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早上醒來,兩人起牀,天仁見眼鏡把自己的西服擰起來又是彈又是捋,那條金利來領帶早成了一條麻花,打趣道:“眼鏡,今天,你又要穿西服打領帶搬貨,委屈你這身西服了,該叫李美人爲你配置一套搬運工人的作業服。”

“君子死,冠不免。我好歹讀完了大學本科,穿上搬運工人的作業服豈不辱沒了滿肚子的聖賢書?這身西服一定要留下來,等我將來發達了作爲傳家寶傳給兒子兒孫,讓兔崽子們記住祖上是如何打拼的,篳路藍縷,以啓山林。”

天仁本想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話到嘴邊,轉念一想,算了,別再挖苦眼鏡,給他留點兒面,話鋒一轉,笑說:“呵呵。眼鏡,你快點發達吧。人一旦出人頭地人模狗樣了,那你以前的種種不堪啓齒的倒黴事兒都可以拿出來炫耀,就好比將軍身上的金瘡銀疤,明明是當初吃敗仗留下來的恥辱印記也敢堂而皇之地亮出來給別人看,瞧,這就是老子當年的戰功。但前提是你必須成功,否則,恥辱永遠是恥辱。”

“吃敗仗?恥辱?我倒是擔心你今天出去找工作會不會又嚐到吃敗仗的恥辱。”眼鏡已經穿好西服,等着天仁。

天仁一邊捋領帶,一邊鼓勵自己:今天,就是丹妮拿棍子趕我走我也不走。恥辱?哼,肚子和麪子哪個更重要?肚子裡有油水了,面子上纔會有光澤。一個餓肚子的人填飽肚子要緊,哪管什麼恥辱不恥辱?衣食足而後知禮儀。

天仁說:“眼鏡,我最近發現了一個真理。”

“得得得,多半是些陳詞濫調,人家早就說得舌頭起老繭了,也拿出來冒充真理。說,什麼真理?”

“肚子是人類永遠的主宰,是人類一切活動的第一推動力。”

“這算什麼真理?民以食爲天,孔聖人早就這麼教導過我們了。”

“好好,孔聖人只是立論,你聽我來鋪陳。靈魂——視之不見,摶之不得,不需要吃飯,卻能夠上天入地來去自由。人要是沒有肚子光有靈魂該有多好,肚子……”

“行了,行了,我看你老兄肚子和靈魂是成反比的,肚子越餓得慌,靈魂越活躍。走,去爲你我各自的肚子找食兒去吧。你的話讓我越聽越泄氣,兩個受完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居然返祖迴歸到北京猿人時代成了兩隻成天爲食物奔波的猴子。”眼鏡往門外走,背一弓,脖一伸,手一垂,活脫脫一個北京猿人。

“北京猿人不是猴子,哦,成天爲食物奔波?對,也是猴子。”天仁往北京猿人背上擂一拳,推北京猿人出門。

天仁來到國商大廈樓下,一看手錶,8點剛過,離9點還早,先上去吧。人家劉皇叔乃帝王苗胄,也是三顧茅廬死皮賴臉纔打動了山野村夫諸葛亮。我天仁不過是一介平民之後,哪兒敢跟劉皇叔相比?人家丹妮姑娘更不是山野村姑,不拿出點兒誠意來還成?

上樓來到409室門前,奇怪?門居然半掩,裡面好像有人?天仁輕輕敲門,裡面應道:“請進。”——是丹妮的聲音。

天仁推門進去,見丹妮正在彎腰拖地,想退回已經來不及。

“今天怎麼這麼早來呀?沒睡懶覺?”丹妮一邊拖地,一邊問,忽然感覺到不對勁兒,急忙回頭,驚喜地叫道,“啊?!是你?我還以爲是麗麗呢。”尷尬起來,臉色瞬間泛紅。

天仁連忙上前,伸手欲奪丹妮手裡的拖把:“我來,我來。”

“不了,就這一小塊兒有點兒髒。現在,還沒找到清潔工人,我順手清理一下。”丹妮轉入洗手間放拖把。

天仁心想,多半是你不願意找清潔工人吧?要找的話還不容易?大樓物管處打個招呼就行。

天仁再看看大辦公室,靠窗一邊,擺放着三張嶄新的乳白色膠合板辦公桌椅,另一邊,擺放着一張嶄新的乳白色膠合板橢圓會議桌,牆角擺放着一臺傳真機。天仁盯住那三張辦公桌椅,暗自祈禱後面兩個位子中大概有一張是我的吧?

丹妮從洗手間出來,臉上掛滿水珠,一邊抹臉一邊說:“昨天,我跟上海總部打了報告。”

“上海總部怎麼說?”天仁急問。

“說可以,但我擔心你……”

“不擔心,不擔心,我這不來了嗎?”

“我這裡工資也不高,怕你……”

“沒關係,沒關係,找工作千萬不要去大公司,一切早已經按部就班上軌道了,你去幹什麼?螺絲釘一個,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輪得到你出頭?鬍子早白啦!要去就要去新公司,百廢待舉,你纔有施展的空間。想當年如果諸葛亮去了曹操那邊,你想想輪得到他當丞相嗎?門兒都沒有。”天仁嘴裡雄赳赳地表白,心裡盤問那工資是多少呢?至少應該比眼鏡高一點吧?我到你丹妮這裡來好歹也算是個白領吧?不比眼鏡那個藍領工人強是你丹妮沒面子,不是我天仁沒面子。你們3A公司可是一家美國公司,工資如果比歡喜公司那家中國的私營公司還要低,那你美國還有臉敢在全世界面前充老大?我天仁第一個就不服你美國。嘿嘿,眼鏡,趁你不在,我引用你的經典名言。你的經典名言可供天下求職菜鳥奉爲求職寶典,只要求職者一說出口,保證讓那些天知道能存活幾天的小公司的小老闆們聽着順耳。等將來萬一時來運轉寡人擁有天下,寡人封汝爲帝王師。

丹妮莞爾一笑,應道:“夠你吃飯租房,多的自己掙去。你把你自己當成諸葛亮啦,那可委屈了你。我這裡目前只需要衝鋒陷陣的戰士,不需要搖脣鼓舌的謀士。喏,三張桌子後面兩張空着,你自己隨便挑一個。”

天仁趕緊挑最後一個座位坐下,坐下就不肯起來了,生怕丹妮來後悔拉他似的,又心曠神怡地四面張望,說道:“嘿嘿。這個位子不錯,窗外是藍天,藍天下是南海。如果外面沒那幾棟討厭的高樓擋住,我可以一眼望到南沙羣島。”

“太誇張了吧?你眼力那麼好?比信鴿的眼力還要好?別說南沙羣島,就算窗外沒那幾棟高樓擋住你也看不到海呀,你想看海得到蛇口。”

“心中有,眼前有;心中無,眼前無。”

“有道理,境由心生。那你先坐一會兒,熟悉一下環境,我回裡面準備一下。”丹妮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

不多時,紅臉蛋姑娘進門,看見天仁坐在座位上,又望望丹妮半掩的小辦公室房門,臉上浮起笑意,招呼道:“Hello,我叫麗麗,昨天我們見過,歡迎你來我們公司。我大學剛剛畢業,沒什麼工作經驗,還是個菜鳥。我家在珠海,是個廣東姑娘。”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向天仁伸出一隻手來。

“我叫天仁。”天仁握握麗麗的手。嘿嘿,麗麗,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個廣東姑娘:高顴骨,獅子鼻,翻嘴脣,典型的廣東人臉型。就臉色不像廣東姑娘,廣東姑娘的是黑,你的是紅,紅得像猴子屁股。

“宇宙間講究陰陽調和,辦公室裡也要男女搭配。你來了,我們公司就陰陽平衡了。嘻嘻。”麗麗把自己的包放上第一張桌子。

“呵呵,你這話可不像是菜鳥說的。”

“噓,是她說的,”麗麗一指壓嘴,一指指指丹妮的小辦公室房門,“昨天你一走,她就說要請你來,還誇你是個帥哥。你不準有女朋友。”

“什麼?”天仁愕然。

“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鼓動她把你炒掉。嘻嘻,開開玩笑啦。”

“哦,沒有,沒有。”天仁一笑。嘿嘿,麗麗,你果然是個廣東姑娘,天天生活在陽光下,性格也像陽光一樣開朗。

丹妮出來,手裡拿着一個文件夾,招呼天仁和麗麗:“來,你倆想必已經認識了,不用我再介紹了。今天我們來開個圓桌會議。”兀自去橢圓會議桌上首坐下,頗自信的樣子,似乎天仁的到來自己的天算是全了。前兩天只有麗麗和自己,還只能算是半個天。

天仁坐下,看着丹妮手裡的文件夾,心想該不會又像李美人似地發考卷吧?

丹妮轉頭,利用自己領導人和主持人的雙重身份,居高臨下,方便而權威地直視着自己手下這個新來的男人,眼含無盡的期待,主持會議道:“這些資料是按片區分類整理的,我們就是要負責一個片區一個片區把我們公司的產品推銷給他們……”天仁一驚。怎麼又遇到個李美人?記得以前上歷史課時,那個眼望天花板翻白眼講課的歷史教授說過,任何當代史都是古代史。當今世界中美蘇三大國無論怎麼明爭暗鬥,其套路也跳不出三國演義中魏蜀吳之間玩過的套路。難道個人的歷史也正如人類的歷史?我今天剛一跨進3A公司好像又回到了歡喜公司?奇怪?今天沒有李美人當初發考卷時的惶恐,反倒有一種臨戰前的亢奮,那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天仁低下頭去。

“這是我們公司銷售工作的流程……這是產品介紹…………這是樣品板……這是潛在客戶名單……麗麗,你要儘快學會辦公室工作,不要光顧了吃零食。”丹妮一邊向天仁分發資料,一邊囑咐麗麗。

“好嘞。”麗麗翻嘴脣一翻,掩蓋了鼻孔,賽得過推土機前面的推鏟。

“天仁,你先熟悉熟悉這些資料吧,熟悉之後再製定個銷售目標計劃出來。好,閒話我也不多說了,今天先這樣。”丹妮起身回裡間。

天仁和麗麗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哼,還說人家吃零食,你自己還吃呢,來了個帥哥就裝淑女。”麗麗自言自語抱怨道,又回過頭來,對天仁說,“噓,你可不準對她講啊,她媽媽就想快點兒把她嫁掉。”

“什麼?”天仁一怔。

“昨天,她媽媽又罵她,你一個丫頭家闖什麼闖?闖禍啊?快點找個男人給我嫁掉。她媽媽生活在繁華的大上海,卻是個地道的小婦人,說,甭管女人有多大本事,賺多少錢,到頭來還不得嫁人了事。她媽媽還說,當年自己到了她這麼大時,她早已經成天圍着自己叫媽媽了,今天她還連男朋友都沒有。她媽媽偷偷託人給她介紹過好幾個男朋友,她連面都不見。有一次,好說歹說,她終於見了一個,見了之後,就再也不理睬人家了,連人家打來的電話她也不接。她媽媽對那個男生最可惜啦,年紀輕輕就開起了公司,掙下了上千萬家產,人又帥氣,又有學問。照那個男生的意思,只要丹妮嫁給了他,自己的事業有了幫手,自己何愁不如虎添翼前程遠大?將來這事業這家當還不也是丹妮的?誰知道她說什麼女人就非要靠男人麼?哼,我要自己闖。她媽媽說,真不知道現在的女人是怎麼想的?她媽媽好後悔自己就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要是再有一個就好啦,這個不幹,還有那個,捨不得孩子套不着郎——新郎,讓那個男生白白溜掉了,好可惜。”

天仁聽得雲裡霧裡,莫名其妙,怔怔地望着麗麗,問:“麗麗,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都是她媽媽告訴我的。你不知道,她媽媽一來電話,只要我說她不在辦公室,她媽媽就會跟我嘮上半天。好了,我不跟你嘮了,再嘮,她又要跑出來罵我了。”麗麗轉過頭去,忙自己的了。

天仁低頭,看着那一堆資料發呆,心想做銷售目標計劃是眼鏡的強項。丹妮大概在美國公司待久了,學會了美國佬那一套洋作風,要我制定銷售目標計劃。這個銷售目標計劃我可以用筆做出來,但恐怕不是你丹妮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當初,到歡喜公司去是賣布,現在到了3A公司還是賣布,真是術不可不慎,一不小心跨進了這個行業好像就再也邁不出去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賣布,賣布,我又要賣布了,一想到那些形形色色的服裝廠老闆我就邁不開步。我是去推銷的,他當我是要飯的。原以爲進了一家美國公司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辦公室裡噹噹白領,卻不料又要到烈日下東奔西跑到處推銷,還要忍受門衛文員之類狗眼看人低的小嘍囉的白眼,跟個走街串巷吆喝叫賣的小商小販有啥區別?真是條條蛇都咬人。當初,李美人那碗飯不好吃;今天,丹妮這碗飯也不好吃。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想我天仁堂堂七尺男兒居然也得夾着尾巴在女人下巴底下討飯吃。還是古代好,男人的世界。也罷,好男不跟女鬥,每個男人都是女人養大的,在女人下巴底下討飯吃等於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迷途知返,返璞歸真,何愧之有?賣布就賣布吧,只要不是賣尿布。

下午,天仁坐在座位上橫豎不自在,覺得乾巴巴坐在辦公室裡當白領,實在無聊,還不如出去到處跑跑,人還新鮮點。他把樣品板價格表放進公文包,鼓足勇氣,起身,去丹妮的房門前,輕敲房門。

“請進。”丹妮在裡面應道。

天仁進門,怯生生地站定,說:“丹妮,我想出去跑跑。”

“出去?跑跑?”丹妮一驚,再一看天仁的手裡,確實沒拿着要預備交給她的銷售目標計劃,隨即鎮定,起身送天仁出門,說,“好的,我明白了。”

“我會回來的。”天仁一手擡起來阻止丹妮,一手推開身後的房門,向門外退去,“別送,別送。”

丹妮堅持着把天仁送過大辦公間,天仁一直退到公司大門門邊。麗麗的兩隻眼珠子浪鼓般在天仁和丹妮之間來回飛快地轉動,把辦公室裡瞬間降溫的空氣又攪動得升高了大約5攝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