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我要結束我的生命,我無法面對可能出現的現實。
我的內心是絕望的,或許這種絕望沒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理解。
至少沒有做過母親,沒有丟失過孩子,沒有見到過那些路邊乞討被人販子弄成殘疾,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憐的孩子的人是沒有辦法理解的。
其實這個世界真的很殘酷,各種殘酷的事實壓得我根本喘不過氣來。
落下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年前在網上看到的一則報道。
一個公司白領,在孩子丟失一年後,從三十幾層樓頂一躍而下,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拋下丈夫,拋下了優渥的生活,拋下了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真的很不理解,孩子只是丟了,又不是死了,至於尋短見嗎?
當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對的。
作爲一個母親,可以忍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時間可以撫平一切的傷痕。
可是無法面對原本可愛的孩子在丟失數年後,變成瘸子,變成瞎子,變成聾子,變成傻子匍匐在路邊向人乞討。
這一幕對任何一個母親來說,都是一種無法承受的打擊。
相對於這可怕的可能,死亡就顯得沒有那麼的可怕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用承受這樣的煎熬,不用承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用承受內心無法承受的自責和內疚。
這一刻我和那個母親一樣選擇了逃避,我不在乎別人說我懦弱還是什麼。我只是不想看到那恐怖的一幕。
我害怕,我恐懼,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死亡。
我相信這一次沒有人可以再阻止我,沒有人可以再支配我的選擇。
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除了風聲,我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我閉着眼睛,靜靜的等待着死亡的來臨,靜靜的等待着死神的降臨。
預料之中的撞擊出現了,這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感覺意識迅速的抽離。
我笑了。我終於解脫了。
黑暗籠罩了我,吞噬了我。
一切都結束了,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陰曹地府,真的有牛頭馬面的話,他們會來帶走我。
如果沒有的話,那我或許會永遠待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直到永遠……
就像是上一次我昏迷時候一樣,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感覺不到任何的聲音,任何的光亮。陪着我的是黑暗,是我記憶中孩子天真可愛的臉龐,所有的一切都會停留在那一刻,停留在美好的時光裡。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又也許是無數個年頭。
這片黑暗的空間裡出現了一絲光芒,急速的向我擴散,是牛頭馬面來帶我走了嗎?
我會去到哪裡?
是不是會被戴上鎖鐐,去往酆都,是不是會從奈何橋上走過,是不是會遇到傳說中的孟婆?
孟婆湯到底是什麼味道?喝了以後會是什麼感覺?真的洗去我所有的記憶和情感,讓我忘記一切嗎?
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一一閃現,面對侵襲而來的光明,我沒有抗拒,也沒有能力抗拒。
我很高興,很高興一切就要結束了。
可是高興的同時,我卻還是有些遺憾,甚至有些不捨。
光明吞噬了我,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我感覺到一絲光明,我睜開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這是一個純淨安靜的地方,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入眼全都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門,白色的牀單,白色的紗布?
等等?爲什麼會有紗布?我爲什麼像是個糉子一樣躺在牀上,我爲什麼無法支配我的身體?
難道人死以後不是去往陰曹地府?而是換了一個環境,開始新的生活嗎?
可我爲什麼還會記得過去的一切,我不是應該失去所有的記憶嗎?
我茫然的打量着周圍的一切,看着看着我忽然覺得這裡讓我感覺很熟悉。
似乎……是醫院的病房?
我難道沒有死?
不,這肯定不可能!我從十幾樓高的地方跳下來,即便是鋼鐵做的也會摔得四分五裂,怎麼沒會沒死?
或許我現在實在亡者的世界,是在整個現實世界的背面——陰間。
陰間也有醫院?也有病房?
這麼說的話,是不是因爲我最終死相太慘了,所以才把我送到這裡?
看來想要徹底的忘記過往,我還必須在這裡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纔有機會去奈何橋,去喝那一碗不知道到底什麼味的孟婆湯。
也罷,我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也不會再看到令我恐懼的場面。
我這算是解脫了,雖然不徹底,但終究是解脫了。
那就等吧!等待恢復,等待去奈何橋的那一刻。
病房的門開了,一個穿着護士服的女人走了進來,手裡提着一個袋子,袋子裡裝滿了藥瓶,輸液器。
看到這些熟悉的東西,我不禁有些感慨。
原來陰間和陽間其實是一樣的,古老傳說中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你醒了?”護士走過來看到我睜着眼睛,顯得有些吃驚。
我此時根本說不住一句話來,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睛,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除了衝他眨一眨眼睛,沒法給她更多的迴應。
“你等會兒,我現在就去找醫生!”護士丟在手中的袋子跑了,迅速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她並沒有讓我等待太久,大約五六分鐘,方纔那個護士就領着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我任由那個醫生給我做檢查,縱然我心裡有很多的問題想要問,也只能憋在心裡。
面對醫生的詢問,我很配合,不時的用眨眼給予他迴應。
過了一會兒,醫生模樣的人點笑了笑。
“看來神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小趙,聯繫家屬,告訴他們病人已經醒了!”
“好的,王醫生!”
醫生和護士都走了,而我則徹底的傻了。
家屬?我在陰間能有什麼家屬?
該不會是我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吧?
想到已經去世好多年的爺爺奶奶和外公,想到兩年前撒手人寰的外婆,我忽然有些期待。
我很想他們,可是從前天人永隔,這份念想也只能是念想。
我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天可以親眼再見到他們,可以看到他們熟悉的慈祥容顏。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死亡對我來說好像也挺不錯的。
至少能讓我見到那些早早離開人世的家人。進行一次溫馨的亡者聚會。
我不知道這裡的交通怎麼樣,甚至不知道他們多久會過來。
不過我並不着急,我已經死了,我有的是時間等待他們。
大約半個鐘頭,病房外響起了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
他們來了?我就要看到我的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了,我很激動,很興奮。
可是當我看到進來的幾人的長相時,這份激動,這種興奮一下子煙消雲散,我心裡充滿了濃濃的恐懼。
我熟悉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並沒有出現。出現的是我爸媽,紹川,還有秦葉城,秦允。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我不是死了嗎?爲什麼現在他們會出現在我面前,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嗎?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無法理解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
“老婆,你可算是醒了!太好了,太好了!”紹川一進來就撲到我的病牀邊,一臉緊張的看着我,我看的出來他高興,他很激動。
我甚至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這是真的?
我眼前的徐紹川是真的,是活生生的人。
這一刻我幾乎崩潰,我沒死!我爲什麼沒有死?
我真的不願相信這一切,可這一切明顯都是真的。
我想不通我從十幾層樓跳下來,不說摔成肉泥,至少也應該一下子摔死纔對,怎麼可能會沒有死?怎麼可能還活着?
想到即將面對的一切,我閉上眼,再不願意睜開。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逃避,而唯一逃避的方式就是閉上眼睛。
和世界徹底的隔絕,可是紹川的聲音。爸媽的聲音卻還是不停的鑽進我的耳朵裡,我逃避不了,我無處可逃。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再死一次!
徹徹底底的死一次,可是這不可能。
我現在除了腦袋還有點感覺,身體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別說是尋死,就是挪動一下手指都辦不到。
爸媽和紹川明顯很激動,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們的聲音在微微的顫抖着,換做以往我肯定也會被感染,可現在我一心只想逃避,一心只想隔絕外界所有的感知,可是我辦不到,我真的辦不到。
“老婆,你知道嗎?你已經睡了大半個月了,我們以爲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紹川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的激動的述說着這段時間他內心的煎熬,一字一句彷彿鑿子一樣,在我心裡刻下深深的印記。
我內疚,我難過,我心痛……
可我心裡更多的卻是不甘,我爲什麼不一直沉睡下去,爲什麼要醒過來?
爲什麼就不能那樣昏睡一輩子?那樣我就不用再忍受這樣的煎熬,不用這麼痛苦的活下去。
“老婆,你是不是想兒子了?我現在就去把他接過來,我現在就去!”紹川突然站起身來,大步往病房外衝去。
我猛然睜開眼睛,想要喊住他,可是我根本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爸媽,秦葉城,秦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現在紹川也離開了,病房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很害怕,很害怕看到兒子。可我沒有辦法阻止紹川,只能默默的等待。
只能在紹川抱來兒子的時候,緊緊的閉着眼睛,只要不看到兒子,他在我心裡還是完美的,或許我就不會那麼傷心難過了吧?
紹川去的快,回來的也快。
當我聽到開門聲的那一刻,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睜開。
“老婆,老婆?你睡着了嗎?”他輕聲的呼喚着我,可我卻怎麼也不敢睜眼,怎麼也不敢給他迴應,就讓他以爲我睡着了好了。
“怎麼這麼快就睡着了?或許是太累了吧!沐巖,咱們去外面等媽媽醒過來好不好?”
“爸爸,走!”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這一刻我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的眼角滾落下來。
我知道那是眼淚,是激動的淚水。
可我不敢睜眼,我不敢看我的兒子,我害怕,我恐懼!
“老婆,你怎麼哭了?你怎麼了?”
紹川的聲音一下子鑽進我的耳朵裡。徹底粉碎了我裝睡的意圖。
我無法回答他,更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
我只是死死的閉着眼睛,任由淚水滾落。
“老婆,兒子,我們的兒子,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是我們的兒子!沐巖長大了,會喊媽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真的不能睜眼,不敢睜眼,我害怕!
“兒子,快叫一聲媽媽!快叫一聲媽媽給媽媽聽聽!”紹川焦急的催促着沐巖。
說實話我心裡雖然很害怕看到沐巖的樣子,可對這一聲媽媽還是很期待。
這是沐巖長這麼大第一次開口叫我媽媽,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媽媽。
可是他爲什麼不開口,爲什麼就是不叫?
不管紹川怎麼催促沐巖就是沒有開口,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難道是因爲他和我分開太久,已經忘記我這個媽媽了嗎?
“你快叫啊!快叫啊!”
“哇……”
期待的“媽媽”沒有出現,出現的是沐巖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的心頓時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痛的我幾乎要昏死過去。
“哭什麼哭?不許哭,快叫媽媽!”紹川的聲音有些冷。隨着他的呼喝,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我的心也越來越痛,越來越痛。
這一刻我忽然特別狠他,恨他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的兒子。
紹川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只是不停的催促,催促再催促,任憑兒子哭的撕心裂肺還是在不停的催着。
難道是因爲還是已經慘不忍睹,他已經不愛我們的兒子,不疼惜我們的兒子了嗎?
沐巖畢竟是我們的兒子,是我們的骨肉。他怎麼能這麼對待自己的兒子,對待我的沐巖?
孩子的聲音漸漸嘶啞,我的心痛的碎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實在是無法再忍受下去,無法任由他在我面前欺負我的兒子。
不管兒子變成了什麼樣子,他依然是我兒子,我不能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一刻我內心的憤怒壓過了恐懼,我猛地睜開了眼睛。
我愣住了,淚水依然在流淌,可我卻激動的不能自已。
沐巖,我丟失了一年多快兩年的兒子此時正在紹川的懷裡嚎啕大哭。
他和丟失之前沒有什麼區別,要說真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現在的他高了,胖了,漂亮了。
我想象中斷手斷腳,臉上到處是疤痕,缺齊子少眼睛的情況並沒有發生,讓我害怕了幾個月,讓我幾次尋死的擔心沒有成爲現實。
這一刻我淚流滿面,我心疼的看着紹川懷裡的沐巖,我想抱抱他,想親親他,想和以前一樣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動不了,更無法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我只能這麼遠遠的看着他,看着他不停的掉眼淚,看着他的五官緊緊的擠在一起,委屈的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是母子間的感應,還是別的什麼,就在我看過去的那一瞬間一直被紹川逼的嚎啕大哭的沐巖忽然看了過來。
這一刻,我的眼中只有我的兒子沐巖,而他的眼裡也只有我。
我甚至感覺到了他的心跳。
紹川驚疑不定的看着直勾勾看着我的沐巖,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來。我頓時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混蛋,你居然敢欺負我兒子!等我好了,看我不收拾你!
紹川或許是心虛了,訕笑着把沐巖放在地上,一臉委屈的看着我。
小小的沐巖站在紹川的身邊,看着我想要過來,卻又有些不敢,很是躊躇。
他小臉上的淚痕很明顯,眼睛紅紅的,讓我心疼的想要擁他入懷。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光做不到這些,就連呼喚他的名字都做不到。
我只能看着他,用眼神給予他齊勵,給予他召喚。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過來,可我真的希望他可以走到我的面前來,然後叫我一聲媽媽。
紹川站在沐巖的身後,靜靜的看着,這一次他沒有催促沐巖,也沒有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沐巖站在原地看了我許久,都沒有挪動腳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一年多沒有相處過,我在他的心裡已經陌生了。還是因爲他怕我。
我只能寄希望於我的眼神可以給他齊勵,可以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愛。
“快過去,媽媽在看着你呢!”紹川忽然蹲下身子,衝着沐巖低聲說。
一直站在那打量我的沐巖轉過頭去看紹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紹川的表情,他一臉齊勵的看着沐巖,“乖,快去!去媽媽那裡!”
我原以爲紹川說完沐巖會走到我面前來,可是他卻一把抱住了紹川,怎麼也不願意過來。
紹川有些生氣。抱着他走到我面前,可是隨着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忽然大哭起來。
我很難過,我不知所措。
我問自己,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我的兒子會這麼怕我?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感覺難過,淚水情不自禁的落了下來。
“好了,好了!不去了,不去了!”紹川心疼的把沐巖摟在懷裡,走出去,等他再走進來的時候兒子已經不在他懷裡了。
他走到我的病牀邊。蹲下身子替我拭去眼角的淚珠,安慰我。
“老婆,你別難過!孩子不是不想你,也不是不要你!可能是你現在的樣子他認不出來,他在害怕!相信我,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讓他重新接受你,讓他親口叫你一聲媽媽!時間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先送沐巖回去,晚點我再來陪你!”
他的一席話讓我漸漸感覺沒有那麼難過了。
也是,我現在整個人被裹得大糉子似得,別說是沐巖,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不一定能認出我來。
這不怪孩子,要怪就怪我自己。
怪我太懦弱,怪我不夠勇敢,怪我鑽進了牛角尖,怪我凡事都往最壞的地方想,怪我遇到事情一心只想着逃避。
幸好這一次我沒有死,不然我怎麼能看到我的兒子好端端的出現在我的眼前?
不然怎麼會我們一家團聚的這一天?
我爲我的怯懦,我的逃避付出了代價。
我除了有自己的思維,和一具木乃伊沒有任何的區別。
一天,兩天。三天……
日起日落,轉眼又過去了一個星期,我的身體在緩慢的康復中,我的精神也越來越好。
可是我卻還是沒有辦法動一下,除了眼睛和腦袋,脖子以下的身體就像是別人的一樣。
而且更可怕的是我還不能說話,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後來從紹川口中我才得知我癱瘓了,脊椎摔斷了,儘管已經做了手術,但是還需要很久才能完全恢復。
至於我爲什麼不能說話,是因爲我的聲帶也出了點問題,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也就說我至少要保持這樣的狀態很長時間。
這一段日子,紹川每天都會帶着沐巖來看我。
儘管他依然沒有開口叫我媽媽,可我卻還是感覺無比的幸福。
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了,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已經滿足了。
也許是見的次數多了,沐巖漸漸開始不怎麼怕我了。
每一次都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迫切的想要快點好起來,可以親手抱抱他,可以親親他,可以感受他的體溫,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個月後。沐巖終於走到了我的窗前,伸出稚嫩的手觸摸着我的臉頰,怯怯的叫了我一聲,“媽媽!”
這一刻我喜極而泣,徹底被幸福的感覺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