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均當時還不到三十,對當父親並沒有太迫切的渴望,既然孫慧堅決不要,那就不要吧,過幾年再要也不遲。
沒想到這次人流造成了孫慧單側輸卵管堵塞,受孕難度增加,所以當孫慧兩年後再次懷孕時,夫妻倆都非常高興。
這個孩子從懷孕到出生簡直多災多難,懷孕初期有先兆流產的症狀,孫慧爲了保胎在牀上躺了接近兩個月,到了後期又由於患妊娠高血壓擔心早產,同樣只能在家靜養。孩子最後提前了一個多月出生,出生時體重不足五斤,低於正常嬰兒水平。
爲了孩子孫慧辭職在家呆了整整一年多,對她的職業生涯產生了無法挽回的影響。
新公司排在五百強後半段,和之前的頂尖企業相比差距不小,剛入職就遭遇海外總部戰略調整,政權更替帶來了下層一系列的人事震盪,她任職的部門精簡人員,下屬一月內走掉一半,工作量增加了近一倍,而最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新任外籍老闆對她的不信任。
孫慧是個很驕傲的人,這種驕傲來自於她的底氣和能力。
她是獨女,父母雖然只是浦東區很普通的事業單位員工,但她從小學業優秀,身材高挑,能力出衆,本科時年年一等獎學金,畢業論文成了後輩敬仰的經典,出國後又跨專業讀碩,鋼琴已達到演奏級,還學過芭蕾……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不驕傲。
人在年輕的時候受點挫折,經歷摔打,其實對於成長是很有好處的,你會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不可能都按着自己的意願去發展,個人再優秀,也不得不對強悍的命運妥協。這個認知的過程總是很痛苦,像蟬的蛻皮,像毛毛蟲的蝶變,會把驕傲,輕狂從你的骨肉裡狠狠地撕扯出來,讓你從九天墮入塵世,變成和普通大衆一樣的凡人,讓你不再高高在上,從猛虎變成家貓。
孫慧年輕時一直太順了,從來沒有跌過跟頭,沒經歷過摔打,所以當外籍老闆指責她的項目操作得不夠完美時,她當着老闆的面說“Shit!”,利利落落就把那個紅髮大肚老外開掉了。
後來她去了另一家新興美資企業,職位比以前略高,但是平臺卻低了幾個檔次,她從大池塘裡面的大魚變成了小池塘裡面的大魚,這個變化也改變了她自己。
在別人眼中孫慧已經很成功了,留過學,雙學位,外企金領,高薪高職,家庭幸福,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遺憾?
可她卻鬱鬱寡歡,患得患失。
江非均發現,孫慧變了,變得暴躁、多疑、壞脾氣一觸即發。江非均驚愕,難以適應,而最讓他難過的是,她開始對自己挑剔不滿。
和孫慧不同,江非均是個個性相對淡泊的男人,他也有激情,也有野心,也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少輕狂時光,但他不會做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對自己的能力有很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資質只算中等偏上,所以他清楚自己這一生的目標是什麼,也清楚爲了實現這個目標該怎麼走。
他的這些特質,卻被孫慧認爲是消極逃避,沒有大志。江非均勸她彆着急,做技術的不要把政治鬥爭看得太重,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實在不行換家公司也行,或者就在家休養一段。
孫慧對這種勸解深惡痛絕。她可是杜克的高材生啊,她曾是全球頂尖公司的IT經理啊,她才三十出頭,正是馳驅戎馬,十萬雲煙的大好時節,憑什麼,爲什麼,怎麼可能“在家休養一段”?自己讀了快二十年書,難道只是爲了給一個男人做老婆嗎,難道只是爲了給一個男孩當媽媽嗎?難道爲兒子爲家庭做的犧牲還不夠嗎?
她對江非均很失望,別人不理解她沒關係,最親愛的丈夫怎麼能夠不理解她呢?她總覺得“漫雲女子不英雄”,等閒男人都
是那“濁物”,因爲他們不如她聰明,偏偏還要做出一覽天下的虛假氣概出來。沒想到從來愛她懂她縱容她的丈夫,現在和那些俗男人一樣,也叫她迴歸家庭,讓她怎麼不灰心失望,怎麼不氣憤欲狂。
於是他們開始吵架,冷戰。
最初的爭吵之後,兩個人會很快彼此妥協,當然大多數時候是男人先妥協。但平靜一段時間後,很快又有一個新的刺激讓孫慧發怒,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有時候是工作不順心裡有無名火,有時候是孩子哭鬧影響了孫慧晚上趕工,有時甚至是爲阿姨做的菜不好吃,江非均幫阿姨說了句好話,孫慧就怨氣連天撂了碗筷……
那段時間他們總是不停吵架,冷戰,再妥協,再爭吵……周而復始,只是爆發的頻率一次比一次快,從爭吵到和解的間隙也越來越長,到最後江非均甚至懷疑孫慧是不是得了產後抑鬱症。
小吵怡情,大吵傷心,再好的感情也經不住風霜刀劍的日日逼迫。
江非均不知道他們的婚姻哪裡出了問題,他們不窮,不像別人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也有感情基礎,以前曾經那麼相愛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他們的婚姻也沒有第三者插足,爲什麼會變得這樣滿目蒼夷。江非均覺得自己心力交瘁,回家慢慢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夫妻倆都要兼顧事業,矛盾得不到及時解決,負面情緒越積越多,終於像火山一樣在某一個臨界點野獸般爆發了。
江非均永遠都記得兩年多前那個夜晚,那天之前他剛拒絕了一個調到香港分公司的升職機會,那是讓公司好多中層熱血沸騰的通天台階,升職調任兩年,加薪不說,回來還有機會變成合夥人,最最不濟也會榮升部門總監。
江非均沒和孫慧商量,思前想後拒絕了這個調任,他不想他的家庭在這個風雨飄搖的非常時間再經受任何考驗,他珍惜婚姻,對兩年間的變故沒有信心,不敢拿婚姻冒險。
“我當時想,事業的機遇也許還有,但感情往往一經變故就無以爲繼。”他對我說。
世上有幾個男人能做到這一點呢,當年郎冬做不到,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做不到,愛江山不愛美人的帝王古今中外也只得個愛德華八世,更別說現世中像螻蟻一樣求生的普通人,誰會捨得爲了飄忽不定的感情放棄手裡的蝸角虛名,蠅頭小利。
江非均卻做到了兩次,可悲的是他的妻子卻並不感念他的犧牲,她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勃然大怒,她認爲江非均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當兒戲,這麼輕而易舉就放棄了別人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這不是犧牲,是不負責任,是不尊重妻子,獨斷專行。
他們大吵了一架,孫慧指着江非均叫:“我怎麼當初沒看出來你是這麼沒有出息的男人,你在UVA的書都白讀了,你看看你的同學現在在華爾街是什麼職位,你呢?你呢!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老公到現在還在做中層!”
字字誅心。孫慧已經忘了當初江非均是爲了誰才從華爾街回國的,她也忘了江非均早就告訴過她,他這輩子想做個什麼樣的人。孫慧被好強和虛榮驅使,活在別人的眼光裡,在雲端上下不來,再也看不到她丈夫身上那些她自己缺乏的品質。
一個男人被他的妻子看不起,這是什麼樣的錐心之痛!江非均在孫慧的大聲指責中冷了心腸,挫敗感和無力感讓他憤怒,他失去了一貫強大的忍耐力,操起桌上一隻咖啡杯砸到了地板上,在那尖銳的器皿破裂聲中,他們的感情也碎成了一地渣子。
這次爭吵之後一個月他們就離了婚。離婚是孫慧提出來的,當江非均從孫慧嘴裡聽到那兩個字時,他紅了眼睛說:我不同意。
孫慧卻冷冷地看着他,說道:“你單方面不同意有用嗎?我決定的事你能改變嗎?江非均,你什麼時候強過我?”
江非均霎時心灰意冷,是啊,他什麼時候強迫過她,她是那麼優秀,那
麼聰明,江非均看着眼前這個眼袋深濃,姿容憔悴的女人,在她臉上再也看不到那年紐約春天陽光下恣意灑脫的笑容了,難道真是家庭的瑣碎拖累了她,讓她沒有飛上更高闊的天空嗎?如果是這樣,他爲什麼還要自私地用婚姻去約束她,勉強來的幸福有什麼意思?
江非均一輩子都不會勉強別人,說他被動也好,說他隱忍也好,說他消極也好,說他紳士也好,他就是這麼個不貪婪,懂得退讓的男人。孫慧曾經也喜歡,但是如今她厭倦了。
當一段婚姻不能讓婚姻中的兩個人都得到自由自在的平和快樂,當一段婚姻已經失去了彼此尊重憐惜的感情基礎,當一段婚姻讓身在其中的兩個人日日窒息的時候,這段婚姻已經成爲了愛情的負累。
離婚的門檻,是男人一生中最高的道德門檻,它會將這個男人的所有面具剝得乾乾淨淨,讓他的靈魂赤裸裸地面對世人。
值得慶幸的是江非均是個君子,在離婚時,他把東方路兩百多平米的複式房給了孫慧,同時還有大量的有價證券,除了現在這套房子和他一直開的沃爾沃,他幾乎沒留下其他什麼資產。
他覺得孫慧是孩子的母親,爲家庭做出的犧牲比自己大,而且女人離婚後總會比男人更困難些,所以沒必要和孫慧糾纏細節。
這些所有的退讓讓孫慧兩年後悔恨得肝腸寸斷,是她沒有好好珍惜自己的丈夫,沒有珍惜這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那晚我長久沒有睡着,黑暗中我似乎還能看見他述說往事時那雙眼睛,好像平靜無波,卻又止若死水,越過我的臉,看着虛空的前方,在那裡有他的回憶,有他十年的感情,是我永遠都走不進去的異度空間。
他平板的聲音在我耳根像魔音一樣裊繞不去,他給我講伊索寓言,蒼蠅與蜜,獅子與兔,小孩與栗子,都是關於貪婪的,他說華爾街裡面的Gordon Gekko毀於貪婪,他在十年間看到了太多的成功與失敗,他說他也許是老了,所以纔會那麼淡然。
他對我說:忻馨,你現在知道了,其實我是個多麼消極的人,我很無趣,得過且過,你卻那麼有活力,開朗活潑,謝謝你。
我心酸得想掉眼淚,伸出手從背後抱住他,手掌輕輕按着肋骨下面心臟的地方,那裡規律起伏的勃動從手心裡傳遞過來,奇妙的觸感彷彿從他的心臟通過我的手掌傳到了我的心臟。
我想,消極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愛我,我不介意陪着一個老男人,因爲我自己也老了,我的心不像他以爲的那麼年輕,老鞍配老馬,老驢子配老嚼頭,老花配老盆,老牛吃老草才協調,只要他要我陪,我就陪着他。
我抵着他的背悶悶地問:“你愛我嗎,還是仍舊掛着孫慧?”問的時候其實很緊張,因爲知道自己在問蠢問題。
過了好久,他似乎嘆了口氣,“如果說對孫慧完全沒有感情,那是在騙你,畢竟我們這麼多年走過來,還有孩子,沒有愛情也有親情。”
“那我呢,你愛我嗎?”我絞着他的手指固執地問。
他轉過來面對我笑了,像以往對小妹妹一樣拍拍我的手背,說:“忻馨,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嗎,這個問題還需要答案嗎?我早就說過喜歡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黑暗中那裡是深不見底的海洋。
我很想說,“喜歡”並不是“愛”,我要的是愛,是讓人疼,讓人想流淚,讓人想不顧一切燃燒的那種“愛”,讓人想排除萬難一輩子在一起的“愛”。我給他的是“愛”,可他一直在說“喜歡”,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沉沉地掉進了心的最深處,讓我空空的沒有着落。
但是我一個字也沒再說,甚至連呼吸都控制得很正常。燃燒過的木炭要再燃燒起來,總不會那麼容易了,我們需要的也許不是承諾,而是時間,讓時間來爲彼此建立信任和依靠吧,既然現在幸福着,就別給大家找不愉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