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監獄,夜。
那本該是一個平靜的下午,二區的囚犯剛清理完一批隕石回到空間站的房中,等着即將到來的晚飯。突然警鈴大噪,一扇扇本該嚴絲合縫的超纖維玻璃門彈開,一個個兇殘致死的囚犯臨時追加了意料之外的放風時間。
「警告!二區獄員請立即回房,二區獄員請立即回房,管理員將有權對未回房者處以極刑。」
所有人都知道出岔子了,卸了枷鎖的野獸哪有再聽話的。
門鎖自動彈開,監控裡一隻只脫籠的猛獸朝通道的另一側涌去,幾個本還在過道巡邏的獄警和機器人被人羣撲倒踩碎。嗜血的犯人像飢餓的野狼,一口咬在獄警的動脈上,椅子腿插進眼窩,噗嘰一聲,油和鮮血混在一起濺在犯人臉上,拉開了暴亂的序幕。牢房大開的同時,監控室、實驗艙和在睡眠艙的獄警卻被死死反鎖在了門內,無法及時控制局面。
「警衛機器人已開啓擊殺模式,二區囚犯立即回房。二區囚犯立即回房!」
“老大,二區好像出亂子了,我們要不趁機……”
透明的牢房好似一個個寄養細菌的培養皿,那種自由的渴望在營養液中繁殖滋生。大熊彷彿沒有聽到,繼續搓着毛巾洗着臉。他知道那是導演搞的鬼,但他毫無波瀾屹然不動如山。他要等着這次漲潮的落幕,等着裹着珍珠的貝殼露在沙灘上唾手可得。
“通知弟兄,回房看書。”大熊說。
他把自己女兒的照片卡在盥洗臺的鏡角,搭上毛巾,端起一本書開始看。小弟們有些詫異,但他們知道大熊能帶他們活,他們不敢忤逆他的命令,也有樣學樣地隨手拿起本書來看。
與此同時,明明在牢房裡看書導演卻彷彿接收到了什麼命令,突然放下書,輕輕推開了房門。
一區的房門並沒有被破解,但門鎖是磁吸的,被他每天摳下的一點點紙餐盒的殘渣和卡拉膠黏成了一張膠紙擋住了相吸的金屬,一直都是虛掩着。他打開門,眼神對視上門外等待已久的宋俊鎬。
“海秀哥,做誰?”
宋俊鎬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流程,他們總是在深夜下手,搶奪這個空間站本就不太富裕的物資。只是釋放二區牢犯這種漏洞這輩子只能用一次,這次任務非同尋常。
“空獄長麥哲倫。”
宋俊鎬的眼神閃過一絲狐疑,但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眨眼間已經變回篤定,他點點頭,起身便和導演一同翻進了通風管道里。
麥哲倫早就已經關注到了這場喧鬧,此時他正在覈心艙正打量他的甲冑,旁邊的屏幕上播放着二區動亂的實時情況,他把手心轉過,手背金屬的亮面反射出他那張被疤痕切碎的臉。
「獄長!犯人都瘋了,他們正在往核心艙殺過來,空間站真的要淪陷了!」
還沒等監控裡那張驚恐的臉彙報完,他所在的艙門也被罪犯掀開,野獸們一擁而上,他如同被喪屍包圍,很快便被人羣淹沒,只剩下求救的手伸向監控的方向。
麥哲倫推開座椅,徑直走了出去。
「警告,空獄長已行動。空獄長已行動!」
聽到空獄長一詞,如同衝向大米的老鼠聽到了貓叫,那種欣喜若狂瞬間被恐懼壓回了理性,囚犯間終於有人開始猶豫了。開始思考這一切的意義。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算了,這根本沒得逃,不至於去送死啊。”
話音未落,一個彪形大汗瞬間出現在他面前,手裡的消防斧揮過去,眨了眨眼,說話者已經變成了一團血霧。這種瞬間秒殺的震懾力實在太強,剛剛還差點被說服的那些囚犯立馬調轉了身體的方向,生怕被眼前這個巨獸歸於了逃跑派。
“還有人沒明白自己的處境嗎?”大汗的臉上滿是濺射狀的血水,他像一個殺神讓人膽寒。“我們已經沒得活了。”
“每天都會有三個囚犯餓死,每半年會有三個獄卒被送回家。這裡的補給越來越少,食物越來越少,想怎麼活。你們以爲還有多少物資能保我們命,你們以爲你們每天吃的是什麼?”
大汗舉起一塊能量塊,燈光下,能量塊的中央有一個黃金色的金屬閃閃放光,如琥珀中吞下的蟲類標本般透亮。大汗當衆摳出那個發光的金屬,怒狠狠地舉到每個囚犯的面前。
“這是什麼?”
靠得近的看清了,那是一枚不起眼戒指。
“這是那個怕老婆的蠢驢——李四維的戒指!”
一個死人的戒指出現在了食物裡。
“李四維他老實、他懦弱、他從不招惹任何人,他是我兄弟!是特麼我失溫要凍死的時候一口一口給我喂水才讓我活到現在的兄弟!”
他盯着眼前一個個目瞪口呆的人。
“他是我見過最瘋的瘋子。他信神,他從來只救人,哪怕這個人剛想害死他他也願意給這人第二次、第三次機會。試問他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人,試問就他這個懦弱無能的聖母婊誰會設計殺他?在前天,他死了!他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今天他的戒指就出現在了我的飯裡。
“你們特麼說,你們每天吃的這些是什麼東西,是垃圾,是蟑螂,還是你們同伴的血肉!”
人羣中傳來一聲乾嘔,這聲乾嘔就像是打開所有人浮想的鑰匙,所有人不覺一股胃酸返上喉嚨,燒得人心慌。那些在平日裡還在插科打諢突然就消失的同伴好像正在撐開他們的喉嚨,哀嚎着從他們的胃裡爬出來。
大汗撕開自己的囚服,暴露出左肩上堅實的肱二頭肌。
“所有人!願意和我攻佔空間站的露左肩,願意吃死人肉自己回房。站着死還是跪着活,自己選擇!”
說是自己選,可這沒得選,人總是社會動物,當大部分人都露出左肩表明立場後,便再也沒人敢穿好衣服,一個個被涌起的這股不羈點燃了反抗的沸點。
“海秀哥,戒指怎麼放進飯裡的?”
通風口裡,宋俊鎬和導演看着發生的這一切。
他腦海裡不斷重演着一個男人被他絞死的畫面,那雙來不及穿鞋的腳在空中亂蹬着,直到嚥氣。只有他知道這是導演做的,李四維是他們殺的,戒指是他親手取的。
“昨晚我那塊能量塊沒動,把戒指塞了進去。這裡食物緊缺,收餐機器人識別到沒吃完的能量塊會回收處理分發進下一個區的餐食裡,我用這個方式給其他獄友傳過消息。
“我算準了他會拿到這塊,其他不用多說,他會想象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導演說。
“我們的目的是什麼?”
煽動二區搞出這麼大一個陣仗可未必是件好事,萬一二區真控制住了空間站,第一時間自然是把除他們以外的人都殺光,獨佔所有資源。
“麥哲倫快來了。”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通道盡頭的鐵門被猛地砸開,正在鐵門處研究如何開門的罪犯被陡然打開的鐵門砸扁,傳出腦漿濺射的聲音。
“空獄長!空獄長來啦!快逃啊!”
那些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鬥志,在看到那張被刀劈碎的臉的一剎,所有的勇氣終於被恐懼淹沒,離得最近的幾個人轉身便朝後撒野似地開跑。
麥哲倫只是擡了擡右臂打出一個響指,那幾個試圖逃跑的人腿就像灌了鉛,瞬間被巨大的重力所吞噬。
衝出的慣性讓他們一個個趴在了地上,像是一隻只被壓實在粘鼠板上的老鼠,任憑他們如何掙扎,再也無法讓自己的身體離開地板一點。
“右手的義體叫做泰坦右臂,有暗物質場發生器。他的手臂能讓暗物質聚集,產生16倍地球重力系數的引力,也是這個空間站唯一能打開回地球閃點傳送門的鑰匙。還好它有範圍屏障,否則不單是我們,整個空間站都會被引力吸碎。”
“我們的目的,是拿到他的手臂?”
“對。”
宋俊鎬意識到了這隻手臂背後的含義,一時有些不太確定。
“海秀哥意思是……我們可以回去了?”
導演點點頭。宋俊鎬從不多問,導演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此時突然知道真相有些慌亂,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麼,只是眼神不住地在管道里胡亂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海秀哥,我就知道信你沒錯。要回家了,要回家了……”
一貫沉穩的他,一時間語無倫次。
“冷靜一點,計劃纔剛開始。”導演說。
通風口的格柵下,一個個囚犯被無形的力量死死地壓在地上,傳出一聲聲骨骼碎裂的聲音,那是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住自己的重力,被自己壓扁了。
對麥哲倫來說,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一羣人的屠殺,他像捏死一隻只螞蟻捏死這些忤逆他的蟲子,沒有人能在他面前活下來,也沒有人能逃出這條過道。
“對對對,冷靜。麥哲倫還沒解決,想回家得先解決麥哲倫。”
宋俊鎬拍拍自己的臉,試圖讓他從那種癲狂回到理性。
眼前的過道中,很快就只剩下那個大汗。那個大汗手握着一把消防斧直直地跪在地上,他的身體好重,他已經盡力了,可是盡力也只能勉強跪着而已。
如果他也趴在了地上,他將再也無法起來。
“這裡的一年差不多是地球的十年,到這裡之後我格外珍惜時間。所以我討厭愚蠢的人,因爲愚蠢的人總是耽誤我的時間。”
說話的是麥哲倫,他此時已經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大汗面前。
“15年,我守了這個空間站監獄15年,地球已經過去了140年。”
他望着窗外的星河,玻璃上倒映着他那皸裂的疤臉。
“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坐牢的到底是你們還是我。”麥哲倫說。
麥哲倫蹲下,讓自己與大汗平齊。
“你們犯了錯,所以你們被送到了這個星系,你們是活該。而我呢,這裡離上帝更近,我以爲只要我多用點心就能救贖你們,等你們死後你們就能上天堂。爲此我拋棄了所有家人,就是爲了能有一天能看到你們幡然醒悟。”
麥哲倫俯視着大汗,大汗臉上的肌肉快壓塌了,努力昂起自己的頭顱。
“可是我錯了,你們本性就是惡,不可能悔改。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感動我自己罷了。”
啪塌。
那是膝蓋被壓碎的聲音。
“我本以爲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贖,可惜蟑螂,只配死在馬桶裡。”
終於,大汗舉起手斧,用自己最後的力氣朝着麥哲倫揮去。遺憾的是斧子太重慣性太大,即使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斧子只是砍在了麥哲倫的腳邊。
“李,李四維…我沒給你報仇。”
他再也沒有力氣撐住自己,像其他人那樣塌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麥哲倫看着那愚蠢地掙扎。
“謝謝你讓我看到自己有多僞善。”
就在此時獄卒終於鑿開了門鎖,紛紛趕到了這條環形走廊上。可惜戰爭已經結束,滿地只剩下如同被拍扁的蚊子一樣的屍體。麥哲倫站在屍海上,如同一座佇立的豐碑。
二區罪犯,悉數殲滅。
“收屍吧,所有屍體打包抽真空。剩的人已經不多了,別造成瘟疫。”麥哲倫說。
看着這些遲到的下屬,他只是囑咐一聲,轉身往核心艙走。
在回到核心艙關上門的一霎那,本還面露威嚴的麥哲倫終於不用強打着精神,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精力,癱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這是這條手臂的弊端——會對使用者造成巨大的電離輻射。
每一次打開傳送門都要用這隻手臂,他用過太多次手臂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的損傷重複疊加在他的身上讓他越來越力不從心。
他可能實在是太累了,以至於他並沒有發現核心艙裡除了他還有兩人,他甚至沒發現一根通信線輕輕繞過了他的脖子,系在了他的身後。
線纜瞬間繃緊,麥哲倫睜眼欲裂,一股窒息感讓他徹底驚醒。雖然一切的發生都猝不及防,但他立即明白了目前的情形。
他是打過仗的老兵,側轉脖子一隻手抵在了脖子與繩索之間。那人繼續施力向後拽去,麥哲倫蹬地後推,整個人靠着椅子的滑動抵着後背那人撞向牆面。
背面的人本就重心向後,趕不及這順勢撞擊,疼痛讓手部脫力,立馬出現了破綻。麥哲倫舉起右手,橙色的流光如呼吸般從他義體關節的縫隙中溢出。
那是啓動暗物質的前兆,這個在連正眼都沒見過的小子,即將如同死魚般貼在砧板上。
響指的姿勢已經擺好,他卻突然停住了。
聰明,太聰明瞭。
對手找準這個時機偷襲,不但是因爲此時他疲於應戰會暴露弱點,更是因爲像這樣後從下方椅背處勒住他能最有效利用重力。如果麥哲倫反應不及在此時用上了右臂的暗物質,那陡然增加的重力會在頃刻間帶動通信線將他脖子絞斷。
只要保持這根線纏在他脖子上,麥哲倫就不敢使用右手。
不過,麥哲倫也知道。
還沒等偷襲那人喘過氣,麥哲倫已經後翻繞開通信線,兩手一抱,連椅帶人,一同砸向對面的設備上。
“一區,宋俊鎬?”
這下,麥哲倫看清了偷襲者的臉。但接着身後一聲落地,一根斜切截面的鋼管霎時貫穿了他的大腿。
“啊啊啊啊!”
疼痛帶着再次被偷襲的憤怒,他抓起背後那人便是一甩,艙頂的燈被掀飛的導演砸得個稀爛。一旦距離拉開麥哲倫便能把他們壓碎,導演顧不上被燈泡碎片撕裂的疼痛,落下時再次撲在麥哲倫的後背上,用手臂勒住他。
“快!卸下他的義體。”
宋俊鎬推開椅子再次撲了上來,麥哲倫後背一靠,將導演撞在牆上抵住;不等宋俊鎬得手,一手拔出右腿的鋼管,反手插向了宋俊鎬。
“嘶。”
那是肌肉被貫穿的撕裂聲,尖銳的截面將肌肉纖維層層撕裂,鮮血從管孔中噴涌而出。宋俊鎬的右臂被這強大的力量轉瞬折斷,刺口穿出他的手筋,直逼他右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