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真的是發自肺腑。
陸阿惠也沒有再仔細解釋的意思,說完便一臉坦然地站在原地,固執,而堅決。
在此之前,白木由貴和舟川大師曾想過會是別的原因。
或者是錢不夠多?或者是他年紀小,覺得意大利太遠?
又或者,真如他這些師兄弟嘻嘻哈哈笑談的一樣,只是因爲兒女情長。
可是萬萬沒想到,如此年輕的陸阿惠,心中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教,上所施,下所效。
就是因爲有陸子安這樣哪怕再艱難,也依然爲了傳統文化的未來四處奔波,不辭辛苦的人,所以纔會有如今站在他面前,靈魂如巨人的陸阿惠。
或許是陸阿惠的堅持,觸動了舟川大師內心的創傷,剎那間,辛酸苦辣一齊涌上了心頭。
“我沒有收過徒弟。”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戒指,神情複雜難言:“所以我不明白,你的思想,究竟是你自己的,還是陸大師賦予你的?”
其實看到陸子安的時候,他就已經感到驚訝。
如此年輕的大師,於傀國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們太過注重年齡對職業生涯的影響,像陸子安這樣的年紀,在傀國就算能小有名氣,但依然不能收徒。
曾經的他,也想過收徒,但是總有人勸他。
要合羣呀!
在傀國,是很難接受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的,這種思想從根本上被杜絕。
他需要不停地參加各種邀約,茶會酒會連軸轉,藉以獲得他人的認同及肯定。
但是在他積累到了一定的資源,已經可以收徒的時候,他卻又無法下定決心了。
再收一個徒弟,帶他入門,然後讓他也這樣參加各種邀約,直到圓滿?
不,他不願意這樣。
可是周圍的人都在告訴他,這樣纔是正確的。
明顯對立的思想和現實,讓他只能研究禪學,讓心徹底沉靜下來,清醒地思考究竟是他錯了,還是這個理念錯了。
“是我自己的。”陸阿惠崇敬地看向陸子安,神情肅穆:“但是師父給我指明瞭前進的道路,讓我少走了很多彎路。”
入了百工門後,他才發現原來拜師是不用交鉅額學費的。
原來師兄弟之間是有真感情的,他們可以像親人一樣相互信任,互相依賴。
然後他也就能全心全意地研究技藝,並努力讓自己離目標更近一點。
舟川大師對他的想法非常感興趣,拉着他詳細地問了很多。
他一直非常好奇的是,華夏與傀國的思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差異?
爲什麼明明傀國看上去比華夏更富裕,更發達,但青年人的思想差異如此之大?
直到送別他們的時候,舟川大師還有些意猶未盡。
而此時此刻,一直跟着他們的白木由貴,也終於正視這一羣在他看來仍顯稚嫩的青年。
他沒有再提意大利給予的條件有多麼優渥,也沒有再說出國可能給陸阿惠帶來的影響。
當一個人心意已定的時候,說什麼都是惘然。
但私底下,他還是去找了陸子安:“陸大師,難道你不覺得,如果阿惠去意大利,進入布契拉提,能夠與很多熟知織紋雕金的藝術家一起學習切磋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嗎?”
陸子安神色淡然:“白木先生,你覺得阿惠去了布契拉提,會得到重視嗎?”
不會。
布契拉提對織紋雕金的工藝的研究已臻巔峰,他們擁有的工匠裡,隨便拉一位出來也比陸阿惠強。
爲什麼他們會願意下重金邀請陸阿惠去意大利?他們不是惜才,是擔心技藝外泄。
但是當確定陸阿惠不會泄露他們的技藝後,他們還會重視陸阿惠嗎?
不可能的,除非陸阿惠能夠在織紋雕金工藝上比他們的工匠更厲害,否則一旦陸阿惠入了布契拉提,他就會成爲入了大海的一滴水。
陸子安微笑着,神情溫和:“物以稀爲貴。”
人也一樣。
白木由貴心神一震,之前他竟完全沒有想過這一點!
“陸大師……”這一次,他真的是心服口服了。
能夠跳出布契拉提的誘惑,直接看透本質,陸子安果然是走一步看十步。
他只盯着眼前的利益,但陸子安卻已經想到了未來。
離開的時候,白木由貴依然有些回不過神來,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雖然得到了確切的答覆,但是布契拉提並沒有放棄。
他們甚至擁有着前所未有的行動力,第二天一大早就飛來了傀國。
這背後有着意大利官方的支持,讓他們得以更迅速地找到了陸子安。
他們想與陸子安進行談判,但很可惜,陸子安並不接受。
“陸大師。”布契拉提派來的男子中文很好,彬彬有禮地道:“如果您對我方提出的條件不滿意,我們都可以商量的,或者您有什麼要求,我們都會盡量滿足。”
“我沒有要求。”陸子安寸步不讓:“你們的條件很好,無論是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不錯的選擇,但是我們不需要,謝謝。”
好言勸說一番,對方見陸子安油鹽不進,有些急了:“爲什麼?”
“因爲,阿惠不願意。”陸子安認真地看着他:“但是請你不要去打擾他,他心意已決,我不想這件事情對他造成困擾。”
陸子安這條路被堵死了,他們又不能去找陸阿惠。
眼看着時間流逝,陸子安他們卻完全沒有鬆口的意思,布契拉提管理層終於重視起來。
可是他們完全沒有辦法。
他們原本想向華夏官方施壓,讓他們出面逼陸子安同意。
但以前一貫好說話的華夏,這一次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態度頗爲強硬。
不僅拒絕了他們的要求,還明裡暗裡要求他們不得打擾陸子安。
“這到底怎麼回事?”布契拉提衆人都表示非常疑惑,怎麼事情一遇上陸子安,就變得不可控了?
“要不……送個項目吧……”
爲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布契拉提派了專員來華夏,與華夏商議一項跨國的生意。
經過一天的考慮,華夏給出了答覆:“首先非常感謝……其次……另外鑑於此事關係重大,我方持保留意見,一切以陸大師的想法爲準。”
得到這個回答的時候,布契拉提的專員坐在電腦前不知所措。
電腦對面的衆管理層都一頭霧水:“啥意思?”
這種回答太官方了,根本沒一句落到實處的啊,完全聽不懂!
專員有些糾結地看了看文件,表情略顯爲難,但在他們的催促下,還是認真地解釋道:“這就是說……他們同意合作,但是陸阿惠他們管不了,讓我們回去找陸子安商議……”
哦,這話他們聽明白了。
敢情他們拋出的肉包子,真的有去無回了,而且還被踢了皮球,把問題又扔回了陸子安那兒。
開什麼玩笑!
他們要能搞得定陸子安,還用得着這麼迂迴嗎?
可是,直到陸子安他們在傀國各個地方都遊覽了一遍,他們依然沒找到辦法。
尤其是陸阿惠,陸子安把他保護得滴水不漏,他們甚至根本找不到他人。
不過,當了解到當天陸子安他們一行將去工廠參觀的時候,布契拉提的衆人頓時來了精神。
這種羣體性活動,甚至還有記者一同前往,他們總能逮着機會找陸阿惠談話的!
他們的想法,陸子安自然也能猜到。
臨近出發,陸子安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着陸阿惠:“這幾天的風風雨雨,想必你心裡也有數,怎麼樣,有什麼想法?”
“師父,謝謝你。”陸阿惠略顯侷促地坐在他對面,糾結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我不肯去意大利的話……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啊?”
盯着他看了半晌,陸子安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這幾天陸阿惠越來越沉默,布契拉提對他的誓在必得的決心基本已經公開化,各種媒體的報道鋪天蓋地的,連華夏官方都有私下打電話問他陸阿惠會不會有變故。
結果陸阿惠到現在,只發愁會不會給他添麻煩……倒是他們白擔心了。
“不會。”陸子安看着這個平時略顯跳脫,但此時神色凝重,明顯有些緊張過頭的弟子,眉目柔和了許多:“阿惠,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師父。”
陸阿惠怔怔然擡起頭看着他,一時有些沒明白。
“我說過,我是你們的最後一道防線,只要你堅持,他們就絕對拿你沒辦法,明白嗎?”陸子安沒有將話點得太透,但擔心他自己胡思亂想,還是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你們永遠都不是我的麻煩,我比誰都更期待你們擁有更好的未來。”
那一瞬間,陸阿惠紅了眼眶。
他倉促地垂下頭,想借着低頭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慌亂,但顫抖的聲音還是泄露了他的動容:“謝,謝謝師父……”
陸子安輕聲笑了笑:“準備出發吧,今天會是一場硬仗。”
當車隊停在樓下,陸子安回過頭,看着這羣英姿勃發的年輕人:“準備好了嗎?”
所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時刻準備着!”
衆人雄糾糾,氣昂昂地跟在他身後下樓。
這架勢,倒不像是去參觀工廠,反而像是要去上戰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