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謙眼睛都不敢眨,緊緊的盯着屏幕。
他沒調到部裡之前,先是在文物局督察司安檢一處,之後又在博物館與社會文物司藏品管理處。既與各大文博機構打過交道,又長期監管督查藝術品收藏及拍賣市場。
所以,不敢說是專家,但至少九成以上的文物他一眼就能叫上名字,並且能說出大概的來歷與出處,更知道有多少價值。
就地上這些銅錢銀錠,以及金幣,哪一樣不是希世之珍,哪一枚不是鳳毛麟角?誰不是朝思暮想,夢寐以求而不可得?
但在這裡,卻西一灘東一堆,像垃圾一樣的扔在地上?
“暴殄天物!”
何安邦和馬獻明愣了一下,又深以爲然的點點頭。
還好,這裡是沙漠地帶,空氣中沒什麼水份,淺層地表也毫無潮溼度可言,不然早鏽的不知成了什麼樣,不是垃圾也成垃圾了……
“李定安怎麼沒帶幾塊出來?”馬獻明捏着下巴,“就淳化金寶,一枚就是四環的一套房?”
“少特麼胡說?他想賺錢,辦法多的是,何必冒這個險?你說是吧,王處!”
王永謙很無奈:你倆演雙簧呢?
但捫心自問,確實得佩服李定安:他撿起一塊金幣,只是隨便打量幾眼,就扔了回去……扔了回去?
別說普通人,就他,以及何安邦和馬獻明,潛意識難道不是抓一把,裝口袋裡?
沒被人發現當然最好,就算髮現了:我一搞考古研究的,又是全國知名的鑑寶專家,見了稀罕點的文物,帶回去研究一下有問題?
當然沒問題……
王永謙話都懶得和他們說,盯着屏看:李定安走到裝金銀銅幣的箱子前面,隨意瞅了瞅,又往裡走。
於徽音舉着手機,燈光一照,隱約間,好像滿地都是絲織物,破破爛爛,絲絲縷縷。
“這什麼,衣服?”
“衣服肯定有褶有皺,看着不像?應該就是絹……”
“元絹質量很一般,如果是宋絹,還有點研究價值!”
“如果是字畫就更好了。”
“別想了,要是字畫,誰捨得撕成這樣?”
話音未落,李定安從箱角上摘下了半塊彩絹。
三個人齊齊的一愣,這上面是什麼:怪石、荷塘、草叢、白鷺、蓮蓬、蜻蜓、蛐蛐、鴛鴦?
剛說什麼來着?
如果是字畫就好了……
要是字畫,誰捨得撕成這樣?
都還沒過三秒?
何安邦點了一下屏幕,視頻暫停。再仔細看,好像不是畫本,而是織本?
織本畫?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恰好,他們都是內行:算晚一點,就從元朝開始算,到現在也已經七八百年了。但顏色依舊鮮豔,質地依舊柔韌,可見絲絹的質量。
再看織工,山是山,水是水,鳥是鳥,蟲是蟲……景物各具形態,顏色涇渭分明,甚至沒有錯出一個線頭?
可見針法之巧妙,技術之精良?
“絕對是緙錦織本畫!”馬獻明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如果不是,我把它吃了?”
“這東西絕對是宋代緙錦,你吃的起麼你?”何安邦“呵”的一聲,“你們看,是不是和李定安從外面撿到的那塊緙絹很像?嘖,關鍵這畫,我怎麼越看越眼熟?”
王永謙點點頭:“不止是像,而是一模一樣……說不好,那隻鴛鴦就是從這上面撕下來的……別說,我也覺着眼熟。”
“我也眼熟!”馬獻明託着下巴,“這肯定是照着畫構的圖,然後織成,所以肯定有原畫……都想想,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要是咱們仨都見過,那就絕非籍籍無名之物,說不定就上過拍,也說不定是哪家博物館的珍藏……嗯,珍藏?”
何安邦猛的一頓:“滬上博物館的《蓮塘乳鴨圖》……”
馬獻明和王永謙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早該想起來的!
非絹上作畫,而是緙錦織畫,世上有幾幅?
而且織的這麼精細,更是少之又少,印象自然更爲深刻。
現在再看,可不就的滬博的那一幅一模一樣?
好傢伙,那一幅,可是滬博的鎮館之寶……
“我記得滬博那幅,出自北宋內廷?”
“對,織成之時,宋徽宗還題過詩”
“那這幅呢?”
何安邦咬着牙:“還用着說?”
馬獻明和王永謙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這裡風水法陣,對比青龍山、對比渾善古城,這裡出現一張宋代宮廷緙錦織本並不算出奇。
再對比之前看到了周甗,真假更是不用懷疑。
但能被滬博當做鎮館之寶的東西,卻跟抹布一樣,撕得破破爛爛,絲絲縷縷?
太糟蹋東西了……
“誰撕的?”
“天知道?”
“那剩下半張呢?”
“可能還在地上……”何安邦點開視頻,“看,李定安撿起來了?唉,好像不是……” 當然不是:《荷塘乳鴨圖》是織本,李定安撿起來的這半張,卻成了畫本?
“絹本的水墨山水……何館、馬所,這畫可以啊?”
何止是可以?
水色江天,雲霧顯晦,峰巒出沒,汀渚溪橋……構圖層次分明,填色細節豐富,山水之間充滿真實自然之感。
再看技法:苔點細密、皴如披麻、濃淡相參、極盡變化……必爲名家之作。
“誰畫的?”
“看不出來……但這裡有印:緝熙之寶……這是南宋緝熙殿珍藏?”
“緝熙殿算個屁?看到沒有:寶晉書印……這是米芾的上品印,非名家書畫不鈐……嗯,還有跋?不對,這是題紀……”
何安邦眼睛一瞪:“北苑副使臣董源畫……這……董源?”
馬獻明和王永謙也愣住了:北宋董源?
登然間,他們覺得之前那副《荷塘乳鴨圖》,好像也就那樣?
這可是董源,北宋第一家。
爲了他的《溪岸圖》,美國最大的大都會博物館專門建了一個廳。
而他的流存於世的作品又有多少?
要是以前,估計沒有上千幅,至少也有上百幅。但自從紅外技術和量子技術應用於文物鑑定之後,答案是隻有一幅:收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溪岸圖》。
其餘,包括收藏於臺北故宮的《江堤晚景》、日本的《寒林重汀圖》、滬博的《夏山圖》、遼博的《夏景山口待渡圖》等等等等,全部都是元明時期的僞作。
其中更包括故宮的《瀟湘圖》,經鑑定是董其昌僞作。還有臺北那幅《江堤晚景》,後證明是張大千臆仿。
既便如此,這些僞作無一不被各博物館當做鎮館之寶,何況董源真跡?
何安邦猛呼一口氣,拿出了手機,撥給了李定安:“董源那幅畫,是真跡還是僞作?”
“僞作?你也不想想,僞作有資格到這裡?哦,明白了,你們還沒看完是吧?沒事,慢慢看,驚喜還在後頭……”
“我驚喜你個頭……這可是董源真跡,被撕成了那樣?”
“很傷心?沒事,後面還有更傷心的!”
李定安已經能夠想像到,何安邦看到剩下的那些殘畫時的表情了。
半幅董源真跡算什麼,地上更多:黃庭堅、蘇軾、蔡襄、米芾、歐陽修、範仲俺、晏殊……哪個不是名家,哪件不是真跡,又有哪一件不是破破爛爛?
他“哈哈哈”的笑,何安邦想罵娘,“剩下半張呢?”
“沒來得及找。”
何安邦噎了一下,不知道說點什麼。
李定安命都差點沒了,你還能苛責他爲什麼不找剩下的半幅畫?
別說領導了,但凡是個人,都幹不出來這樣的事……
“你能不能推斷出來,是誰撕的?”
“哪裡需要推斷?你好好看:卷軸上是不是有爪印?當然是熊……當然,地上那些不全是熊撕的,還有狼和猞猁的牙印,小點的有還有沙鼠、沙蜥……”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掛了電話,何安邦雙手一攤:“聽到了吧?”
當然聽到了:那裡不但有熊,還有狼、猞猁,以及更小的老鼠和蜥蜴……
《荷塘乳鴨圖》和董源真跡,就是這麼被弄壞的。
王永謙的心臟禁不住的一縮:2016年,各大博物館的董源畫作相繼被鑑定爲僞作,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溪岸圖》爲唯一存世的真跡。
然後,滬博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與大都會博物館達成合作,《溪岸圖》首次在國內展出。不說中間費了多少周折,相關部門暗中又使了多少力,就說花的錢:能買好幾幅董其昌的真跡。
突然,這裡就冒出來了一幅……哦,暫時只有半幅,而既便是半幅,也能彌補國內空白。
問題是,這東西現在在國外?
而如果就這麼放下去,又會被咬成什麼樣子?
估計能剩下半幅的半幅都夠嗆……
三個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但都心知肚明:弄回去,必須弄回去……
何安邦呼了一口氣,又點開視頻,裡面傳來於徽音的驚呼聲,三個人的心臟也開始猛跳“李定安你快看……你快看:《米姓翰墨》……米芾的印?”
“我看到了。”
“真跡?”
“當然是真跡!”
“你……你……你爲什麼不驚訝?”於徽音哆嗦着嘴脣,舌頭打顫,“李定安,這……這可是《蜀素帖》?”
啥玩意?
三個人齊齊的往前一撲。
一幅白絹,長有一米過一點,上面寫着好多字:青松勁挺姿,凌宵恥屈盤……字不是一般的好,筆酣飽滿,力透紙背。
旁邊是於徽音說的那方印,之下還有跋:元祐戊辰九月廿三日,溪堂米黻記。
再往下看,好家句,《眉陽蘇軾》
以及那句膾制人口,流傳了近千年的“呵呵”。
米芾真跡,蘇軾題跋留印,還是《蜀素帖》?
李定安眉頭都沒有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