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充滿了戲劇性,就在這當兒,門外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我聽見有人在高呼:“蘇玉寶回來了?!”我條件反射的探頭張望,只見病房的門口走進來五六個人,爲首的男人是蘇少龍,蘇少龍的後面是一位大腹便便,體態臃腫的婦人,我定睛仔細一看,那位婦人竟然是蘇玉寶,她穿着一襲暗紅色的孕婦連衣裙,在三位穿女傭服的“丫環”的簇擁下緩慢地向高亮的病牀走去。
葉晶晶聰明伶俐,心領神會,迅速地清理現場,把閒雜人等推出門外。
我無法相信的自己的眼睛,我驚詫地打量着蘇玉寶,一年不見,她的面容憔悴了不少,髮髻蓬鬆凌亂,蒼白的臉頰上脂粉不施,還浮現起深深淺淺的斑點,肥胖的身材就像是航空母艦似的,跟她懷孕前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當她走到高亮的病牀前,她激動得撲了過去,差點撲了個空,女傭人扶着她,提醒她預產期將近,千萬不要動了胎氣,蘇玉寶稍稍定一定神,然後,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撫mo高亮頭上的紗布,她的嘴角劇烈地顫抖着,她的聲音低弱而沙啞:“阿亮,你感覺怎麼樣?你的頭痛不痛?”
高亮似乎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阿寶,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新加坡養胎嗎?你這麼大個肚子能上飛機嗎?”我在一旁看,透過紗布猜測高亮的表情,也許他這時候比剛纔高澤喊他二哥還激動。
蘇玉寶默默地點一點頭,低聲回答:“我聽說你受傷了就馬上飛過來看你,”蘇玉寶還沒說完,旁邊的一個女傭人急着插嘴道:“是啊,三姑爺,我們三小姐知道你頭受傷了,緊張得不得了,專門包了架飛機來看你。”
另一個女傭人也補充道:“三姑爺,我們三小姐對你真是沒話說的,臨上飛機前,她還親自熬了你最愛喝的甲魚湯。”
話音剛落,第三個女傭人已經把湯放到蘇玉寶的手裡,蘇玉寶一手拿碗,一手拿湯勺,身體向前傾,大概是要親自喂高亮喝湯,看起來一派恩愛和睦的景象。
高亮愣了一愣,猛然間扭頭看着我,深邃的眼睛刺穿了紗布向我投射兩束驚惶不安的目光,彷彿擔心我會嫉妒吃醋似的,隨即,蘇玉寶的目光也跟着投向了我,她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突然迸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狐狸精!”
我驚慌失措,我知道這句話是衝着我來的,可是我不知爲何變得遲鈍木訥,忘記了爲自己辯解。
高亮有點生氣地質問蘇玉寶:“阿寶,你剛纔在說什麼?!你說誰是狐狸精?”說完,他索性雙手抱胸,不願意喝湯。
蘇玉寶怔住了,皺緊眉頭,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女傭人連忙幫腔解釋:“三姑爺,你誤會了,三小姐剛纔說的是昨晚電視劇裡的劇情,有個不害羞的狐狸精想勾引別人的老公……”
沒等那位女傭人把“劇情”說完,蘇少龍便神情肅穆地喝道:“阿娟!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阿娟嚇得立即閉嘴。
頓時,寂靜的病房佈滿了鬱悶的空氣,高亮在板着臉生悶氣,蘇玉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高亮的臉色,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旁觀者唯有假裝看雜誌,看風景,打哈欠,伸懶腰,場面尷尬不已。蘇少龍乾咳了一聲,然後低聲下氣地勸高亮趁熱把甲魚湯喝了,高亮搖了搖頭,趾高氣揚地說:“不想喝!”
蘇玉寶似乎急了,求救似的拽着哥哥蘇少龍的衣袖,目睹這一幕,我不禁暗自感慨:世事就是這麼奇妙,儘管蘇玉寶是一位家世顯赫的千金小姐,可她在高亮面前卻是唯唯諾諾,提心吊膽的。似乎又愛他,又怕他,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換句話說,高亮被蘇玉寶寵慣了。
蘇少龍也是一籌莫展,於是隔着好幾米,向我投來一記期盼的目光,似乎是讓我幫幫忙。我心裡很清楚,高亮和蘇玉寶之間的“溝通障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消除的,解鈴還須繫鈴人,以我的處境,我纔不會趟渾水,於是,我對蘇少龍做了個無能爲力的表情,自顧自跑到窗前書桌上,託着下巴欣賞那一盆馥郁芬芳的【香水文心蘭】。
不一會兒,顧晨楓就跑到我的身邊,在我耳邊低聲問:“小諾,這裡的氣氛怪怪的,我們不如偷偷開溜吧?”
我使勁點頭,笑道:“呵呵!就等你這句話了。”顧晨楓微微笑了笑,把我的手提包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低聲稱讚他心思縝密,說着,趁大家沒注意,兩人躡手躡腳地向病房門走去。
還沒打開門,我忽然聽見高亮的聲音:“小諾!顧晨楓!你們兩個要去哪裡?!”快點回來陪我聊天!
高亮的氣勢好比是皇帝似的,讓我嚇了一跳,我猶豫着,顧晨楓轉過身去,氣定神閒的笑道:“阿亮,既然你太太包專機來給你送甲魚湯,那你應該陪太太好好聊一聊,我們不打擾了,拜拜!”
我也跟着瞎掰道:“是呀,高亮,你快點喝湯吧,我和阿晨還要趕回去到菜園裡澆水施肥了。”
當我說完了這句話,聽見滿堂大笑起來,尤其是顧晨楓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我自鳴得意,衝大家吐了吐舌頭。與此同時,顧晨楓把門打開了,拉着我準備走出去。
萬萬沒想到,蘇玉寶忽然高聲吼了一句:“站住!你把我老公的頭砸傷了,你以爲就這麼算了?!”這句話明顯是衝着顧晨楓去的。
顧晨楓立刻迴轉身,緩緩地走到蘇玉寶的跟前,他繃緊了蒼白的臉,沉默不語,半餉,他用商量的語氣問蘇玉寶:“我負責賠償全部醫藥費,你說好不好?”
蘇玉寶冷笑了一聲,盛氣凌人的回答:“我們蘇家不缺這點醫藥費,如果你誠心要道歉,那就請你當着大家的面好好教訓你的女朋友一頓!警告她以後不要到處招蜂引蝶!”
我氣結,昂起臉想反駁蘇玉寶,顧晨楓搶先一步瞎掰道:“高太太!我想你誤會了!昨天是我自己喝多了,一不小心就把高亮的頭砸傷了!那時候小諾還在船頂上打麻將,這件事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高亮連忙點頭附和,其他人也紛紛稱是。沒想到,範小琳突然插嘴道:“不對啊,我明明記得昨天高亮是暈倒在小諾的懷裡,還有,當時小諾的手裡全是血,好嚇人啊,”範小琳正繪聲繪色的說着,冷不防,高澤對她怒喝一句:“閉上你的臭嘴!不然我一腳把你踹下樓!”霎時間,範小琳詫異得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
儘管“證人”閉上了嘴巴,蘇玉寶卻擺出一副“人贓並獲”的傲慢姿態。之後,她還和三個傭人說起了電視劇的“劇情”,你一句,我一句,夾槍帶棒,含沙射影,看着她這副怨婦似的模樣,完全失去了昔日那一份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聽在耳裡,恨在心裡,憋了一肚子氣,恨不得跟蘇玉寶舌戰三百回合!把她反駁得體無完膚!不過我轉念一想,她如今身懷六甲,面容醜陋,體型龐大,還遭到老公的冷落,想必也是個可憐人,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
這樣翻來覆去的想着,我心裡有些釋然,卻不曾意識到,我的憤怒在無聲無息的醞釀中,我壓抑着每一條抽緊的神經,在心裡極力地安慰自己:說吧,說吧,隨她怎麼說!這時候除了忍受我還能有其它行動嗎?!
高亮終於忍不住又替我說話了:“阿寶,你別囉嗦了,其實我的傷沒什麼大不了,只是一點皮外傷而已。”
蘇玉寶誇張地嘆息一聲,埋怨高亮:“皮外傷?你看你自己的頭包得像個木乃伊似的,我差點兒認不出是你……”
一聽到“木乃伊”三個字,我竟然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高亮也跟着發出會心一笑,這樣曖mei的四目交投看在蘇玉寶的眼裡,便成了“真憑實據”,她似乎發怒了,與我橫眉對視,怨婦似的銳利目光嚇得我不寒而慄。
高亮擺了擺手,做了個頗瀟灑的手勢示意蘇玉寶稍安勿躁,然後,他對葉晶晶說:“晶晶,你去把護士叫來!我有很急的事。”
葉晶晶“哦”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出去,片刻,帶着女護士走進來,高亮對女護士說道:“護士小姐,麻煩你幫我把臉上的紗布摘下來吧。”
護士愣了一愣,隨即反問高亮:“怎麼啦?剛纔不是你自己提出讓我爲你包紮得誇張一點,恐怖一點?”
話音剛落,病房裡的人集體呆住了,目光齊刷刷的聚焦在高亮的身上。
出乎意料地,高亮竟然處之泰然地回答護士:“是這樣的,我想把自己弄得滑稽一點,搞笑一點,就爲了逗某個女孩子開心,正所謂烽火戲諸侯,爲博紅顏一笑……”
話音未落,蘇玉寶整個人顫抖了一下,肥胖的身軀失去重心往後倒,幸好三個女僕人及時把她扶住。
與此同時,女護士開始動手爲高亮摘下臉上多餘的紗布,不一會兒,那一張英俊得無與倫比的臉孔便破繭而出,前後對照形成了強烈的視覺衝擊。高亮環視四周,還是那種顛倒衆生的微笑,他的臉龐俊美而柔和,賦有東方人的含蓄,兼具西方人的輪廓分明,他成熟中摻雜着不理性的稚氣,魅力四射卻和藹可親。這樣完美的高亮讓我震住了,我的心理一下子失去平衡,心底裡那一抹不見天日的陰霾死灰復燃,在不知不覺中蔓延開來。
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連我自己也沒有察覺出來。
女護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着問高亮:“高先生,你的‘逗笑計劃’成功沒有?”
高亮笑了一笑,洋洋自得地回答:“非常成功,她剛纔笑得前俯後仰,像個傻大姐似的。”
聽了這句話,我和顧晨楓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高澤在一旁滑稽地揶揄高亮:“你TMD真無聊!我以爲你被人爆頭爆得毀了容,所以我剛纔進門時才破天荒叫你一聲二哥,現在我要收回那句話。”
高亮失聲笑了出來,語帶相關地說道:“我們兩兄弟都是自作聰明的人,呵呵。”高澤聽了,呆了一呆,與高亮四目對視,幾秒後,兩兄弟同時爆發出會心大笑。
我一頭霧水,如墜五里雲霧中,卻聽見蘇玉寶用顫抖而無奈的嗓音埋怨高亮:“阿亮,你爲了她跟別人爭風吃醋也就罷了,可是,你自己受了傷,還惦記着逗她笑!你是不是瘋了?!”
高亮不以爲然地攤了攤手,接着,驀然迸出一句近乎是“找茬”的話:“因爲我愛她,所以我願意逗她笑!不行嗎?”
話音剛落,室內再次籠罩了令人窒息的沉鬱氣氛,我想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想離開,到了這個地步卻無法離開。我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高亮是個大白癡,他越是這樣說,我的處境就越發的難堪。
蘇玉寶似乎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只見她面如死灰,額角青筋暴現,瞪視着高亮,嘴脣毫無規律的抖顫,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纔一直保持沉默的蘇少龍終於開腔了,他乾咳一聲,語重心長的說道:“阿亮!你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高亮若有若無的冷哼一聲,說:“我當然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你們蘇家的入贅女婿嘛!”
蘇少龍皺了皺眉頭,沉思片刻,語氣有所緩和地勸誡高亮:“既然如此,那你爲什麼還要故意刺激我妹妹呢,怎麼說她現在肚子裡懷着你的骨肉,你不應該對她好一點嗎?再說,我們蘇家向來對你不薄啊,你和你媽媽現在擁有的東西都是我們給的,你們還想要什麼?儘管說吧,你說得出,我辦得到……”
高亮彷彿怔了一怔,忽然條件反射地挺直了腰板,看着我,用脣語對我解釋道:“我從來沒有問他要東西!”
蘇少龍的話一字不漏飄進我的耳朵裡,頃刻間,我內心的憤怒如鬱積千萬年的火山暗流洶涌激盪,直逼爆發的臨界點,新仇舊恨糾結在一起,怒氣,怨氣燒紅了我的瞳孔,那一幕幕我自認爲是奇恥大辱的畫面如滾滾翻騰的高溫熔岩衝上我的腦門,湮沒了我的心智,湮沒了我的眼睛,我目不轉睛地瞪着蘇少龍,彷彿經歷了千山萬水,終於找到了仇人似的。
蘇少龍愣愣地注視着我,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血液倒流,我昂起臉,排山倒海似的炮轟蘇少龍:“難怪當初高亮的媽媽三番四次玩自殺!原來是你的一句‘你說得出,我辦得到!’在作怪!看來你們蘇家的鈔票是萬能的!這世上還有你們辦不到的事嗎?!不然,就憑你的排骨精妹妹可以搶走我的男朋友嗎?哼……”我語無倫次的吼着,夾雜着包含人身攻擊的字句,我依稀感覺顧晨楓在後面拉着我的手肘,我使勁地甩開顧晨楓的手,繼續往前進發,很快與蘇少龍咫尺相對。
蘇少龍睜大眼睛看着我,目光裡流露出驚詫和歉意,好像還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含義,他嘴角抽動了幾下,然後結結巴巴地說道:“小諾,那不是我的主意,那時候我還在……”
我不打算給蘇少龍任何解釋的機會,我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慄,我決定以最痛快最直接的方式來祭奠心中那一道永不能治癒的傷口,我高高地揚起手,“啪”的一聲,一巴掌打在蘇少龍的臉上,頓時,我的手掌被震得發麻,我衝蘇家兄妹吼道:“你們蘇家仗着財雄勢大欺負我一個人!我畫個圈圈詛咒你們!你們全部下地獄吧!”吼完,我竭斯底裡的尖叫一聲,像是無頭蒼蠅衝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