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套蝸居未老先衰的消化系統,經過修葺之後,重新恢復了正常的排泄功能。
爲了彌補漏水給樓下住戶帶來的不便,我命令哥哥務必帶來若干土特產,以方便我友善鄰邦。
哥哥他們乘的是春秋航空最便宜的一個航班,時間是國慶長假第二天的大清早。他們打算在上海玩兩天後去蘇杭,七號晚上從杭州飛回去。
熙望和奶奶沒來。我媽暈機,熙望年紀尚小,性子又皮,帶出來怕管不住,索性這些天把他送到郊區外婆家去,我媽也好落個清閒。所以這個長假,人人各得其所,哥嫂很少有機會一起出來旅遊,這次等於渡第二個蜜月。
在機場一見面我就被我哥雷倒了。
只見他一身白燦燦的耐克,腳上運動鞋白襪子,整個一充氣大白熊,見面嘩嘩一通笑,笑得旁邊各色斯文人士不停側目,笑夠了以後左右開弓,把我和嫂子一邊摟一個,腆着肚子昭告天下:上海,我來了。
這個忻立,收入在工薪階層裡不算低了呀,怎麼還這麼……土。我無力地搖頭,祈願他在見到江非均時,不要給我出醜。
哥哥來上海這幾天,我不打算住到浦東去,未婚同居這種事情,還是儘量不要讓我媽知道,我很怕她刨根問底,所以連江非均這個人都未向她提及,只是悄悄告訴過哥哥,並囑咐他暫時保密。
當晚我陪哥嫂去外灘。
時值佳節,浦江兩岸的景觀燈全都打開了,燈火耀眼得連天空都變成了透亮的灰青色,東方明珠通體晶亮,像直指夜空的一柄激光劍,黃浦江裡面的遊輪拖着長長的光帶游來飄去,整個外灘像是一個永遠不會沉睡的遊樂場。
我們拍了很多照片,晚飯在浦江邊靠近外白渡橋那裡吃的,從窗戶外就可看外灘夜景。
第二天起個大早,去世博。
世博十月底就閉園了,這個國慶,好像全國人民都在往上海跑,全上海人民都在往世博跑。
一大清早的,地鐵裡就擠得像上班高峰一樣,好多人還帶着摺疊小板凳,做好了打攻堅戰和持久戰的準備。
因爲世博,這兩月我都接待了好幾批數年沒有見面的各種同學了,一次次把人往這個園子裡送,自己倒是第一遭親臨現場。
一進園區大門,嚇得我長吁一口粗氣,好傢伙,用“人山人海”四個字形容絕對不誇張。很多場館門口蜿蜒着數米的長龍,要排幾個小時的隊才能進得去。
我們第一個去的是非洲聯合館。
非洲館就是個大型雜貨攤,我和嫂子一人揀了些花俏的小玩意,想想這輩子幾大洲裡面,非洲估計去的機會僅僅大於南極,所以喜不自勝。結果後來發現買的東西里面有幾件“Made in Ch
ina”,來自鄰省義烏市,沒想到世博裡還有黑皮膚的李鬼。
非洲館逛下來,哥哥出了一身油汗,賴在休息區死活不肯動,雙手直晃,口稱:女將們你們自己去,我給你們守着包,歇會兒。我和嫂子一人拉一隻胳膊,把那堆肥肉死拽起來,堅決執行男女平等。
後來又去土耳其館,紅色的蜂巢一樣的建築。
我們排着隊,嫂子用手肘碰我,看,好多人在照相呢,咱們待會出來也照。
我說當然得照,還要多照點,不然花錢受苦連個念想都沒有。
我從雙肩包側兜裡取出礦泉水猛喝了兩口,順着嫂子的手臂往那邊看。
只一眼,我腦袋裡嗡的一聲響,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心臟先是慢跳一拍,然後像失去控制的鐘擺一樣亂晃盪。
我閉上了眼睛,條件反射地迅速轉過了頭,等鐘擺擺動勻速後,才又悄悄撇過頭去看。
那邊有一家三口,男女都是瘦高個,氣質出挑的人物,小孩被爸爸抱在手裡,媽媽拿着水在喂孩子。孩子喝得有點急,水沾到了前襟,爸爸把兒子放到地上,媽媽從揹包裡拿出紙巾,蹲下來給孩子擦拭,孩子說了什麼,爸爸媽媽相對一笑,爸爸揉揉孩子的頭,媽媽親親孩子的臉,三個人手牽手走了。好溫馨好和諧。
成千上萬人裡面碰上熟人的機會大不大?不大,碰上了,只能算倒黴,那麼碰上了,你也可以視而不見呀,該死的忻馨,你眼神幹嘛這麼好!你尅書尅了十幾年幹嘛沒把眼睛尅瞎咯!
那之後幹了些什麼,我基本想不起來,一直昏昏噩噩。
哥哥大讚德國館的感應球新奇有趣,嫂子說土耳其館的冰激凌很有特色,法國館能買到正宗的法國香水,價格還實惠……
這些都沒意思,我該躲在自己那個蝸居里面的,幹嘛要來這個亂哄哄的雜耍場子呢,讓哥哥嫂子自己來不就好了嘛。
旁邊每個人都在笑,都很開心,有什麼事情讓他們這麼開心?難道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每個人都那麼幸福?那麼我的失落是不是顯得特別矯情?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看見男朋友和他的前妻兒子在一起而已,天又沒有塌,地又沒有陷,又不算失戀,幹嘛要做出苦兮兮的樣子來,好吧,笑,笑,哈哈笑。但是嘴笑得好僵,肌肉酸澀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
一天逛下來,腿沒廢掉真是奇蹟。晚上回來,在小區附近的安徽土菜館子吃飯, 嫂子吃得很快,說她太累了,先回去洗澡休息,讓我們兄妹倆慢慢吃。
嫂子一走,我就找哥哥要煙抽,哥哥到旁邊便利店幫我買了包愛喜,回來扔給我,問:你怎麼了,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不對了。
叫我怎麼說
?說我愛上一個離婚男人,結果看到別人一家三口逛世博特和諧?還是說人家都還沒求過婚,我就已經和人家同居了?
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有一個勁抽菸。
哥哥說你別抽了,想說什麼就說唄,憋着幹嘛,我又不會告訴媽,連你嫂嫂我都不講。
那倒是,從小到大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哥哥也許會諷刺我,甚至是罵我,但是絕對不會出賣我,更不會逼迫我。
我說我不是傷心,真的不是,人家也沒做什麼親密的舉止,算不上過界,我就是……不舒服,不自在,就覺得心情黯淡。
哥哥說:你這算個屁事呀,離婚的都這樣,除非他前老婆死了,一了百了,那樣也不好,孩子得跟你。還有更壞的,明明小孩判給另一方,結果看你要結婚了,馬上就把孩子扔給你,不爲啥,就見不得你痛快。還有爲錢吵架打架的,扯皮事太多了,你掂量一下,受不了趁早分手,否則今後煩惱更多。要是真在乎他,就別去計較這個。
“分手?怎麼可能,我們倆挺好的。”我搖頭。
“不想分手那就忍耐,別給自己找罪受。”
的確不是大事,但是爲什麼會覺得委屈?會難過?還有怨。
他說過有空陪我逛世博,結果陪的是前妻和兒子;他爲什麼不告訴我今天他們要去逛世博呢,明明知道我會去的,就不能改天去嗎,非要我在人海茫茫中來個狹路相逢。怨他,我怨死了。
“你別那麼自私。”哥哥拍着肚子打酒嗝。
我自私?也許吧,可愛情不就是自私的麼,誰不想愛人的靈魂和身體都百分之百屬於自己,眼中看到的,肌膚碰觸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頭髮,連頭皮屑都是我的,我的,我一個人的……
“那是不可能的,三十歲以上的人,誰還沒有個過去,你不能這樣要求人家,不公平。男人的感情過了就過了,放下了就放下了,走回頭路的少,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難道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心裡的小人說,來看看你的核心競爭力吧。
紅顏抵不過流年,三十歲,就算天香國色的牡丹都快敗了,何況你撐死了只能算朵野薔薇。
一個內地二流重點院校畢業的本科生,在中型民企做個部門經理,說難聽點就是一技術民工,又不是什麼金領鑽石領,今天還端着飯碗,明天就可能一無所有。
沒有本地戶口,本地人把我們叫什麼,鄉下妹?外來妹?就算嫁個本地人,一輩子也是他們口中水土不服的“外來媳婦”。
我叫“忻馨”,可是這一刻,我沒有了“信心”。
我需承認,那幕溫馨的場面實在是刺激到我了,讓我嫉妒,不安,煩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