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陸子安微微一笑就轉過頭去,認真地欣賞起安雄大師的其他作品,白木由貴心裡有點揪心。
如果連安雄大師都無法留下陸子安的話,傀國還有什麼能夠挽留他?
事實上,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陸子安留在傀國的機會小之又小。
想起安排給他的任務,白木由貴心頭有些發麻,但還是硬着頭皮道:“陸大師,這事不能商量嗎?”
商量?怎麼商量?
陸子安想了想,知道這事不跟他掏心置腹地聊一次,他是不會放棄的了。
剛好今天人還挺齊的,陸子安覺得這是個挺好的機會。
“白木先生認爲我該答應?”陸子安神色平靜地看着白木由貴,一雙眼睛裡看不出喜怒。
“恕我直言。”白木由貴微微挺了挺背,負手慢踱:“相信陸大師也清楚,如今華夏對於傳統文化,其實並無太大的關注,雖然馥安省弄的挺熱鬧的,但是其他省市呢?明明你百工門如此費心費力,但卻偏偏總是有人唱反調,各種糟心事層出不窮……陸大師!值得嗎?”
他這話,當真是說得痛心疾首。
以陸子安如此才能,擱他傀國那絕對會被奉爲頂級大師!
且不說各種優渥待遇如何,光是他傀國普通民衆,在對手藝人的尊敬和崇拜這一點上,就強出華夏許多。
一衆華夏跟來的隨行人員也有聽懂了的,當即面露怒色,沒聽懂的在其他人的解釋下也弄明白了,頓顯怒容。
這是明明白白的挖牆角啊!簡直不能忍!
但是沒等他們出聲譴責,陸子安已經點了頭:“值得啊。”
哪裡值得?
“陸大師!”白木由貴無比沉痛地看着他,猛然一揮手:“你看!我大傀國有着無數傑出的手工藝匠人,就比如蒔繪!它原本出自華夏,但爲什麼在華夏越來越式微,卻在我傀國風生水起?因爲我們看重手藝,看重工匠!在我國,有一技之長能專注的完成一項工作,就會被世人尊崇,不管你從事的是什麼職業,只要你能把這項工作做到極致,就是我們眼裡的“匠人”!這,難得還不值得讓您留下來嗎?”
功名利祿,無法打動陸子安這樣的人物。
但外界的肯定,與社會地位的尊崇,一定能輕輕地撥動陸子安的心。
旁邊的一名傀國匠人也連連點頭:“我傀國文化是“型的文化”,型的文化就是重視構造性和實物感,這完全與陸大師您相匹配呀!”
這話他們就不愛聽了啊,同來的華夏工作人員一行裡,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一個青年憤然道:“我華夏的文化源遠流長,更與陸大師相符!”
“這些爭論沒有意義。”陸子安擺擺手,平靜地看着白木由貴:“白木先生,我知道您的意思,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因爲,我不需要!的確,我國如今確實對傳統文化還不夠看重,很多方面也做得不夠好,但是!”
他目光一厲,帶着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白木由貴在這目光之下竟不自覺退了半步,面色微變。
“但是!我能說,我國人能說,你!不能說!”陸子安眉頭微皺,不帶一絲怒意,卻字字如刀:“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目前這些不如意的地方,我正在努力使其改變,以前不支持我的人,以後也都會支持我——它或許有不完美的地方,但這絕對不是你攻擊它的理由!”
在這之前,傀國派來的人,各種方式都使過了。
不管他們再怎麼勸說,再怎麼利誘,陸子安不爲所動,卻也沒想過要爭論。
可是,白木由貴既然決定將這事拿明面上兒來說,他就寸步不能讓!
華夏再不好,那也是他的家!
生他養他的祖國!
“但是……”白木由貴依然不願意放棄:“您看,也不是沒有先例啊,在羽田機場的一名保潔,她就非常符合我國的文化理念,不僅受萬人敬仰,還被稱作國寶級匠人——陸大師,您又是何苦?”
連一個保潔都能達到如此高度,陸子安如此驚才絕豔,就甘心在華夏做一個小小的大師嗎?
“也別太高估你傀國的工匠精神了好嗎?”趙崇杉咧着嘴笑了,他平時最喜歡看些新聞,以前的舊新聞也翻過,此時說起來頭頭是道:“當初神戶制鋼爆出產品證明有假,存在僞造強度和尺寸數據等情節……這事是事實吧?真要全民推崇工匠精神,能出這種事?”
白木由貴臉色一白,神戶制鋼是傀國第三大鋼企,其產品除了供應本土汽車製造商,還供應給傀國新幹線動車、鷹國高鐵、鎂國波音飛機公司,後來事情鬧得太大,神啓高層還開了道歉會的,這事他根本無法反駁。
“哦,還有,三菱公司也爆出過“燃效門”事件,這事也沒得說吧?”趙崇杉眼睛亮晶晶,一副純真乖巧的模樣:“還有傀國高田公司因“問題安全氣囊”事件宣佈破產……這些新聞了解一下?工匠精神?呵。”
有傀人就忍不住想懟回去:那你華夏又如何呢?地溝油?毒奶粉?
但是一看白木由貴慘白的臉,又生生忍住了。
現在還可以說是勸解陸大師,真要懟起來那就是撕破臉皮了。
他們是想和陸大師做盟友,可不是想拉個仇敵來的。
陸子安讚賞地看了趙崇杉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在我國也有極個別的人物初時微末後來揚名天下的,這很正常,不過是概率問題。”
以個例延伸至羣體是耍流氓好吧?
“而且。”陸子安目光淡淡地掃過衆人:“我很好,我知道,但我的祖國也很好,而且會越來越好,就算我無法將它變到最好,還有我的徒弟呢!”
衆徒弟傲然挺胸擡頭,目光掃射着在場諸人:“對!”
在場有誰能說這些徒弟也做不到?不管是陸阿惠還是趙崇杉,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更何況,徒弟不行還有徒孫呢!
愚公移山雖然蠢,但一個理念倒是對的: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對於他們這種上下一心的態度,白木由貴表示非常糟心。
但他也不敢再說什麼,只訕訕地道:“抱歉,我沒有貶低華夏的意思,我實在是很崇敬您,我,我也只是這麼一說……”
陸子安不欲當衆讓他下不來臺,但也確實是原本的心情已經完全被破壞了,擺擺手不想多談。
但是他礙於身份不能說,沈曼歌卻完全沒有這個顧慮。
等到要離開的時候,她微笑着看着白木由貴:“白木先生,可能您忘記了,傀國現存最古文獻《古事紀》《日本書紀》全是用的漢字,而傀國假名源自漢字俗書中的所謂“半字”,即漢字只寫一半來代表全字。傀語本爲混合語,可謂並無純淨性。傀文假名均是改造漢字而成,在這樣的基礎上,您來抨擊華夏,是不是有些……嗯?”
白木由貴怔怔地看着她,嘴脣有些哆嗦:“你……”
她是從哪裡知道的?這兩部文獻甚至他都未曾見過真本!
“其實,我覺得吧,您與其擔心陸大師在華夏的待遇,不如擔心擔心未來學習傀國曆史和看傀國文獻的後人。”沈曼歌俏皮一笑:“以傀國如今片假名盛行的境況來看,這股妖風恐怕還會刮好些年,不同的時代,語言畫風也全都不一樣,未來的他們要了解除傀語外語言就算了,有些片假名現在有些詞連如今的傀國人自己都看不懂,到時……您就不怕像邯國一樣嗎?文化斷層瞭解一下?”
這段話說得輕鬆又詼諧,卻精準無比地直指核心。
偏偏她也是一臉爲了你好的神情,白木由貴感覺嘴裡一片發苦。
他總算是明白了,剛纔爲什麼陸大師一臉冷漠了。
打着爲你好的幌子,實際上說着戳心窩子的話,這種事真是誰幹誰扎心啊!
但是哪怕他現在痛得心都在滴血了,卻還得勉強支撐着自己強露出一抹笑意:“謝,謝謝沈小姐……”
“不客氣噠!”沈曼歌甜甜一笑,愉快地朝他揮揮手:“再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