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爲國盡忠,爲民盡力,吾所願也
從大局觀念上來說,大周可分爲兩大派系,彼此政治觀念很不統一,甚至可以說是敵對。
那就是武勳集團勢力與清流望族勢力。
衛淵代表的就是武勳利益,所以勳貴越多,對他就越是有利。
清流望族勢力的代表人物裡就有王安石。
清流與望族,又是兩個不同的派系,但在針對武勳派系上面,彼此都是出奇一致。
清流派系往往代表的是改革派,年輕時候的韓章、歐陽永叔以及已經去世的范文正公,都是這一派系的佼佼者。
後來韓章逐漸從一個清流人家發展成名門望族,爲了鞏固自己家族的勢力,就極少摻和甚至是反對改革之事了。
望族勢力中著名的幾家,比如司馬家、蘇家,海家等等,因爲家族勢力的緣故,得以讓他們在朝中有着不小的權柄,而改革會影響武勳派系,也會影響望族勢力。
粗淺一點來說,毫無根基、背景的讀書人入朝當官,可被稱之爲‘清流’,這些清流勢力想着儘自己所能爲國盡忠,但如何能爲國盡忠盡能?這就需要改革了。
望族勢力都是盤桓在這方土地多年的家族力量,他們如果想要一直昌盛不衰,只能是儘量避免改革,否則真如范文正公那般改革,家族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
寒門子弟出頭的讀書人越來越多,自然也就影響到了望族勢力。
可爲何清流與望族能走在一起,形成一個強大的朝中派系?
一是因爲都乃讀書人出身,二是因爲在歷代大周皇帝的操盤下,使這兩股派系,徹底走到了對立面,即‘文武之爭’。
韓章不如范文正公,是因爲范仲淹無論到了何時,都自詡爲是清流,絕不會因爲自己得勢就爲後人安排前途。
雖然他的兒子範純仁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但那是曾經追隨范文正公的一批清流有心扶持。
如今王安石無論是站在改革的角度上,還是清流勢力的位置上,都不希望,再有更多的武勳出現。
先帝時期,遼國經常以大周的各大派系鬥爭施展反間計,屢試不爽,直到范仲淹的出現,才改變了這一情況。
如今,王安石向趙禎說,不可封楊懷仁、種諤爲爵,無疑是將文武之爭又擺在了檯面上。
翌日朝會,滿朝文武都在爭執此事,
“種諤,楊懷仁也算是爲國開疆拓土,如何不能被封爵?”
“此二人雖有將帥之才,但畢竟是小打小鬧,開疆拓土也是因爲談判之利,不宜封爵。”
“有功之臣加官便是,何須進爵?”
“.”
這場朝會,趙禎以身體不適爲由,讓韓章代爲主持。
而衛淵與王安石這兩位始作俑者都告病在家。
文武兩派雙方爭執不休,眼看着就要打起來了。
韓章見張輔不動如山,索性開口詢問道:
“樞相認爲此事該如何?”
張輔淡淡道:“官家說什麼,就是什麼。”
聞言,韓章在心中冷笑一聲。
這老傢伙,越來越會踢皮球了,一點兒不似從前,想來是身居樞相這個位置太久了。
要是皇帝能一時拿出主意,何須今日稱病?
需知,官家的身體,在最近這幾日,可是大有好轉啊!
“文相呢?文相以爲如何?”韓章又問起文彥博。
隨着他的兩次發問,紫宸殿內,羣臣頓時啞口無聲,十分寂靜。
文彥博假裝思慮片刻,正色道:“本相認爲,樞相說得對。”
如今,除了皇帝之外,朝中最有權勢的三位大佬,就是韓、文、張三人了。
可他們似乎都不願將這種事擺在檯面上,給個定性。
要是將問題留給皇帝,那皇帝用他們的意義何在?
“官家讓我主持朝議,只怕是又要替官家做這個惡人了。”
“王安石這廝倒是逍遙快活”
想到這裡,韓章緩緩開口道:“官家龍體欠恙,此間之事,還是莫讓官家操心的好。”
“有功之臣要賞,但是賜爵未免太過。”
“當初雁門之戰,忠勇侯衛淵居爲首功,尚且只是加官,並未進爵。”
“是以,本相提議,由種諤擔任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一職,楊懷仁擔任渭州團練使一職,不知諸位以爲如何?”
他將最後的答案說出來了,言外之意是,進爵,不太可能。
文彥博瞧了一眼幾位怒氣衝衝的國公,比如韓國公、輔國公等人,適時開口道:
“爲將者爲國立功,需重用纔可,韓相,您太武斷!”
什麼叫副使?有正使存在的情況下,副使就是虛職。
誠然,當初范文正公也擔任過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一職,可當時趙禎是說了的,對西夏攻防之事,由范仲淹與韓章二人節度,這就加重了此職務的權柄。
沒有那句話,副使很難有作爲。
還有渭州團練使一職.
當初衛淵是從都頭一躍至代州團練使,官升數階。
可楊懷仁本就是蕩虜軍副指揮使,升爲地方團練使,名譽上是官升一階,但從京畿之地到地方上到底是升是貶?
所以,文彥博才說,韓章過於武斷了!
這句話無疑是激起了一衆武將怒火,紛紛要求見官家,彈劾韓章。
至此,原本種、楊二人進爵之事,演變成了文武之爭,如今又成爲導火索,徹底點燃了兩相之爭。
可以預料到,接下來一段時日,因這進爵之事,要使兩相死磕到底了。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此事始作俑者,衛淵與王安石二人,竟是相聚在城外一處桃林裡把酒言歡。
二人席地而坐,面前只有些許梅果與兩壺酒水。
王安石笑道:“算算時辰,如今紫宸殿中,應該是要吵起來了。”
衛淵道:“我那岳丈不會摻和此事,能拍板決定的,也就只有韓、文二相,可無論是他們哪一人做出決定,都不會使楊、種二人進爵之事出現。”
“是以,二人必定藉助武勳怒火對彼此口誅筆伐,朝廷的水,算是徹底讓你我二人攪渾了。”
無論王、衛二人立場是否相同,但現在仍是處於二人蜜月期,他們不可能做出忽然向對方出手的事情。
這一切,都是想將朝廷的水攪渾。
“只有黨爭愈發嚴峻,纔可將吏治改革順利推行。”
“最遲年底,要見成效。”
王安石緩緩開口。
衛淵笑道:“你我算是互助,經此事,種、楊二人吃虧,但對於武勳派系卻有極大益處。”
王安石點頭道:“待此事鬧出一個結果,整個朝廷的人都會覺着對武將多有虧欠。”
“對今後武將立功加官進爵的情勢必有所改變。”
衛淵現在的路,已經走到一個暫時的盡頭。
殿前司都指揮使乃是武將之最。
走到這一步,就不能繼續發展壯大自己的勢力了嗎?
唯有一條路,那就是不停地培養自己人,讓陳大牛等諸將也能獨當一面,到了那時,衛淵自身的勢力必然如日中天。
可怎麼才能使跟隨自己的諸多將領都能加官進爵而不至於遭他人反對,進而改變官家的念頭?
那就必須要讓武將勢力吃虧。
當種、楊二人吃虧以後,再有此類之事發生,滿朝士大夫都不好拒絕了。
畢竟,他們也是要臉的。
而且,武將立功,多是以賞些錢財爲主,想要加官進爵,簡直難如登天,不像文臣,但凡在地方上做出功績,回京之後便如魚躍龍門,甚至入主中樞者也是比比皆是。 衛淵要改變這一情勢,只能是走以退爲進的路子。
王安石想要的就更簡單。
藉助進爵一事,徹底點燃朝中黨爭,屆時,滿朝文武都致力於黨爭,誰還會過多關注吏部的改革?
冗官情況自然也能得到緩解。
可以說,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衛淵與王安石合力唱的一齣戲。
至於爲何能讓皇帝也能入局,那是因爲,皇帝也希望看到吏部改制出政績、效果。
“種、楊二人吃虧已定,關鍵是,此事該如何了卻?”
“了卻以後,黨爭之勢是否繼續嚴峻?”
王安石開口詢問。
黨爭嚴峻,朝廷的水就越渾,越渾,就越能摸到魚。
“就算此事了卻,文、韓二人已經算是公開宣戰,這個時候,滿朝士大夫必須要站隊,誰也無法保持中立。”
“至於如何了卻.最近你可有去探望包大人?”
——
此刻。
皇帝寢殿前。
滿朝文武下跪叩首,求見趙禎,
“陛下,韓相欺人太甚,欺我武將太甚!延邊將士出生入死,韓相卻只賞些虛職,我們不服!”
“對,我們不服,求陛下做主!”
“官家,延邊一戰,並非國戰,加官已是足夠,萬不可進爵!”
“縱然不進爵,可也不能賞虛職吧?”
“官家,韓相太獨斷了!”
“沒錯,韓相恐要做權臣!”
“官家,文相有挑撥離間,使天下大亂之嫌!”
“.”
他們爭吵的很厲害。
也不管黨爭不黨爭了,總之就是文武互懟,清流望族之間互懟。
趙禎早就預料到這一幕,所以無論他們爭吵成什麼樣子,他始終是不爲所動。
炎炎夏日,趙禎擔心他們會受不了酷暑之熱,還特意讓宮裡給他們煮了酸梅湯還送上各種水果。
約有一個時辰過後,衆人吵得口乾舌燥,都有人忽然中暑暈厥,不知裝暈還是怎樣。
總之,有不少人在吃完皇帝賞得各種應季水果之後,又一次爭吵起來,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直至傍晚,衆人才散去。
至於一些武將說辭,自然是有着衛淵的授意。
畢竟,想讓這場架吵起來,必須要有人煽風點火。
此刻,寢殿裡。
趙禎透過門縫看到諸多大臣漸漸散去的一幕時,才忍不住冷哼道:
“王安石與衛淵倒是樂得清閒,只是苦了朕。”
“明日他們若再來,就讓他們去紫宸殿吵,就說朕需靜養。”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第二日,朝中各個派系,仍舊是爭吵個不停。
甚至都有人因此而大打出手了。
韓章與文彥博看了,都是深深皺起眉頭,陸續道:
“此乃朝議,不是市集,一個個成何體統!”
“肅靜!肅靜!”
“.”
爭吵歸爭吵,但是不能動手啊!
可是,自從動手的那一刻,已經有不少人都加入到了戰鬥,局勢已經無法控制。
“禁軍!禁軍!進殿,將他們拉開!拉開!”
韓章大吼着。
他已經許久沒經歷過如此一幕了。
還記得,上次見到這種場面,是包孝肅怒漸趙禎一臉的時候。
可即使是那時,也沒動手過啊!
像是秦振、已經從代州返回的徐長志等諸多武將,見到這一幕,也是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怎麼感覺,我等像是讀書人,他們反而像是武將?”
“怎麼辦?咱們要不要動手?”
“動手?咱們要是摻和,一旦失手打死某個士大夫怎麼辦?”
“.”
沒錯,參與‘械鬥’的人,都是文臣,沒有一名武將。
皇帝不在,韓、文二人又任由他們爭吵,吵着吵着,不免有些肢體接觸,這一接觸,就釀成大禍了。
也是由於衆人動了手,使整個事情的性質都發生了改變。
一連又吵了數日。
直至七月一日。
整個朝廷都是烏煙瘴氣。
趙禎忍無可忍了,斥責各派系大臣,
“一個個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卻在朝殿當中大打出手,丟人,簡直是丟人現眼!”
緊接着,他便派出朱總管,前往包孝肅家中,以探望之名,希望在朝中有着極高威望、資歷的包孝肅,可以出面解決此事。
爲何選擇包孝肅?
原因也很簡單,除了方纔所言威望資歷一事,是因爲滿朝文武心中都清楚,那位剛正不阿的包大人可能要死了。
對於一位將死之人的話,所有人,都要給點兒面子。
待朱總管來到包家,赫然發現原來那位叱吒風雲的包大人,如今已是骨瘦嶙峋,連站起來的力道都沒有了,就連說話聲音都是微乎其微。
“包大人您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啊!”
朱總管面露憂患。
包孝肅看着他,過了良久,才攢夠了氣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天使此來.可因朝中黨爭之事?”
朱總管點了點頭,“官家希望您以樞密副使的身份寫份札子。”
包孝肅雖然已經辭職,可辭職之前還是樞密副使。
用這個身份介入朝中黨爭,是再合適不過。
“包大人,沒想到,您即使病入卻依舊能關心國事,咱家欽佩,請受咱家一拜。”
朱總管朝着他深深作揖。
他見包孝肅,顯然是命不久矣的模樣,然而即使如此,也會關心朝中事務,這種人,值得欽佩。
“朱總管謬讚。”
“包鐿,扶爲父起來,你代爲執筆,爲父說.你寫”
包孝肅臉色蒼白,正在一點兒一點兒的熬幹僅剩氣力。
包鐿聲音哽咽,“父親.”
包孝肅笑着搖頭道:“爲國盡忠,爲民盡力,爲父所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