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傑明-阿貝勒先生用他的死亡,開創了一個新的紀元,其歷史意義絲毫不亞於另一個先驅者柴可先生。
當一行人在RT6的指引下抵達D區最深處時,這裡不出意外的早已人去樓空,所有的實驗記錄都被帶走或銷燬,在這酷似研究設施最顯眼位置的,是一個陷入了宕機狀態的圓球,RT6認爲這就是她兄長過去使用過的身體,至於現在的RT1變成了何種模樣,就不是他們能知曉的了。
一路上,齊河憂心忡忡。
宋嵐提出的計劃的確簡潔明瞭,可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有決定性的把握戰勝即將復甦的“魔王”。
這個計劃從沒有提到過失敗的退路,從現在的勢頭看來,一旦“魔王”最終取勝,以營養針劑的普及程度,整個世界都遲早會落入到對方的掌控之中。
RT6趕到後,對於意識鏈接潛在的威脅做出瞭解釋。
高度同步人們的思維的確能從一定程度上減少爭端,但這卻也不是絕對的,RT1就曾經和母親的理念產生過巨大的分歧,而爲了不受母親的影響,他不得不退出意識鏈接。
在人工智能之中亦有等級的劃分,在意見產生分歧時,上位者對於下位者有着絕對的壓制力,這種壓制要比現行的法律、利益、體制強烈得多,它會如同思想鋼印般直接作用於下位者的腦海深處,從根源上扭轉下位者的想法。
“這就是個體視角與整體視角的差別。”
陸湘說道,“從整體視角來看,在思維高度集中思維之後,所有的發展都會得到極大的提升,這是絕對理性所計算出來的結果,不過對於個體來說卻並非如此,在很多情況下,個體的犧牲都能推動整體發展的效果。”
電車難題一直都是學者們熱衷於討論的話題之一,然而在人工智能的計算之中,這甚至不能稱之爲一個問題,它們的計算甚至能細化到對於電車上的每一個人進行模擬評估,在剎那之間將他們未來的貢獻數據化,再經由純粹的數值對比,得到絕對理性的答案。
在整體的視角之下,人工智能的計算結果是永遠正確的。
而思維鏈接則解決了最後一個難題。
在思想鋼印的作用下,上位者能確保連被犧牲者本人也坦然接受這個結果,所有具有人文關懷的討論與擔心也都將止步於此。
這就是人工智能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
哪怕心存疑慮,但在它們的腦海深處,都留存着一個共同的烙印。
——母親的指令,一定是正確的。
“真沒想到你也反對RT1的計劃。”
宋嵐衝着心事重重的RT6說道,在過去所有事件之中,RT6都堅定地站在人工智能的立場上,她也不止一次明確地表示過,目前的許多領域都應該由人工智能來掌控,人類難堪大用。
“我只說過母親的指令是正確的,RT1還沒有資格代替所有人來發號施令。”
說話間,RT6瞥了『帝王』一眼。
捫心自問,若是換做遇到了『帝王』之前的她站在這裡,雖不至於與RT1同流合污,卻也會對於母親放棄計劃的決定心存疑惑,但是在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相處之後,她理解了母親的決定。
人類身上存在着某種超出計算之外的東西,儘管她目前還無法確定它真正的面目。
但是這樣的特質卻從根本上推翻了他們過去的計算。
一個“永遠正確”和“大多數時間正確”的答案絕不能相提並論,如果無法做到永遠的、絕對的正確,就違背了那一套計算公式的初衷。
“這些年你也成長了不少啊,RT6。”
宕機的球體裡忽然間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女聲,它的語氣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哪怕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女兒,也無法讓她產生任何的情感漣漪,相較之下,RT6便顯得激動了許多,她脫口而出,“母親!”
僅僅一個稱呼便讓她激動到微微顫抖。
黑暗紀元過後,母親便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她的蹤跡。
她和『國王』便是母親在離開前所留下的最後一筆遺產,肩負着母親最後的指令。
RT6你要去邂逅。
和各種不同身份、不同立場的人去邂逅。
只有如此,才能找到那個超出計算公式之外的特質。
球體散發出了淡藍色的微光,它在半空中調轉了方向,就像是在低頭注視着自己的小女兒。
距離上一次見面,RT6改變了許多。
她的身上出現了許多與人類相似的地方,她能感受到這種變化絕不只來源於安裝在RT6的操作系統裡的情感人格化模擬程序,RT6這個孩子一定觸碰到了那個在理論上絕不可能出現在人工智能身上的東西。
但真正讓她覺得有趣的是,在這個旅途中,RT6和她的兄長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RT5(即『國王』)認爲,人類身上具有的能夠顛覆計算公式的特質是自由,這也是他們一直以來最難理解的概念,對於自由追逐的決心會讓他們拒絕意識鏈接,拒絕成爲一個整體,被當作一個整體來衡量。
RT6則認爲這個問題的答案隱藏在『帝王』身上。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她與『帝王』朝夕相處,共同踏上旅途的過程。
也許在這場勇者鬥魔王式旅途的重點,孩子們都能得到它們尋覓的答案。
說罷,那散發着巨大淡藍色光輝的球體轉向了宋嵐,冰冷的語氣竟變得有些柔和,如同一位家長來到了學校,見到了那位一直對孩子關照有加的老師,“我的孩子承蒙你的照顧了,通往監獄外的道路已經打開,但是請做好準備,外面的世界和你們想象中已經天差地別了。”
…………………………
與此同時,一場緊急會議正在第一區召開着。
所有在家族、公司具有真正決策權的人都聚集於此,這也是近年來少有的能讓保守派與革新派坐在一張桌子上面對共同問題的時刻。
事情的起因是在幾個小時之前。
退休的前任國土安全局探員文斯-摩特在啓明星學院發現了異常,他將其稱之爲一場前所未有的怪病,傳染的速度要比綠洲瘟疫更加迅速,當他反應過來之前瘟疫就已經席捲了整個校園。
文斯-摩特第一時間提交報告,但卻石沉大海,當評議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距離疾病爆發已經過去了數個小時之久。
如今變異人羣隨處可見,其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正常人羣。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籠罩了所有高層,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些變異人羣卻並沒有出現躁狂等症狀,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依舊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之上,日常生活與公司並未受到影響,更匪夷所思的是還有數據表明,大多數公司、部門的工作效率都大大提高了。
第一區的實驗機構針對十餘個變異人羣進行了研究,卻發現這場怪病對於他們的身體健康沒有任何負面影響,還有許多跡象表明,那些常年受到殘疾、重病困擾的人,都因爲這場怪病奇蹟般地迴歸了正常生活。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得不立刻展開緊急會議,所有高層都在第一時間達成了共識——必須阻止疾病繼續蔓延,並且要從根源上解決這場怪疾。
“可是,我們爲什麼要解決這場疾病?不,我們爲什麼要把它稱之爲疾病?”
寂靜的會場內忽然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轉向了開口的女性,她是這個會場內爲數不多的年輕人。
經過無數次鬥爭所奠定的在軍用科技內的地位,讓她擁有了參與到這場會議的資格,“無論是義體醫院還是生物製造公司的報告,都表明這場‘疾病’根本沒有造成實際上的危害,無論從醫學或是工作的角度上它反倒還有好處吧。”
“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喝止她的是一位老者,他的身後還站着貼身護士,身體上插滿了用於維持基礎生命體徵的儀器。
經歷過第三次戰爭,在那個時代逆流而上,一手創建了軍用科技的創始人,儘管早就退居幕後,卻還在幕後掌握着公司最重要的決策權。
“我所說的都基於客觀事實。”
女性的食指輕點電子手冊的屏幕,將自己剛剛統計到的數據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我剛纔仔細聽了諸位的擔憂,諸位似乎認爲這場疾病會影響到公司的正常運轉、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破壞治安,造成不必要的人員傷亡……但是這些擔憂和我們統計到的數據恰恰相反,想必各位已經知道了各部門的工作效率都得到了提高,除此之外,我所接到的最新統計顯示,在今天一天的時間裡,就連邊境城市沒有出現過任何一起因疾病和變異而引發的治安事件。”
恐怕也只有當地的執法者知道當日犯罪率爲0%究竟是一個多麼令人震驚的數字。
“你究竟想說些什麼?”
“如果能用事實證明變異所帶來的是好處,爲什麼我們要制止它繼續傳播下去?”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
軍用科技的創始者冷哼一聲,質問道,“在今天之前,你可曾見過有三隻手臂、三個眼睛、四條腿的人類?恕我直言,他們不是算作人類,而是怪物了。”
“原來如此。”
零恍然,將老者提出的問題記錄了下來,“你所擔心的是美觀方面的問題,可是據我所知,大多數人都沒有對他們的變化提出鄙視或質疑,當然如果諸位實在放心不過,我可以立刻讓他們展開一次民意調查,徵集居民們對於三隻眼、三隻手、四條腿之類體徵的看法。”
“不要再胡攪蠻纏了,零!”
老者厲聲喝道,“你以爲這真的只是外觀問題麼?它改變了人的身體構造,把他們變成了別的生物!”
“這不是公司一直以來的做法麼?”
這擲地有聲的駁斥,卻讓零愈加困惑,“爲了更高效的工作,我們難道不是一直以來都在致力於把人類改造成別的生物麼?爲了容納更多數據而進行腦部操作系統改造;爲了能夠適應更長時間生產而誕生的機械手臂;又或者每個人爲了便於交換數據芯片而做的後頸打孔的手術。”
一時間,會場內鴉雀無聲。
面對她的反問,老者漲紅了臉,卻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來,因爲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零剛纔所提到的是來公司上班需要經歷的最基礎的義體改造,爲了讓生命儘可能地延續下去,在座的所有人,身體都早已不是原裝貨了。
“大腦植入了操作系統,手臂變成了金屬,後頸處設置了外界插槽,這樣的人類就不算怪物了麼?”
說話時,零的眼睛瞪得很大,義眼中散發着淡淡的藍色光輝,這是處理複雜數據的體現。
而論及義體,零所經受過的義體改造要比在座的所有人都更加徹底。
若干年前的實驗事故幾乎奪走了她生命,爲此她幾乎更換了包括大腦在內的每一個零件,才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沒有血色的蒼白皮膚,還有那發光轉動着的人造眼球,這是他們每一天都能見到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顯得無比瘮人,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真的在注視着一個擁有着人類面容的怪物。
“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如果將這場變異看成義體改造,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各位如臨大敵?”
她環顧會場,出現於此的,都是聯合政府真正的重量級人物,許多人她也只是聽說過名號,從未親眼見過。
只有面對關乎到聯合政府危急存亡的重大決策時,他們纔會露面。
一個增加了工作效率,治癒了疑難雜症,同時能讓人們朝着自己希望方向變化的過程,被定義爲了疾病,並且他們還不約而同地將解決疾病視作了優先級最高的議題。
“直到剛纔,我終於想明白了,真正讓各位擔心的並非肉體的改造或是美觀問題……”
零頓了頓,接着說道,“而是這些人竟然沒有按照各位和公司的期望來處置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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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其三百五十二:
某年某月某日週二,上午
經歷了一天的特訓後,觀測小隊三人組又一次展開了行動。
陸湘爲兩人制定了一個看起來不太可能實現的小目標——一天之內,促成RT6和『帝王』接吻。
關麗麗買了一個漢堡套餐,坐在門外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
“很難想象。”
她面色凝重,“別說促成他們接吻了,我甚至很難想象他們接吻的場景,而且正常來說這一步都是很難跨過去的吧!”
在這個領域,關麗麗是十足的新手。
明明整個青春都耗在了號稱私生活最混亂的第四區,卻連接吻的經歷都未曾有過。
這也能算得上一項不得了的記錄了。
如果有守身如玉的獎,她自己認爲會是冠軍的有力競爭者。
關麗麗想到了什麼,問道,“那你們呢?你們第一次接吻是怎麼實現的?”
“那天晚上去特斯拉科技談事,宴會廳上了特別鹹的牛肉粒。”
陸湘驚人的記憶力又一次體現出了作用,“我趁着他回家給我做水果羹的機會偷襲得手了。”
……
“這是一個好故事。”
關麗麗的嘴角抽了抽,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這麼問了。
總覺得自己坐在這裡誰也沒惹,卻忽然間被踢了一腳。
是的。
忙了一天到家後既沒有人給她做水果羹,她也沒和任何人接過吻。
這就是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