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瞅:沒錯,不是後仿的,絕對是天然形成的土泌色,還帶點水鏽,而且非常深,滲透了整個釉面層。大略估計,至少埋了千年以上。
再看成色,賊亮賊亮,從地裡挖出來的時間絕對不超過兩年。
真就是從墓裡盜出來的?
又看了一遍,確定沒走眼,李定安暗暗呼了一口氣:“大哥,類似的東西廠子裡還有沒有?”
“沒了,就這一堆,清理庫房的時候掃出來的。”
“賣不賣?”
“都是殘次品,就不值幾個錢,老闆要是喜歡,全部拉走!”
“唉喲,謝謝大哥!”
李定安連聲道謝,又認認真真的擦着虎子上面的灰。
不是說尿壺麼?
“噌”的一下,雷明真的眼睛就跟玻璃珠子似的,嘀溜溜的亂轉:“要不,你幫我也挑一件?”
看吧,不裝傻的時候,他比誰都聰明。
但估計就這一件……
李定安沒說話,把虎子遞給他,又蹲了下來。
放了挺久,上面落滿了灰,順手一抹就能看清釉面:沒有土泌,也沒有鏽色。
胎型對稱,薄厚均勻,確實是純手工捏出來的。包刮口沿、罐底,依稀可見跳刀痕,也能確定是手工作業。
拿起來再看底,就能看到一圈一圈的細紋。這是塑胚時陶輪轉速過快,離心力過大產生的。和車間裡看到的那些如出一輒,半手工半機械的東西。所以全是仿品,而非古董。
但要論仿真度,比那些高了不知幾個檔次,如果用做舊手法加工一下,這一堆完全可以當做高仿賣。
嗯,高仿?
李定安眉頭一皺,又拿起了一件,看了近一分鐘,又拿起了第三件。
就這樣,他一件挨着一件的看,看的越多,眉頭就皺的越緊。
雷明真的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前些天在京城碰到楊慎的蠟鬥,郎世寧的油麪,更或是于謙的鎮紙,哪件見他皺眉頭了?
但這會,李定安的五官都擠成了一堆……哈哈,絕對撿漏了,而且是大漏!
其實壓根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門衛沒說錯:如果當做工藝品,這些東西確實不怎麼樣:顏色不正,釉面不亮,灰不灰黃不黃。胎體粗糙,摸底足和內壁無釉的地方,甚至有點刮手的感覺。
但如果把它當成古董……哦不,高仿,哪哪都符合兩晉時期的青瓷特徵。
因爲那時候恰好處於由“陶”向“瓷”轉變的時期,工藝就這個水平,用現代人的目光來看當然次的不能再次。但放在當時,普通大衆見都見不到這玩意,官小一點你都沒資格用。
簡而言之:仿真度忒高。
不誇張,這堆東西如果拉到潘家園,一件一萬,有的是人搶着要。買回去磨掉底上的紋,再去去賊光,上上包漿,誰敢說這不是晉瓷?
一件賣個五六十萬輕輕鬆鬆,像高勝東那樣的絕對是一騙一個準。
如果手藝高一點,吳爲民那種水平的專家也照樣打眼。
所以就想不通:一家鄉鎮工廠,能造出這樣的東西?
驚疑間,李定安拿起一件雞頭罐,又打了系統。再一看,眼皮“噌”的一跳:好傢伙,用的竟然是千年老坑的土,和兩晉時期的瓷片粉碎後摻在一起塑的胎?
就說仿的怎麼這麼像?
換種說法:這件東西的瓷胎成份和雷明真手上的虎子沒什麼區別,要是用C14斷代,絕對是晉代的物件,不會出現一點誤差。
如果過幾遍X光機,再用熱釋光譜議測,也是同樣的結果:最後一次過火時間,在千年以前。
見過的贗品不計其數,仿真度極高的高仿也不少,但那是在古玩市場。在一家仿古瓷工藝品廠能見到這種東西,就不是驚奇,而是驚悚了。
因爲光有原料還不行,還得有配方,更要有成體系且相當完善的工藝流程,才能仿到這種程度。
更關鍵的是,以前好像就沒見過類似的物件,等同於說:新配方、新工藝?
轉念間,李定安站起身,往四處瞅了瞅。
配方和工藝流程暫時還不知道,但他至少確定,這些東西全是就地取材,不管是老泥,還是古瓷片。
因爲這裡恰好就處於洪州窯遺址的範圍之內,從東漢到五代燒了將近一千年的青瓷,什麼樣的老坑找不到?
而且正好處於江北岸,贛江數次改道,每改一次窯址就要遷一次,可想而知埋在地下的碎瓷片有多少?
就憑九十年代初的發掘和考古水平,江西考古研究所和京大再厲害也不可能全部挖走。
更說不定,品相相對完好的古董也不少……
這樣一來全對上了:就說只是一家手工作坊,光是一年的人工成本就要三千萬以上,怎麼算怎麼賠本,卻開了一年多,而且生意還賊好?
因爲人家生產的就壓根不是什麼工藝品,而是高仿,一件賣一萬,三千件就夠發一年的工資。
還有這件虎子,十有八九就是挖老泥和碎瓷片的時候,順帶着從地下挖出來的。可能是工人疏忽或是其它什麼原因,混到了一堆仿瓷中。
好傢伙,既盜墓又造假,前任老闆得是什麼人?
但管不了那麼多,先把這堆東西研究明白了再說。
李定安定了定神,又拿出手機給段牧打着電話,讓他直接把車開進來,說是有批仿古瓷要拉回去。
雷明真更興奮了:真的要全部拉走?
那豈不是說:全都是漏?
看李定安蹲下身挑了起來,他又屁巔屁巔的來幫忙。
又過了一會兒,車也開了過來。
幾個人推開車門下了車,又呆住了。
兩個人正擺弄着一堆瓶瓶罐罐,有完整的,有半殘的,也有碎成片的。東西挺多,擺了好幾堆。
聞助理懂的比較多,段牧也懂一些,至少能看出底上的紋路是在機器上塑胎時轉出來的,所以知道這不是古董。
但古怪的是,雷明真就跟犯了癲癇似的?
“你抖什麼抖?”
“啊?沒抖……高興,哦不,尿急……”
尿急去尿啊……
雷明真動不動就犯神經,段牧也沒在意,走到了李定安身邊:“李老師,這些都要運回去?”
“對,人生地不熟,一時不好找車,就只能用一下伱的車,可能會弄髒……”
弄髒算什麼,把這兩輛車送給李定安,段牧都不帶眨一眼的。
“李老師你別客氣,儘管用!”段牧連忙擺手,“嚇我一跳,看明真激動成那樣,我還以爲都是古董!”
“肯定不是古董,不然也不會堆這裡。但用的是深坑的老泥,所以研究價值極高……
“老闆好眼力!”門衛豎了個大拇指,“燒這種瓷的泥井確實挺深,最淺的都有一百米……”
“啥?”
雷明真斜着眼睛,“真是仿古瓷?”
“那你以爲呢?”
古董應該有,可能就在你腳底下,問題是你敢不敢挖?
李定安再不理他,招呼着兩個司機和段牧給他幫忙。
東西有點多,後備箱只能裝一半,剩下的只能放在後座上。兩輛車勉勉強強,摞了兩層纔算是裝完。
到這會,雷明真纔算是死了心:要是真古董,肯定不會這麼裝……
“前排空着,剛好能坐兩個人,聞助理,小妍,你們先回市裡,順便幫我們開好房間……麻煩兩位師傅,把她們送到市裡,你們再回南昌,把東西交給陳總……”
看付妍瞪圓了眼睛,李定安呲牙一笑:“嫌髒,不想坐?想好了,這地方可不好打車,說不定就得走回去:整整二十公里!”
“我坐!”
付妍異常機靈,“呲溜”一下就鑽進了車裡。
聞助理謙讓了一下,李定安擺擺手,讓他別客氣。
大奔開動,李定安又轉過身,和門衛握了握手:“麻煩大哥了,下次來給你帶點好東西!”
“順手的事情,都是沒人要的東西!”
李定安笑了笑,再沒說話。
然後幾個人像是散步,慢悠悠的往國道上走。
“你說你坑不坑?”雷明真垂頭喪氣,“搞得我還以爲撿了大漏?”
“那有那麼多的漏?”
隨口敷衍,看他一下一下的拋着虎子,李定安眼皮一跳。
光想着高仿,忘了雷明真手裡還有一件真玩意。
“你悠着點,這東西要摔了,至少判你三年!”
“什麼三年?”
稍一愣,雷明真一個激靈,“你不說是仿古瓷嗎?”
“車上是,但這件不是,我也沒騙你:這是東晉時期的青瓷虎子,迄今爲止就南昌博物館有一件,這是第二件……正兒八經的國家級保護文物!”
啥?
段牧的眼珠往外一突。
李定安就進去轉了一圈,隨隨便便的撿了一件東西出來,就成了國寶?
更關鍵的是,這不是古玩市場……
雷明真眼都直了:“我說撿漏了,你說沒有,我心都涼了半截,你又說這是國寶?”
“扯淡,我什麼時候說過撿漏了?”
“嗯……好吧,你是沒說過,那這件呢,怎麼都要上千萬吧,你丫的就用了兩條煙?”
“還上千萬?摔一下就得蹲三年,你要敢賣,十年起步!”
李定安輕輕一嘆,“要不我送給你,你進去陪那位老闆待兩天?”
“我靠……盜掘文物?”
怪不得他問門衛,前任老闆是怎麼進去的?
“你還不如送給老雷,我直接繼承億萬家產……”
李定安都呆住了,豎了個大拇指:“你真孝順!”
“我哪有你孝順?”
心尖兒都在顫,卻不忘佔便宜,“坑爹玩意,摔一下就得蹲三年的東西,你也敢讓我拿?”
手都伸了出去,他又縮了回來:“等會兒,車裡那些呢?”
“動腦子,要是古董,我敢那麼裝?”
“哦對……”雷明真猛點頭,又瞅了瞅虎子,“問題是,就一鄉鎮小廠,哪來的這東西?”
李定安攤攤手:“天知道?”
其實他還是知道一點的,但只是猜測,不能胡說。
“那不是瞎忙了半天?”
雷明真把虎子往李定安手裡一塞,“這玩意捐出去,獎金夠不夠請我們吃頓飯?”
“放心,肯定夠!”
確實沒多少錢,撐到頭幾萬塊,但要說瞎忙活?
這次可不像薄胎瓷和鏡光瓷,實驗樣本少的可憐。就車裡那三十多件,應該足夠他把瓷土配方和燒結工藝倒推出來。
肯定比鏡光瓷簡單,甚至比起薄胎瓷都還差着好多,但同時也代表研究難度低,研究週期短。
再結合廠子裡的情景:這東西想實現量產,門檻應該不高,無非就是依樣畫葫蘆:在這附近買座小廠,挖深井採老泥,再挖點古瓷片調漿。
風險也有:井越深,挖出完好的文物的可能性就越大。
問題是,自己不是前任老闆,什麼錢都敢賺,真挖出東西來肯定會上交。但怕就怕挖出來的太多,文物單位一看:嘿呀,來活了?
別說自個,就是保力的廠,該停工照樣得停工。
當然,那是以後,得先把工藝技術研究明白……
腦子裡轉着古古怪怪的念頭,身後又傳來一陣動靜,李定安下意識的回過頭。
兩輛車,正沿着水泥路駛來,正是之前停在廠門口的那兩輛。
之前就見了車,沒見到人,估計一直在辦公樓裡。
瞄了兩眼,車也到了跟前,本以爲會一閃而過,不想兩輛車都停了下來。
“嗚嗚……” шшш✿тTk Λn✿¢ o
副駕駛的車窗降了下來,但不是和段牧有過過節的那位,而是稍大幾歲的男人。
不過兩人長的很像,可能是兄弟。
“小牧?”
段牧稍稍一愣:
“官哥!”
“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也是來看瓷器廠的?段叔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沒有,只是陪朋友看看……”
朋友?
時洪官看了看李定安雷明真,又笑了笑:“怎麼在走路,車呢?”
“哦……去加油了。”
“要不要捎你們一段?”
“謝謝官哥,車馬上就回來了!”
“好……有時間打電話,一起出去坐坐。”
“好的官哥!”
男人挺和氣,又揮了揮手,正要讓司機開車,後座的車窗也落了下頭。
是個女人,四十來歲,打扮的很精緻。
“湯總?”
“時總,稍等一等!”
“好!”
女人看着李定安,臉上浮出一絲微笑,“這東西挺奇怪,能不能給我看一看?”
眼睛挺毒?
李定安心裡一動,手掌蓋住了虎子:“不好意思,還沒盤熟!”
盤?
這又不是玉,何況東西的腳趾縫裡還沾着泥?
女人想了想,又往廠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能不能問一下,從哪買的?”
“朋友送的!”
是嗎?
女人笑了笑,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李定安:“東西挺不錯!”
李定安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女人也升起了車窗。
兩輛車漸行漸遠……
“那女人問這東西幹嘛?”
“不知道,可能是好奇!”
李定安隨口敷衍,暗暗轉着念頭:估計是行家,認得這東西。
左右不是自己挖的,認出來也沒關係……
稍一轉念,他又拿出手機。
“你幹嘛?”
“安全起見,先報備一下!”
“向誰報備,警察?”
“用不着那麼麻煩!”
李定安拔着號碼,雷明真瞄了一眼。屏幕是顯示着備註:吳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