無所謂的笑了笑:“也就省點時間!”
隨即,他又叫着服務員,準備點菜。也就手剛舉起來,門口傳來一聲驚呼:“唉喲,李老師,您也來吃飯?”
李定安心裡咯噔的一下: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叔,不認識,不過肯定是藏友,而且剛從展覽會出來……這不手裡還抱着東西呢?
“你也是?”
“可不?也是湊巧……”
這位笑着,準備把東西遞過去,讓李定安給看看。但手都伸出去了一半,他才猝然醒悟:這位的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毒,萬一要看出點什麼問題呢?
這離展覽會這麼近,大廳裡又這麼多人,說不定就有剛逛完過來吃飯的,如果萬一有問題,又不巧碰到碎嘴子,他這東西以後還怎麼賣出去?
算了……
暗暗想着,他又欠了欠腰:“哪您慢走!”
“您客氣!”
李定安呼了一口氣,給於徽音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趙總和史老師都有些狐疑:不是學生麼,怎麼又成老師了?
轉念間,和李定安打過招呼的那位抱着東西進了大廳,又挑了張桌子坐下。
趙總點完菜,稍想了想,又走了過去。
“老哥也來賣物件?”
“那可不?”
大叔拍了拍桌上的東西,用牀單包着,看不出是什麼,但聲音挺脆,十有八九是銅器。
“麻煩打問個事!”
趙總遞過了一隻煙,又朝門外指了指,“剛那位,您認識?”
“這位這麼有名,您不認識?”
大叔一臉驚奇,“大柳樹會場六位專家,數他眼力最高,名氣最大!”
嘛玩意?
趙總都呆住了,隔着一排桌子的史老師同樣呆住了:鑑寶專家?
“他才二十二?”
“李老師這麼大了嗎?臉那麼嫩,看着像高中生……”
大叔撓了撓下巴,“哦對,他在京大讀大學,確實差不多!”
趙總感覺腦子裡攪成了漿糊:“不是……他還是學生,怎麼就成專家了?”
“兄弟這話說的:有才不在年高,再說誰還能騙你不成?”
大叔掏出手機,又點開了視頻,而且還是展覽會的官方號:“這不,是不是他?”
趙總低下了頭,史老師也走了過來,兩人再一看:可不就是剛剛那位?
視頻裡,李定安躲的遠遠的,滿臉無奈,而他對面,一老頭正面紅耳赤的拍着桌子:“你毛長齊沒有……什麼狗屁專家?”
“大爺,都說了,你這東西哪哪都不對,造出來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五年……而且還是建昌的款?他登基到中毒滿共就一個月,都沒來得及給工部下旨改款就死了……”
“廢話,要不怎麼是孤品,怎麼是國寶?你眼就是瞎的……”
大叔指頭一劃拉,這次是一支笛子,李定安說是玻璃的,藏友非要說翡翠的,沒出意外,這位藏友和之前那位大爺一模一樣:拍桌子、吵、罵。
再一劃拉,這次是虎牙煙鍋……再再一劃拉,這次則成了宋版書。
好傢伙,他這眼睛開過光嗎?
前面兩件不用說,妥妥的國寶幫,但那隻虎牙煙鍋絕對能騙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專家,他卻輕輕鬆鬆就找出了問題?
更遑論後面的宋版書:那可是經過科學儀器檢測過的,而且不止一臺,他說推翻就推翻?
而且有理有據,嚴絲合縫……
兩位眼睛都不敢眨,直到服務員提醒他們菜上了桌纔回過神來。
這特麼,真就是專家?
那那把骨扇……
“我操?”
趙總一個機靈。
“嗨,你罵誰呢?”
“對不住,不是衝您?”
趙總連忙道歉,又指了指手機,“這位,剛剛買走了我一把扇了……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嗯,扇子?
大叔琢磨了琢磨,隨即,臉上就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兄弟,這位不但會鑑寶,還是有名的撿漏專家……所以,你絕對走寶了……”
可不就是?
一瞬間,趙總的臉黑成了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