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這樣……
不僅沈曼歌怔住了,連電話那端說得正起勁的張導演也哽住了。
他彷彿用力地吸了口氣,才極力讓自己冷靜了幾秒:“抱歉,我先掛了。”
雖然不甚明顯,但沈曼歌還是聽到了他聲音裡的顫抖。
陸子安拉開車門,低聲道:“我抽支菸。”
“……哦。”沈曼歌拿着手機的手慢慢滑了下來,眼睜睜看着陸子安走到屋檐下,一臉沉靜地點了支菸。
菸頭一明一滅,雖然隔得有些遠,但她卻好像看到了他額上滴落的汗水。
她不知道陸子安心裡有多難過,但是即便是她,此時也像是浸在了鹼水裡一樣。
一種苦澀的感覺,從胃裡翻涌上來,堵在喉嚨口。
無處宣泄。
明明再晚一點點就好了呀!爲什麼就差了這麼一點點。
五十三把傘啊,坎老先生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一支菸抽完,陸子安重新上了車,身上染了菸草氣息,面無表情地發動車子。
沈曼歌眼巴巴地看着他,但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子安哥,你還好吧……”
“……沒事。”
出乎意料的是,陸子安並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繼續前行。
走了一小段,沈曼歌終於忍不住了:“這是去哪兒?”
“我準備去看一下坎老先生。”陸子安背上有些汗溼,但神情還算冷靜:“總得給人家上柱香……來都來了。”
於是在離開小鎮前,沈曼歌找了處店子買了些香燭。
坎老先生的家裡,此時已經沒人居住了。
他的兒子辦完葬禮就帶着妻女回去上班了,倒是坎老先生的鄰居還算是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找老坎啊?”老人家巴噠巴噠地抽着旱菸,眉宇間散不盡的悲愁:“晚了點,可惜了。”
“是啊,我們來晚了。”陸子安彬彬有禮地提出請求,說想去坎老先生墳前上柱香。
聽了他的話,老人家倒是高看了他們一眼。
怔了怔,他才搖頭笑着嘆了口氣,嘀咕着:“倒是……難得。”
坎老先生葬在後山,雖然隔的並不遠,但是山路不是很好走。
加上現在已經到了午飯時分,老人家便留他們吃中飯:“山上涼快得很,樹蔭多,不急着這一時半會兒的。”
陸子安起身致謝:“那就麻煩您了。”
“嗨,說不得麻煩不麻煩的,應該的。”
老人家手腳不靈便,沈曼歌便去幫忙燒火做飯,不一會便熱得一身的汗。
“你出去擺碗筷吧,這邊我來。”陸子安接過她手裡的柴火,直接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推了出去。
老人一邊抽旱菸,一邊瞅着他直樂:“疼媳婦啊,不錯,有我年輕時的風範!”
“要不怎麼說是媳婦呢。”
剛準備進來的沈曼歌俏臉一紅,又折身去了堂屋擺筷子。
雖然沒有什麼大菜,但這菜都是自家種的,倒是清爽可口。
只是陸子安心情不怎麼好,頗有些食不下咽,所以吃的並不多。
“你是老坎什麼人啊?”老人家拿着一雙洞悉事態的眼睛看着陸子安:“他兒子都沒你這麼難過。”
捧着碗的陸子安怔了怔,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和坎老先生素昧平生……我只是遺憾,在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我沒能與他見上一面。”
“……哦,是這樣。”老人家靜靜沉思着,忽地笑着搖了搖頭:“你有這份心就好,也不用多難受,老坎是個老好人,如今壽終正寢,在我們這兒算是長壽的了,走時也沒吃什麼苦,按我們說法,是有大福氣的。”
與很多人的想法不一樣的是,在老人家的眼裡,像坎老先生這樣,不受病痛折磨,也沒有癱瘓在牀什麼的,不聲不響一覺睡過去了,那簡直是天大的福氣,那是這輩子做多了好事的結果。
陸子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倒也是。”
聊得開了,陸子安心情也輕鬆了些,便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其實原本這一趟,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受人之託,就是之前來拍那部影片的張導演,他有幾十個訂單,想和坎老約油紙傘來着……”
“傘?”老人家菸斗在邊上磕了磕,定定看了他一眼:“你隨我來。”
陸子安連忙把手頭的事情快速地弄完,和沈曼歌打了聲招呼就跟着老人家走了出去。
卻原來這位老人家是有坎老家的鑰匙的,推開厚重的門,光線透過窗戶漏進來。
屋子裡打掃得很乾淨,但是依然有些略顯昏暗。
陸子安微微眯着眼睛,等到適應了以後,眼前的一切頓時和影片裡的許多場景聯繫起來。
原本堆在地上的許多竹蔑竹片兒,都已經攏成了一堆,擱在原本吃飯的桌上,草草拿竹條兒捆在一起。
旁邊的櫃子上,有一把長長的尺子漏了出來,因此也就沒能關緊櫃門。
見陸子安看向這掉漆了的紅木櫃子,老人家巴噠巴噠抽了口煙:“咳,本來他們準備燒了的,我覺着吧,老坎這輩子,沒能收着徒弟,還是挺遺憾,他從前還跟我念叨過,這老夥計可惜了,都沒能經第二人的手,我就琢磨着,萬一以後有人學了這門手藝,我就把這套工具送他,也算是圓了老坎一個心願吧,所以就留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
陸子安手指撫過這長案,這木幾。
他眼前彷彿看到坎老先生是如何拉緊竹條,繃傘面的場景。
竹條薄厚均勻,竹蔑細而纖薄,有些細緻的地方甚至有些透,可想而知這其中的功夫有多深。
如果這一切,出自一位正當盛年的工匠手中,不足爲奇。
但是如果這些精細到如同天裁的作品,出自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手中呢?
不管別人怎麼想,陸子安只覺得肅然起敬。
無關年齡,只是信仰。
這種精益求精的感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也因此而更加感受深刻。
看到陸子安忽然上前把各種材料都抱下來,老人家連煙都忘了抽了:“你這是……”
“您不是說坎老有未了的心願嗎?”陸子安微微一笑,心中竟無比寧靜:“我想,我能完成他剩下的作品。”
油紙傘。
他曾經也做過,如果以坎老獨特的工藝製作,雖然只看過幾遍視頻,但陸子安覺得,他應該能夠將其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