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村汪家,堂屋之內。
林覺再次上門。
雖然此前夜宿祠堂驅離妖鬼一事已然了結,可他再來,也依然得了一張座椅一碗茶水,茶中紅湯配金菊,儼然是好茶。
林覺帶了一隻山裡陷阱捉到的野雞,在這山間不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卻也比常見的山筍米糧值錢不少,是自己的一點心意。
“多虧老先生的幫助,家中大伯病已痊癒,如今已無礙了。”
“功在你,不在我,你我互不相欠,倒也不必特地來謝我。”汪老爺子看着他,“不過這樣一來,你倒是可以安心讀書、考取功名了。”
“實不相瞞,我已決定離開了。”
“外出?你不是在村中讀書嗎?”
“村中才氣不足,近些年來,村中之人求學之路一直不順。正好晚輩父母都不在了,便想着還不如走出去,見識一番這廣闊天地。”
林覺差不多還是這一番說辭。
“是這樣嗎……”
汪老太爺是遠近聞名的鄉賢,自然聽得出,所謂才氣不足,其實是對於隔壁舒村書院老夫子才學不夠的委婉尊敬說法。只是教書育人,那位老夫子的德行是連祠堂中的妖鬼也要敬佩的,這麼些年來,舒村子弟中從未出過肆意妄爲忤逆不孝之輩,自然也沒人因此過於苛責他。
甚至不光如此,他還能猜測出,林覺之所以如此急着離去,多半也有家中貧困的原因。
此時細細打量林覺,吸一口氣,抿一口茶,思索片刻,汪老太爺才說:“若你真有讀書之心,只是囿於家中貧困和別的原因,你倒是可以來我們橫村的書院借讀,至於筆墨花銷,也可由我汪家資助。”
“老先生太過仁善了,若真如此,真是大恩。好意晚輩銘記,只是晚輩心思早已不在讀書上了。”林覺說着一頓,正好行禮請求,“只希望老先生能幫忙開具一張憑由。”
“唉……”
汪老太爺倒不像大伯大娘那般執着於讓他讀書,也不如大伯大娘與他那般親切,需要林覺花上幾天來耐心勸說、消除顧慮,他只是擺了擺手:
“你與妖鬼都能從容交談,想來心中是有數的。如你這般人,在如今這世道,做什麼應該都能有一番成就,若是將來回鄉,無論是否有成,都該來老夫這裡再喝杯茶。”
“自然該來拜見老先生。”
“我有個書笈,乃是後輩外出求學趕考用過的,也不值錢,你拿去用。”
“晚輩便不多推辭了。”林覺先道了謝,隨即才又說,“老先生見多識廣,晚輩順便問問,齊雲山怎麼走?”
“齊雲山?可有點遠。”
“想去看看。”
“嗯,你去拜拜也好,不是壞事。聽人說前段時間那些道長一直很忙,現在多半也該忙完了。”汪老太爺回想着說道,“老夫上回去齊雲山,好像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先往縣城走,走到一半,過橋的時候往你的左手邊走,沿着大路,就能去鄰縣。我就不給你多說了,說多了你也記不住,這麼些年也不知道有沒有變化,你去了鄰縣再問吧。”
“多謝……”
林覺誠懇道謝。
至於憑由一事,此地此縣不知多少官員出自汪家或是接受過這位汪老爺子的資助,對於他來說,只是小事一樁。
……
四月中旬,清早。
林覺已踏上了離家之路。
少年身上穿着單衣,像是書生打扮,背上背的是汪老太爺贈送的書笈,就是竹編的方形揹簍,有粗布做襯,頭頂還有一個遮陽的頂,也是這個年頭書生外出求學或進京趕考常用的攜帶行李的器具。裡頭裝着幾本書、一些換洗衣服、一把防身小刀、乾糧水筒和些許銅錢。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書生。
村裡來送林覺的人不少。
除了大伯大娘和堂兄,還有幾戶離得近的鄰居、常和林覺打交道的舒姓村老、幾個兒時夥伴、書院的老夫子,令林覺十分意外的是,竟然還有那位在村中三姑廟裡做廟祝的婦人。
衆人有的拿了幾顆水煮雞蛋,有的拿一小袋米麪,有的拿點乾糧,一直將他送到村外的亭子裡。
“林覺,要是外面沒有老師收你,過不下去了,你就快些回來,你家的兩間房都給你留着。”堂兄一臉認真的叮囑着他。
“知道了。”
林覺答應下來。
心中清楚,自己若是學有所成,或者在外面得了富貴,多半會回來,再不濟也會想法送些錢財回來。可若是真如堂兄所說,過不下去了,以自己的性格,反倒是得仔細思量一下。
“是我們沒把你照顧好……”
大娘是個婦道人家,已經掩面而泣。
“沒有的事。”
“如今天下並不太平,你年紀小,我就擔心你像是你爹一樣……”
“我心裡有數。”
“你可千萬小心,不要走遠,就在鄰縣逛逛,若是不行就快回來!”
“我知道的。”
最後來到林覺面前的,便是那三姑廟的廟祝。
這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婦人用筲箕裝着一些當季新出的果子,對林覺說的話也讓他十分意外:
“這是三姑給你的。”
“嗯?”
“今早我在廟裡睡回籠覺,忽然做了個夢,夢中三姑活了過來,大姑給我說,村裡有人要遠行,叫我把供臺上的果子給你,路上充飢解渴。”
“三姑?”
林覺怔了怔。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像是真的,我送走三姑後,才忽然從門檻上醒過來。沒醒過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那是個夢。”
“這……”
“還不謝謝三姑。”
“多謝三姑。”
林覺先說一句,隨後愣愣轉身,朝着三姑廟和遠方的大山,又說了一句。
心中卻不禁思索起來——
三姑是村中供奉的三位神靈,供奉的時間應該也有幾朝、上千年了。
傳說當年村中有戶人家,家中有三位姑娘,閒暇時去往附近一座仙山上游玩,偷摘了山上的仙桃吃,隨後便化作了鯉魚,後又化作三座大山,就是此時村中背後如天牆如屏風一樣的連綿大山中的三座山頭。
此事流傳很廣,還被記入了縣誌。
因此這三位神仙也不光是舒村祭拜,當地很多人都信奉她們,所以纔有廟會。
如果三位神仙是真的,那麼自己時常在舒村附近的山上溪畔、林間地裡盤坐吐納,怕是也瞞不過她們的眼睛。
或許正是因爲知曉了自己吐納修行,她們才讓廟祝來送盤纏。
林覺卻是警覺了一下。
若是如此的話,自己每次在房間中翻看古書,是否也會被她們知曉?古書在她們這些神仙看來又是什麼樣的?這個世界的神靈又是什麼品性?
不過警覺只有一瞬。
林覺很快便覺得沒有必要了——
有此疏漏實在難以避免,如今也沒有補救辦法,自己雖已習得養氣法,可憑一門戲術,如何能夠反抗神靈?自己對這世上之事實在無知,目前能知曉的只有三位神靈藉由廟祝塞到自己衣兜裡的沉沉善意,既然如此,再多胡亂揣測實在顯得小人。
不如坦然一些,起碼心頭舒服。
這些事情以後更多注意就是。
如此一想,心中就暢快了。
“多謝三姑!”
林覺又說一聲,邁步往前走去。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走到最後,就連堂兄也已被他勸回,帶着落寞孤獨的身影往回走了。林覺與他一樣數次回頭,直到竹林間轉一個彎,路上便只剩他一人。
不由停下腳步,四面環顧。
路旁皆是深深的竹林,此處的竹子比印象中更青翠許多,這抹青翠一直蔓延到了兩旁的高山上,羣山盡皆一色。
獨自走在其中,只覺山大人小,再一想到這廣袤的天地,頓時就覺得自己更小了。
一時即使是早已下了決心的他,也不由有一種迷茫感。
天地廣闊,仙道難尋。
在此駐足半晌,林覺才定下心來,繼續邁開步子。
大抵是往齊雲山走。
此時四月,天還不熱,竹林更是涼快,身旁常有清風,吹得竹葉瀟瀟,又有鳥鳴啾啾,滿山都是同樣的聲響。
揹着書笈自然沒有空手走得快,林覺今天的目的也只是兩縣之間的一座廟宇,於是不算急躁,時常停下來歇息。
若是餓了,就取出大娘做的撻粿,吃上一張也就差不多了。若是渴了,也懶得取書笈中的竹製水筒,只找一個有流水聲的地方喝口山泉。若是不飢也不渴的時候,就拿出三姑贈的果子,隨便啃上兩口,反正這東西也放不了幾天。
還真別說,這些果子雖然在供臺上放了一兩天了,可吃着還真挺甜。
“三姑……”
林覺喃喃唸叨着。
原來這世上除了妖鬼,竟然真有神靈。
還真是有趣。
……
山中多雨,天色反覆無常。
林覺第二天的下午,便遇上了一場雨。
好在這場雨不是突如其來,陰沉沉的天色也早有預告,林覺提前就找好了茶棚避雨,茶棚中還有許多客商行人,正好能聽他們閒聊。
風聲雨聲,山景路景,與此時衆人交談神態,勾勒出這個平淡而真實的世間。
然而這場雨卻下得有點久。
從未時末,一直下到申時,到酉時也沒有停。
若不急着趕路,恐要摸黑。
林覺時常聽見隻言片語飛進耳朵。
“如今世道不安寧……”
“路上恐有妖鬼……”
“前兩天我就聽說……”
這類的話給人添了一抹焦急忐忑。
好在林覺早有準備——
今日路程不長,如果慢悠悠的走,一天也能走到,然而他前面卻走得很快,就是爲了提防意外。如今距離今夜歇腳的地方已不遠了。
饒是如此,也時常有行人不願等待,見天色漸晚,伸手抹一把頭髮,便冒雨離去。
有人焦急,有人豁達。
焦急之人狼狽。
豁達之人瀟灑。
待到酉時將近,天近黃昏,雨轉小了。
不少商旅行人出去看雨,林覺也出去看了看,見打在臉上的雨點已經細小稀疏得幾乎可以忽略,天也重新發亮,又見許多商旅行人都啓程了,林覺便也背上自己的書笈,快步往前而去。